第七章 返程
离开稻城县城,驶过了海子山,鹤,陈根妮和周择于当日九点顺利抵达了理塘。万里无云,又遇到了那蓝得令人害怕的天空。气温很低,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牙齿格格打战。奇怪,天空这么蓝,明明紫外线这么强,可又这么冷。
停好了车,三人决定在城里稍微休息一会儿。顺道去停车场旁边的公共厕所上厕所。出乎意料,蹲坑非常干净,而且旁边有大大的红色的紧急按钮。这实在是太周到了,这么先进的设计是不是超过当地人的设计水平太多了?鹤想,不过,很多身体不舒服的人一蹲下可能直接昏过去了,都没来得及按按钮。
三人在小街上吃了高压锅煮的面条,即使是高压锅,也用了好半天才煮熟。不过对于这一点,三人这些天在高原早就习惯了。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在高压锅被发明之前,当地人怎么把食物煮熟呢?难道一直吃夹生的食物吗?吃了滚烫的食物,周择的高反症状轻多了。经营这家面条店的老板娘是位丹巴美人,只身来理塘这里做生意,赚到的钱供两个女儿在成都念书。她说,这里的海拔太高了,身体受不了,生活非常非常辛苦,没人愿意在这儿长居,但还是要继续做生意,不然的话,该怎么赚钱养孩子呢?三人点头称是,同时也有点儿难过。吃饱喝足之后继续上路,再一次开过圈圈绕绕的盘山公路,直奔新都桥。
这次陈根妮在新都桥预定的民宿是一栋三层楼高的木雅民居,这样的民宿建筑在新都桥非常常见。现在是冬季,是川西旅游的淡季。镇上冷冷清清,没见到几个活人,大部分的酒店都关门闭户的,不营业了。少数还在营业的酒店客栈看起来也没什么生气。
民宿的院子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泥巴和石块,花坛旁边还停了一辆挖掘机,看来民宿的主人正想把这里好好修整一下。鹤刚刚在院子里停稳了车,一个盘着头发穿着藏袍的女孩就跑了过来,怯怯地问,“你好,请问需要帮忙搬运行李吗?”
“你帮她俩搬东西吧,我没什么东西。我先停车。”鹤探出头说。
陈根妮和周择把一大包东西递到女孩手上,然后又拿出一堆小包裹,拿不定主意这些是否是必需品。这时,一个男孩从民宿大门里跑了出来,接过了女孩手上的东西,拎着一堆东西又跑回了楼里。
一楼的大厅里用电蜡烛供着佛像,墙上挂着一张牦牛皮唐卡,笔触精妙,栩栩如生。角落里摆着一座奇怪的美杜莎(Μέδουσα)半身木像。鹤站在木像前端详了半天,确定那就是一位蛇发女妖,她眼神轻蔑,容貌娇媚,头上的群蛇吐着信子,身体弯成弓状,马上就要发动攻击。或许是藏传佛教中的哪位女菩萨吧,当然,也不一定就是女性,鹤想,在藏区,宗教相关的事情还是少问几句吧。
女孩和男孩刚刚帮忙把一堆东西搬到房间里去了,现在才回到前台来帮忙登记入住。看来他俩就是这家民宿的主人了。后来鹤知道了那是一对非常年轻的姐弟,大约刚刚成年,是白高壮姐姐和黑瘦幼弟弟这样的组合。鹤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
新都桥这个地方,紫外线极其强烈,可能稍逊于理塘,但还是够强烈了。姐姐皮肤白得不可思议,周身自带柔光,一直羞涩地微笑着,声音轻柔,说话的时候似乎耳畔有风铃摇曳,登记入住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躲了起来。弟弟个子小小,容貌秀丽,这样柔弱无骨的男性在川西高原或许很罕见,但是在成都盆地实在是太常见了。鹤认认真真地和他聊了好一会儿,试图从他嘴里多挖掘一点折多山的最新路况和新都桥的风土人情。当她发现弟弟的汉语水平似乎并不足以深聊的时候,就失望地离开了。弟弟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陈根妮,两人开心地聊起了当地美食。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根妮突然发现自己的两位同伴都不见了,这才匆匆忙忙地和弟弟道别,返回了房间。她发现周择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了。鹤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喝水。这个房间有两扇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整两面墙。一面正对着小山丘,可以看到草甸和牦牛,牦牛们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枚枚黑色珍珠,小牛和小狗一样大,满地撒欢儿,累了就去找母牛要奶喝;另一面可以直接看到贡嘎雪山的尖尖儿。鹤就坐在这扇窗户旁边,远眺风景。
“我回来啦,两位拉姆!”
“你和他亲热了吗?”周择轻声问,她根本没睡着。鹤笑出了声。
“谁?”
“别装蒜。前台那个,肤色黝黑的小帅哥。”鹤假装很认真地说。“他很喜欢你呀,太明显了,陈大美人,他看你的眼神闪闪发亮。”
“他矮我一个头。”根妮假装不高兴地说,“至于眼神,你俩看我付钱的时候眼神也闪闪发亮。”
“我本以为今天会有免费的晚餐吃。”周择刚刚打了一会儿盹,脸红彤彤的,精神变得好多了。
“俺也一样。”鹤说。
“你俩想屁吃!”根妮笑骂道。
(未完待续)
第八章 一场关于民宿设计的讨论(全文完)
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鹤,陈根妮和周择决定就在民宿的餐厅吃晚饭。可惜藏餐不是很合口味,牦牛肉的味道并不好,而且新鲜蔬菜非常昂贵。吃饭的时候三人远观了日照金山并拍了照。鹤很喜欢奶香浓郁的咸味的酥油茶,频频举杯,好几次一饮而尽,“为观音菩萨干杯!为拉姆们的身体健康干杯!”
晚餐后三人稍微逛了逛小镇,但是现在室外的温度已经很低,秋风萧瑟,青杨树早就秃了头。镇上没什么人。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棕色小泰迪追着陈根妮快活地奔跑,还会听从“坐下”“趴下”“跟随”的指令,好像把她当成了女主人。深色的小狗在马路边跳来跳去,很不安全。附近只有一家火锅店开着门,鹤,陈根妮和周择询问了火锅店老板,老板表示这只小狗的主人就是二楼按摩店的店主,平时根本没人管它,它天天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跑,不用担心。小狗寸步不离地粘在陈根妮脚边,三人无奈,只好让火锅店老板先把小狗拴住,然后请他帮忙把小狗送回二楼主人处。告别了自来熟的小狗,三人回到民宿,开了地暖,大家围着加湿器坐成一圈,就像围着火炉,开始喝水聊天。
“根妮,刚才你和小帅哥亲切交流的时候,我们找遍了屋子,你猜怎么着,房间里没有电视!我们问了小姐姐,说是所有房间都没有电视!”周择说。
“是吗?我现在都没注意到这一点。”根妮显然有点儿吃惊。
“这家民宿的装修风格,有点儿太过超前了。似乎远远超过了当地村民的审美能力。”鹤说得很缓慢很不确定,似乎在边说边思考着。
“是吗?村民可不全是农民。你是对过去的藏族庄园主的极致奢华生活有什么误解吗?”根妮反驳说,“之前在理塘公厕的时候,你也觉得那里的老百姓暂时没有能力设计出那样一座城,那么,现在的理塘县城到底是谁设计建造的?”
“古代庄园主的生活可能确实比农奴们更奢华,甚至比大多数现代普通人都要奢华。但不是这种完全现代化的装修,适合咱们居住的舒适房间。”鹤回答说,“这栋楼,每层楼的层高都很高,我觉得超过三米。这栋楼里大部分房间都有两面是完全挖空的巨大落地窗。姑且不论审美,这样的房子就不是普通农民的工程技术可以立起来的。他们使用了什么型号的水泥?多厚的玻璃?”
鹤又思索了一会儿,“最重要的,这栋楼里的每间房都没有安装电视机。这一点是最最反常识的。小姐姐对此的解释是为了大家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观赏室外的风景。这个理由解释得通,但是,能提出这个想法并真的在一栋民宿中来践行它的家伙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如果我是设计师的话,当然也会考虑创造机会让大家多多观景,但是肯定不敢在整栋民宿中一台电视也不安装。这样做完全没道理啊,简直就是和赚更多人的钱这个商业目的背道而驰。这种行为和满足客人多样化的要求相违背,想要看电视的那群客人住过一次之后肯定再也不会来了,这样的人还不是小数目。这栋房子的设计者的目标是打造一件艺术品,而不仅仅只是一栋网红民宿。为了这个目标TA甚至愿意牺牲一部分数目不小的潜在客户和金钱收入。”
“有意思。不过,这样一来,你已经解释了设计者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也不是什么土木工程师,室内设计师,既然你能想到,当地普通村民怎么就一定想不到呢?”
“我刚刚在诠释这些设计细节的用意,仅仅只是一种猜测。而设计者不同,他们要做的事情比我做诠释要困难太多太多。首先,设计者们脑子里必须有非常精确的一张蓝图才能逐渐把想象中的民宿建造出来,他们面对的是空空如也的一块平地。我在民宿建造完成后可以试图诠释他们的意图,但是没有见到民宿实物之前,我根本想不到房间里其实可以不装电视。这种一开始就存在于设计者脑海中的东西,绝大部分人是完全没有的。创造是多么艰难啊,批判和诠释都要容易太多了。设计者比我这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要强出好多个级别。”鹤解释说。
“你觉得诠释一点用也没有吗?你所说的话只是胡乱的猜测?放马后炮?”
“是猜测,但不是胡乱的猜测。我们在作诠释的时候所使用的经验只能是来自于我们自己而不是设计者啊,怎么可能完美地表达出设计者的意图呢。更何况,诠释只能解释已存在的东西,没法创造出新的东西。有创造能力的人最厉害了。”
“我还是觉得你对当地牧民持有刻板印象,觉得没文化又老土的他们没办法设计出水准超高的艺术品。我倒是觉得最美丽最精巧的创意就是来自于民间。普通人也可以设计出令人惊叹的房子。”根妮沉默了一会儿说。
“当然,普通农民也可以歪打正着地建造出这样一栋房子。我只是觉得,这栋房子里,设计上的精妙的巧合未免太多了点。”鹤回答说。
一夜无话,三人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三人七点过才起床,外面的天看起来还是黑黑的,万籁俱寂,今天应该是没时间等待日出了。三人起床,洗漱,把房间里的包裹逐个搬到车上去,花了不少时间,天越来越亮了。
在房间外面碰到了做早饭的阿姨,鹤觉得,自己可以去问问阿姨平时日出的时间,或许还能赶得上。阿姨热情地做着手势让鹤赶快进餐厅,早饭马上准备好了。
“阿姨,我们今天还要赶路,就不吃早饭了。”鹤说。
“早饭,鸡蛋,给你们拿鸡蛋!”阿姨着急地说。
“谢谢阿姨。雪山现在看起来还是黑色的,什么时候日出呢?”
阿姨盯着鹤思考了一会儿,说“雪山!”
“就是太阳什么时候能出来,照在上面?”
“太阳!”
然后鹤和阿姨在这天早晨关于日出的聊天就这样结束了,双方都不太能准确理解对方的意思。鹤已经决定回家之后,稍微学习一些藏语的常用语。两人比比划划地交流着,阿姨手脚麻利,打包了三个鸡蛋和一大袋青稞饼,递到了鹤手上。鹤带着温热的早餐回到了车旁边,周择已经把车预热好了,在窗户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让鹤赶紧上车。
姑娘们系好了安全带,白色小轿车离开了新都桥,驶向远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