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

一梦方醒,窗外机械运转的轰鸣声隆隆驰来,喧闹嘈杂。睁眼时,入目的白炽灯恍然在我眼底烫下一个疤痕。

生活变成可怜的安逸,尝一尝,尽是苟且的味道。

记忆里太多事已日渐显现出不真切的况味,随着年岁渐长,听见曾经的自己挣扎在浪潮里的呼声遥遥,只好抽身出来,独坐在断崖边深深凝望汹涌波涛。无垠的月在夜里给万物镀上金光,而后愁绪长长长长,肆意蔓延。

我的不可一世到了不得不苟延残喘的年纪。

这时我蓦然想起柴桑。

凡忆起她的人,不是携着顶礼的膜拜,就是怀着难言的鄙厌。然而她教你生不出多余的怜意。

我遇见她时,她的发剪得极短,并且毫无章法。如杂草般肆意生长,自头顶参差地垂挂下来,险些遮住荒芜的眼眸。

她胡乱套着不入时的运动衫,衣服倒还整洁。衣领高高竖起,遮掩住嘴唇,仅露出狭长的眼睛和峭立的鼻梁。

我彼时拥有着一家小小的书店,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勉强糊口生活。

日头黯淡的午后,我整理着被人们翻阅过的拆封书籍。抬眼望向门外时,独见她裹着风雨自远处跑来,步伐慌乱。

慵懒被驱散开去,我来了兴致,对着进门的她微微点头。

“欢迎光临。”

她的面容不甚清晰,呼吸声跌跌撞撞,在小店里回荡。

“我被人跟踪了。来这里躲躲,麻烦您了。”她的声线有些弯曲,却不难听出柔婉的腔调。

我诚然一头雾水。然而见她无意多言,只好继续整理书籍。

她不一会缓和下来,开始环顾周围,轻轻地踱着步子,悠然地扫视书架。

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她给我带来异常熟稔的感觉,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见到过她。

我想了不太久,转身看向她:“你可看过《蒙马特遗书》?”

“我?”她讶于我开口问她,旋即猛地抓挠自己的耳朵,自顾自地说着,“诶,那本书。说不上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明明在哪里写的不重要,是不是遗书也不重要。说到底,死前为什么要写这样冗繁的篇牍。我还一直不甚了了。”

“大抵作者生前有未圆满的遗憾。”

“诶?生不能圆满的,死又如何做到?她不过是把死全然交付给生来承担。可是不得不承认,死亡因这本书而变美。”

我一拍脑袋,很高兴有人和我持着同样的看法:“对了对了,是这样理解——向死而生。”

“诶?作者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发现她似乎很喜欢说“诶”,尾音上扬,拖着长长的调子。

“是邱妙津。我初看到你时就想起她来。”

“诶?可别这样想,一个人像另一个人在我看来是极大的罪过。”她连连摆手,“最起码要活成自己才行。”

我默默地点头,心下同意,面上却戏谑道:“说到底,你连作者名字都没记住。”

“看到写得很好的书,当然要认作自己写的才行。不然会生出疏离感。诶?要如何说,读毕,就应该全然地相信这是自己的文章。”

“那可有想过去写作?”

她一挑眉,热情骤然被点燃,掰着手指数着:“我当然写过很多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十六岁性启蒙时候‘写’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在绿皮火车上忍受邻座的体臭和翻滚的胃酸写下的。还有《局外人》那是······”

我日后才知道,这是她惯有的胡话。

我连忙打住她“那你可有想过写些自己的文字。”

她定定地看着我,好半天才总算换了神色,“你这样说倒提醒了我,兴许我写下来一切便会好过很多。”

她没待我继续说下去,径直从书架上挑选出书来。

“既然这样,借几本书可好。”

我突然想起什么,转而问她:“刚才你说什么被跟踪的事来着?”

“诶?”她挠了挠耳朵,“那是小事。”

于是我允她借走九本书,约定下个月来还。

现在想想真是做了不可饶恕的傻事。

日子倏忽而过,转眼间三个月过去,还书的事杳无音信。我开始生出悔意,不该为一个邱妙津就借书给她,何况这和邱妙津的关系不大,我深知是她胡扯的能力吸引了我。

我向来喜欢怪诞的世事。

她初来时小城正浸在延绵的春雨里,第二次见她已时值盛夏。

她仍然穿着松垮的运动衫,将Polo领竖起,带着怪诞的美。

我注意到她两手空空,散漫地踏着步子,走在烈日下,头发已长长了许多,仍然生得毫无章法。

我刚想开口问她,又见她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

“诶,我实在不是写书的料。”

“怎么?”我姑且把借书的事放在一边。

“总觉得像是把自己剥光掉,赤裸裸地站在公园的石椅上,大张旗鼓地朝着人们呼喊——‘任君采撷。’”她说罢打了个寒颤,仿佛真被置于众目睽睽,“写自己也好、陌生人也好,总像是在写一个人似的。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宽宥自己。总站在某个圈里,跳不出去。这点最为可耻。”

我由此全然将书的事抛诸脑后,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当时决计要写出像样的文字来,于是买了纸和笔,却徒然坐在房间里咬笔头,我看着日影的方向由西南转到东北,嘴里尝到咸涩的味道,抿了抿唇才发现眼睛正汩汩地淌着泪。”

“你哭什么呢?”

“我也想了很久,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觉得悲哀……诶?就此打住,我来是想要给你讲讲我没有写下的东西。”

“好,我听着。”

“我要写战争时候迷失在森林里的对峙的两个女兵。”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她们身处不同的阵营,各自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在彼此筋疲力竭的时候相遇了,于是只好拿着枪瞄准彼此的脑袋。这个时候,她们心底都闪过一丝疑虑。突然发现没办法理解——明明偌大的森林只有她们两个人,何以要争斗地你死我活。

“于是她们默默地靠近,女兵A问B,战争的胜利者能迎来什么?。B说也许因为杀戮是我们潜在的本能,所以最后胜利者的屠杀的欲望得以满足。于是A和B握了握手,开始同唱起一支歌。

“再然后她们默契地看了彼此一眼,便各自开枪自杀了。”

真是无趣的故事。

“怎么能写这样的故事?”

“你也觉得吧?这样的故事根本没人看。”

“就算有人看也是出于某种怜悯。”

“我当然知道人们会怎样。”她就势坐在地板上,盘起腿,抬眸望我,“我写不好东西,就只会在贫困中慢慢死掉。我可以借你一点钱吗?等不久找到了活计,就过来还你。”

大抵是因为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幼兽的澄朦,我又如数把钱借给了她。并且又借给她三本书。

真是不该再一次相信她。

等到再次遇见她,又是一个月以后。

我自知她归还还书和钱的希望茫茫,只好姑且搁置在一边。

那日,账单出了些差错,我好歹核算了半天,等到一抬头,夜已很深了。

走在阑珊的街道上,却眼见不远处的人影散乱,待到我走近,又看到了她。

她哼着不成调的曲,摇摇晃晃走在路上。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莫依偎我。

“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别走近我。

“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来拥抱我。

“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请扶持我。

“你等待我,我逝彼临,彼一如我,彼一如我。”

我静默着站在原地,彼时的恼怒骤然消泯,我觉察到她由内里散发的哀戚。

她看起来更加慵懒,眼眸惺忪,竭力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半天才看清楚是我。

我见她醉得这样厉害,只好送她回家。

她住在房东家简陋的阁楼上,木板踩上去就发出无力的呻吟,似在控诉着什么。

房间里漂浮着灰尘的气息,夹杂着食物的霉味,我只好打开窗,风鱼贯而入。

开灯后,我眼见她的房间里横七竖八地放着铅笔,纸张横陈,废纸篓已满溢出来。画板也斜倚在门上,上面尚夹着半成的画。

她坐在破椅上,椅子吱呀地响。她转而拿起桌上的杯子,呷一口生茶。

她似乎清醒了许多。

“你是画家?”

“诶?不是。”她挠了挠耳朵,“不过我打算学画画。”

我忽然想起她学写作的事来,诚然将信将疑。

“说起来,还是前几天的事。钱已花得七七八八。只好在外面闲逛。在公园里趁着画手不在,用他的画板做起了生意,好歹给一个顾客画了张画像。

“说来也怪,我照着别人的画像给他画上,英俊固然是英俊,然而终归一点也不像。来人竟然很爽快地赏了许多钱。”她看起来仍然很疑惑,“画出不像本人的画竟然得到更多的赏赐,诶?真实的事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自我并不如意,人总是希望镜子里的不是自己。”

她挠挠耳朵:“也许真是这样,有些东西存在着,但就是什么也不像,有时候自己也不肖自己。”

真是越说越玄乎。

以我常人的思维没办法和她继续聊下去,只好作罢。

我请求看她的画,她毫不犹豫地拿给我。然而画和她本人一样,黯淡无光。

有些失望。

“你到底想要画什么?”

“诶?你看不出其中的某种本质?”

我好笑地看着她。

她把画翻转过来,细细观察良久,眼睛开始变得无神。她眉目低垂,看起来孑然一身。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往门外走。

也罢,也罢。

我从阁楼下去时,正好遇着她的房东。

他叫住了我。

“你是柴桑的朋友?”

我这才知道她叫柴桑。迟疑了些时候,点了点头。

“说起来,她真是很奇怪的人,有时候真叫人苦恼。”他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吸着,“总是昼伏夜出,平常固然安静。可是一旦心血来潮,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

“前段时间想要当个架子鼓手,一到晚上就开始生产噪音,那时候我去敲她的门,她一概不理。

“所幸她这个人从来三分钟热度,过不多久又打算改行做厨师,焦味和食物腐烂的味道搞得相邻的人愤懑难平。

“邻居要我去家里的阁楼贴上声讨她的文章,我费了很大气力总归是把众人的愤怒压下去。

“后来她要学摄影,奈何身上不名一文,只好找我来借。当时心软,明知道荒唐,仍然借给她。自那以后,她又总寻我帮忙······”房东正说着,叹息连连。

我不明白他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周济她,就如同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喜欢同柴桑说话。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没有那样善良,我也怨恨她很久。她一会儿声称自己是音乐家,过不多久又成了画家、美食家、作家。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个妄想家。”

他把烟头掐灭,摇了摇头。

“我有一次意识到很久没有见到她,于是上楼去,看见她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体已烧得滚烫,送到医院,差点死掉。她真是令人好笑又好气。”

我好半天才问道:“她何苦如此,家里人呢?”

“我问过她,何以要这样过活。”

“她怎样回答?”

房东的话里带着无可奈何。

“她说‘不这样,能怎样。’”

我听罢滞留在原地,在烟雾缭绕里不发一言。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去柴桑家,她仿佛日日都在浑噩的睡眠中度过。

然而终于有一天,她肯出现在我的书店。

她把十几本书搬来,落落寡欢地笑。

“突然想起来,要把书还你。”

我竟有些受宠若惊。

“啊,其实······”

她打断我的话:“你说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吧?”

我接过她的话:“这只是彼此利息相对而产生实在的冲突罢了,本身不可避免。”

“那么社会有必要签署卖身契吗”

“卖身契?”

“所谓的社会契约”她对此似乎不屑一顾,“我们被桎梏在人们固有的认知里。要是生来就有人告诉你,人是应该食草的生物,你大抵也能学会反刍。”

我隐约意识到她在反抗什么、

“我曾经和你说有人在追赶我”柴桑望了望窗外。

窗外有一个男人和女人行色匆匆,四处顾盼,面容不甚清晰,然而目光凛冽。

“只有卑微者才不容异己”柴桑紧紧缩在角落里,躲藏起来。直到两人走后,她才站起身。

我诚然一头雾水。

她看到我不明的神色,幽幽地叹气。

“说到底,我全然败给了“洛克的眼镜”,你们所谓的慕四朝三、居无所定,其实只是我抗拒世间的工具。”

“可你仅以卑躬屈膝的姿态躲着,并且一事无成。你没有战士的姿态,你是在用弱者和乞者的卑微在逃避。”

她久久凝噎。

她问我:“我该怎样活着。”

我骤然失语。

在一片死寂中,我和她遥遥相望。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柴桑,关闭了书店,接受父母的安排,拿着稳定的工资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每一个新的一天都由昨日复制而来,寡淡如水

柴桑或许被抓住了,或许死掉了。

然而我但愿她是独自死掉的。

图片发自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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