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核桃

我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我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我们的窝在那棵核桃树下十多年了。

我们每天忙碌,忙着把村庄里遗落的粮食搬回来,忙着把细碎的菜叶搬回来,忙着把各种昆虫的尸体,蜜蜂啦,苍蝇啦,蚂蚱啦,只要你躺在路上,我们就把你搬回来。

世界那么大,能搬的东西那么多。都是美味啊!世界那么大,我们从来不停止。

不见日光的洞穴里,我们都有自己的位置,我们的粮食井井有条排列整齐。人间传说世界末日。看看我们的储备,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从来不思考这些无聊的事情,我们总是想着怎么把整个世界搬到我们的窝里。虽然我们的脚步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外,但是这影响我们远大的理想吗?

听人类的广播里说三国,那个叫诸葛之亮的住在一间茅屋里,天天想着怎样三分天下。跟我们也差不了多少吧!我们不想三分,我们就想一统,都是我们的。

忙碌的蚂蚁没有时间去考虑意义,只要忙着就对了。

我们搬来的时候核桃树还很幼小,我们能听见女主人说,什么时候才能结核桃;有苗不愁长,男主人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都喜欢核桃树。

春天,长嫩叶了,有小鸟唱歌了,结出小核桃了,青的。爬上去看一看风景,闻一闻青涩的香气,现在还不是时候,从树上下来,继续干活。侦查从不间断,费什么?我们就当是锻炼身体!你以为蚂蚁就没有健康观念么?太小瞧我们了!

夏天,浓密的叶子可以遮挡阳光,我们不怕热,忙碌的蚂蚁会忘记一切不适,可我们还是喜欢浓密的叶子遮住阳光。

秋天,绿皮炸开,核桃露出来!我们都能闻到嫩嫩的香气。壳太紧实了,我们钻不进去!只能闻香徘徊。惦记核桃的香气是我们家族一直以来的固守的愿望。

主人很精细,打核桃的时候,一个都不留,我们的梦想一次一次破灭。

他们吃完核桃肉倒出核桃壳,我们总要在里面转几圈。那香味,让我们迷恋,那香味,让我们沉醉。

香味残留,核桃壳太硬,不能搬回去,不要搬回去。

有什么遗憾的?有什么遗憾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得不到,就得不到!

我们蚂蚁从不拖泥带水!

守着核桃树,还怕收不到一颗核桃!

我们从来不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我小小的脑袋从来没有忘记。我想我是被核桃的香气下蛊了!

冬天,核桃树光秃秃的,我们还是要侦查,看它什么时候发芽。

希望就在明年。

我们蚂蚁都长寿,只要不被你捻死,等得到!

核桃香味诱人,说错了。核桃香味是蚂蚁致命的诱惑。

得不到,我们会做其他的事情。世界那么大我们怎能停下追求的脚步?美好的日子绝不是傻等能等得来的。

那个姓庞的歌手在歌里唱着: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难道他不知道老鼠形象有多么恶劣,老鼠爱大米,一点都不可爱。还不如说蚂蚁爱核桃,又精致又好吃,不香吗?

看看!我都能改歌词了,要是我来唱,还有那歌手什么事?只是这事吧,我们不太在行,没人包装,否则,上个头条是个事儿吗?

我就是那个喜欢琢磨事情的小蚂蚁。

等,在工作中等,不要停下来!也不会停下来!

大米不来,老鼠怎么办?我不知道,那个傻大个钻进面瓮里,只会翻白眼。我们蚂蚁钻进面瓮里,总要带一身面粉全身而退,我们什么都不说,我们无所不能。其实没有大米,你完全可以爱面粉嘛!翻什么白眼!

惦记着,是个念想。核桃要是知道我们这么想念它,还不得感动得稀里哗啦,还不得咧开大嘴哈哈大笑。和人亲近未必有和我们亲近来得那么自然。

一边干活,一边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我们的伙伴越来越多,核桃树底下,我们的宫殿修得越来越宽敞。延伸,延伸,不断延伸,都快要到隔壁家的围墙底下了。

一年又过去了,核桃青皮已经被沤烂,硬壳显现。主人家把新核桃晾在簾子上,那香气还是旧时模样。

门槛有道缝,就是没缝能难住我们蚂蚁吗?我们跟着主人的裤脚就能到达。

只不过,我们喜欢光明正大从门槛缝里偷偷地溜进去。

你看我们端庄威武的仪态,是不是很像做客的样子。我今天就要去拜访核桃家族。

顺着凳角,爬上簾子,一大片,一大片核桃就在眼前!这是我做了很多年的梦,很多年都梦到的场景。我激动地要哭出来!但是不能哭,哭声惊天地泣鬼神,还不得让人发现!

矜持!淡定!

我从一个一个核桃翻上翻下,啊,都是好核桃!怎么就那么好呢!

报信!赶快通知大部队,这么好的核桃不能便宜了别人!

消息传回,司令部还在分析!分析需要很长时间,它们向来对那些容易搬动的物件有兴趣,行动才不会拖拖拉拉!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核桃吗?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散发着香气的核桃吗?

我的伙伴们原路返回,去等待下一步行动!

我不是要开小差,我得守着这片核桃!哪怕就我一个!

一个核桃,一个核桃,我再巡查一遍!

核桃们板着脸,满脸沟壑,你们见过这么俊的蚂蚁吗?这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真没教养!

有一个看见我来偷偷笑了一声!竟然笑我!

一条小小的缝隙,微微弱弱散发出核桃甜甜脆脆的香味。

我得一探究竟。

那么细的一条缝,仅仅够我这样的一只小蚂蚁通行。突然想起陶渊明,渔人刚进桃花源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么?

哦,看来我是要走进我们蚂蚁的世外桃源了!

核桃肉!核桃肉!都是核桃肉!

去年我们只在主人倒掉的核桃壳里找到一点点残渣,整个蚁群就兴奋了三个月。

什么时候见过完整的核桃肉!黑暗,黑暗。一片黑暗,一片核桃香味的黑暗!

没有土地平旷,没有屋舍俨然,一片核桃肉的黑暗就是我们的桃花源!

我得去报信!赶快!赶快!

可是,我听见主人在说话。

弟弟想吃核桃,这些已经晾好了,寄一些给他吧!女主人说。

好的,你装个塑料袋,封好。等会儿我去寄快递!男主人麻溜地回答。

我的天哪!我的核桃,我们的核桃怎么办?

我还没有想出万全之策,女主人就开始收拢核桃,翻江倒海,我不能动,我得守着这个对我笑过的核桃!

几百个核桃挤在一起,一点都不好玩!

它们有什么办法!主人想怎么处置它们就怎么处置它们!

摩托车轰鸣,我和核桃们出发了!

我还没来得及报信,我还没来及说明我们的位置!我还没有跟他们说我要做个卧底,我还没有和家人定下联络暗号。就这么走了!

我真做不了主,做不了摩托车的主!

我们蚂蚁向来都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胆略。只要还活着,守着我们的核桃,就会有再见的一天!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点都不慌了!

摩托车颠簸,核桃们也颠来颠去开始跳舞,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核桃树十米以外的距离,现在要远行,是很开心吗?

摩托车换成了汽车,在黑暗中核桃不说话,蚂蚁跟核桃没有共同语言。我喜欢他们,他们未必喜欢我,然而我一点都不难过,跟自己喜欢的核桃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有巨大的轰鸣声,摩托车声音只配给人家当孙子!

这是到机场了!我听得懂她们报航班的口令!

卸货的家伙一点都没有爱心,抓着包裹,嗖的一声就扔出去了,有点头晕!幸亏脑容量不大,不然还不知道得晕到什么时候呢!

飞行员,很专业,气流常来捣乱,忽上忽下!他在努力稳住!这会儿核桃们很安静,我倒是想唱歌!我特别想给我们那群伙伴说,你们谁乘过飞机,你们谁能在天上飞!

我守着我的核桃们,幸福得无法入睡!

又是汽车,一路颠簸,终于稳定!

有人抱着包裹,很小心。我这才舒坦点。

上楼。开箱。

是姐姐寄来的新核桃,尝一个!

好危险!我得藏好!使劲往袋底去!按照人类的思维,他们总是先吃上面的!

从此,我就定居在高楼上!我不跟主人照面,照面就是有死无生。

主人喜欢吃核桃,为此专门买了个核桃夹子,他每天只吃一个,说是可以补脑。

我常听广告,说是几个核桃才好,我就不说那个数字,他们又没给我广告费!

几百个核桃,得吃个两三年的。那么也就是说,我可以安心待下来了,只要我在,核桃就在。只要核桃在,我就在!

主人上班的时候,我就从核桃缝隙里爬出来,爬到茶几上欣赏主人的茶具,欣赏主人没有打开的咖啡盒,主人留在桌上的面包屑饼干屑都是无上的美味,窗外阳光很好,沿着门缝宽宽绰绰到阳台上看看风景,不是一只蚂蚁该干的事情,我要了解我在哪里,我要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楼好高,看着底下跟我们蚂蚁一样大小的人,我不禁心生恐惧。

我用触角轻轻敲,我用触角轻轻敲,我们家人以前联系都用这种方式。然而没有回应,然而没有回应。我也知道真的是千山万水,我敲击的能量传达不到那么远的远方。

一个大家族,我们成千上万蚂蚁的大家族,走丢了我一个不会引起任何波动,我的位置一定被其他的兄弟姐妹填补,我们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一只蚂蚁的走失而失去正常的运行。我不会因为自己的位置被顶替而感到伤心失望。我在更重要的位置,我在守着一个巨大的宝库。虽然不能相见,但是我想它们一定能够知道我的存在,虽然我发出的消息是那么的微弱,然而据说能量不会凭空消失,有一天会到达也说不定。岁月漫长,我等得起。

某个明媚的清晨,我的触须轻轻敲击栏杆,想着若有若无的心事,想着渺茫的希望,突然我看见一对触须从阳台的缝隙伸进来,紧接着是一个和我一样的脑袋出现了。啊!竟然也是一只小蚂蚁,竟然不是我们家的,然而我们是同类!他肯定在看见我的时候也很惊讶,因为它停住了前行的脚步。他的触角轻轻敲打,这是我们招呼的动作,他竟然那么温柔,一点都不像是碰到一只陌生的蚂蚁。想想也是,在万千世界中,在茫茫蚁海中,两只陌生的蚂蚁相遇那是需要怎样的机缘才能达成,我们是不是应该拥抱?在我还迟疑的时候,他向我露出微笑,做出拥抱的动作。一个优雅的绅士!多久了,没有看到同类,多久了没有蚂蚁之间真诚的交流。我都感觉自己没有那么饱满的热情了。然而,伸开臂膀拥抱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活到了自在快乐的氛围中了。

一座大阳台,两只小蚂蚁,悠然晒着太阳聊着天,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他轻声赞美我:“你的香味好像来自核桃,那香味也是我们家族喜欢的香味啊!”我只是笑了笑,我不能告诉他那个关于核桃的秘密,那是我为整个家族守护的宝库。

我该回去了,他也该做事了。我们挥挥手,各自离去。

再一天早上醒来,我看见一队和我一样的小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从茶几桌角爬上来,面包屑真好吃,拖回去!饼干屑真好吃,拖回去!还有核桃的香味,这是我们蚂蚁家族致命的诱惑!

该来的一定会来!终于找到核桃箱子。箱子搬不回,得守着!

它们不理我,我住在一只核桃里,它们住在其他核桃里。那么多的核桃,我一只蚂蚁只能守住能守住的,其他的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我一直在呐喊,那是我的核桃,那是我的核桃!可是谁会在意呢!

以后每天都有新的蚂蚁到来,换走昨天的小队。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不知道换了多少蚂蚁小队,但是有一天,我觉到危险要来临:核桃的香味一点一点变淡,有的核桃开始裂缝,一点一点渗出锯末一样的细粉。岁月耗掉了核桃的生命。我以为的天长地久,突然就是末日来临。

主人有天吃核桃的时候,核桃里冒出一股烟,一点香气都没有了。哎呀!真可惜!没吃完就坏了!女主人说,坏了就不要吃了,吃坏人得不偿失。主人不甘心,又打开一个,还是一股烟。还有几只小蚂蚁,还有其他虫子!

罢了!罢了!扔掉吧!

还有几十颗,主人拎到楼下,本来要扔进垃圾桶,也不知怎么想的,又一个一个扔到草坪上。

我不敢动,在空中飞了一会儿,落在厚厚的草地上,一点都不疼,就是有点晕。

那一队小蚂蚁去了哪里我不知道,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又只剩下我一个!

我不能跟着任何一只蚂蚁回到蚁巢,回到它们的蚁巢。我只能在墙角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瓦片待着。

那么大的草坪,吃的总会有,我一点都不担心会饿着。扔在草坪的那些核桃日晒雨淋正在发霉腐烂,但我还是不想离开。守着草坪,守着日渐腐败的梦想。

某一日,一株小树苗从草坪厚厚的草里冒出来,欣欣然张开眼,翠绿翠绿。哎呀!那是一株核桃树啊!那是一株核桃树!

那一堆被主人以为是坏了的核桃中竟然能还有完好可以发芽的,它终于长成一棵树。在没有完全确定之前不要急着下结论,我真替主人惋惜,我替自己惋惜。

现在有一棵核桃树,现在有一棵核桃树!我要守着你,上天入地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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