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教授是个很优秀的人,他的课也上得无可挑剔,但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不明白大家都是如何装作认真听讲但却各自神游天外的。我昨天听说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名叫死亡馆的商店,于是各种各样奇怪的遐想就充斥了我的脑海。我想到了血腥残酷的电影、怪诞恐怖的农村奇闻、扭曲可怕的小说,以及我为自己构想的死法——我觉得我不会安安静静地老死,更可能死于和黑熊搏斗,如果到时候人类还没有把黑熊灭绝的话——但是死亡馆究竟是什么还得等我去一探究竟后才能知晓。那么,既然像死亡这种沉重又严肃的问题才是我现在所关注的,英语课又能于我何益呢?我起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教室,英语教授只看了我一眼就完事儿了,不愧是个优秀的成年人。
男人留着小平头,穿着沙滩衬衫沙滩裤,胸前别着一个闪着彩虹光的墨镜,边笑边高抬大腿跑到我的面前,向我递过来一块口香糖。“吃吧。”他嘴里吧唧吧唧嚼着,眉毛向上舒展,满脸都是笑意,很像十几年前的好莱坞影星。
我没有接他的口香糖,他生气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一块口香糖而已,扭扭捏捏的干嘛呢?”
“好吧,不过我现在要去死亡馆,没时间和你多说了。”
“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呀!”男人喜形于色,“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做。”
“这倒是不用,”我想趁机问问死亡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死亡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男人不解地歪着嘴嚼糖。
“那里面都有些什么?”
“有很多东西。”男人吹出一个橘子那么大的泡泡,还没破就把它整个包进了嘴里。
“比如说呢?”
“孩子,”男人突然换了一种笑,看上去老了十岁。“很多问题都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我换了个问法。“你去死亡馆,究竟有何贵干?”
男人伸出手摸摸我的头,眯着眼仿佛注视着自己的儿孙。“别耍小聪明了,我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直接跟你说了吧,死亡馆呐,啊!”远处跑来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矮的在前高的在后,矮警察迈着小短腿跑得很徒劳,高警察每跨两步都要弯下腰呼呼喘几口粗气。一见到男人,高警察立马从地上抓起一个被挤扁的易拉罐,掷标枪似的朝男人投来。
“我先走啦!”男人朝我眨了眨左眼,又没必要地眨了眨右眼。他把胸前花哨的墨镜戴上,然后像唐老鸭似的做了个向后摆的动作,一溜烟消失在了人群里。易拉罐落在我的脚边,两个警察嚎叫着向我冲来。
“你怎么放他走了呀!”矮警察黑得像煤炭,虽然跑了很远的路但脸不红(说不定红了呢)心不跳,说话一字一句,发音十分标准。“同志,你是不应该把他给放走的。”
高警察站在后面一起一浮风箱似的大口换气,成丝的涎液从嘴里滴出来他也无暇顾及。
“同志,你知道吗,刚才你放走的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矮警察从怀里掏出一条紫色的手帕擦了擦脸,手帕立马变成了黑色。“很危险的人物,我们小组为了抓他,已经三天没有休息了。”
“危险,危险……”想必名叫阿高的高个子警察用胳膊擦去嘴边的口水,不断地重复矮警察说过的话。
“他做了什么坏事呢?”
矮警察十分惊讶地看着我,两只浅蓝色的眼睛明灭不定。“你平常不看新闻的吗?”
“新闻,新闻……”阿高重复,他稍稍恢复了点体力,现在终于能站直了。
我说不看。
“那个男人,就是近来全城通缉,号称‘现世撒旦’的,历史上第一个胆敢进入死亡馆的人!”
阿高接着矮警察的话倒吸一口凉气,天衣无缝地演出了他对那男人的恐惧。
“死亡馆是不能进的吗?”
矮警察猛地把我的嘴给捂住了。“快别瞎说!”他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在确认没有间谍什么的埋伏在周围后,松开了我的嘴。他的手上有股焦炭味儿。“看在你是一个无知市民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的过错了。但是请你记住,那三个字,以后千万不要再提了!”
阿高叉着腰猛烈地摇头。
我说好吧,我不提就是了。
矮警察舒了口气,看看表,把阿高招呼下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我们走了,请你千万保重!”矮警察和我握了握手,阿高对着我憨笑。
扎着冲天鬏的小女孩儿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她边跑边哭,边哭边叫:“你等等我呀,哥哥,等等我呀,你怎么不等等我呀哥哥。”
我不是她的哥哥,而且她也并不想让我等她。向前走时,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但无论如何她都固执地在我身后一边哭闹一边要她的哥哥等她。
我尝试与她交流。“你的哥哥是谁呀?”
“我的哥哥他不等我!”女孩用小手揉着眼睛,腮帮子哭成了深红色。
“你的哥哥他在哪里呢?”
“他根本就不等我,为什么他不等我呢?”
突然,我像玩游戏时猜到了解谜的暗号似的,灵光乍现。“你的哥哥,他是不是在死亡馆?”
“哇!”小女孩开心地蹦了起来,两行泪珠飘洒在空中串成一条亮闪闪的银线。“你可以带我去那里吗?”她的小脸热切而欢快,红扑扑的像行走在彩虹上的小精灵。很难想象她一分钟前还在大声哭闹。
“说实话,我不知道去死亡馆的路。”我很讶异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
“我知道,但是我一个人去不了,所以你要抱着我去。” 小女孩笑嘻嘻地展开双臂,我把她抱起来,她伸出小手捏我的鼻子。
“走吧,大黑马,走吧!”她牵着我的鼻子左摇右晃,许多稀奇古怪的味道从鼻腔里弥漫开来,但很快我就什么都闻不到了。
穿着马里奥衣服的少女说我是个伪善的人。“请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把小女孩儿放在地上,给了她五块钱,让她去自己买根冰棍吃。她放风筝似的小跑开了。
“我,要,去,死,亡,馆。”我用右手捏着左乳,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挤。
“放屁!”马里奥少女说话很粗野,这和她的肤色十分般配。她生着棕红色的好似印第安人的皮肤,没有光泽也没有皱纹,像树林里的潮气一样可有可无。顺便一提,我之所以叫她马里奥少女,是因为她戴着红帽穿着红色连体裤挂着蓝色牛仔背心,和那个著名的水管工的装束一模一样。“你甚至不知道死亡馆在哪儿,而且你为什么要抱着个小女孩儿?”
“这不用你管,”我虚弱地反驳,“我要怎么做那是我的自由。”
马里奥少女随意地摆摆手,衣服沙沙作响,一股甜菜的味道铺面而来。“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只要我用心寻找,那目的地无论如何都会出现的。”
“错,错错错,大错特错!”马里奥少女交叉双臂,摆出一个大大的X,棕色的小嘴在那后面嘟囔着,一副很生气的模样。
我不想让这个少女生气,更不想让她失望,一股类似于爱情但更像是情欲的冲动促使我接着说:“我不想上课,也不想去死亡馆,更不想招惹什么小女孩,我现在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你开心。”
“这还差不多。”马里奥少女取下头上的红帽,从里面抽出来一把金色的钥匙。“去家里等我吧,我马上就来。”
躺在床上,赤身裸体的马里奥少女喋喋不休地向我述说她的身世:“我的父母都是死亡馆的管理员,我从出生开始就被教导说,死亡馆是这世界上最珍贵也是最不能被破坏的地方,任何东西,包括历史文学政治猫头鹰太阳电子铅笔什么的全都可以被毁灭,但是死亡馆不能,绝对不能。于是,看守死亡馆的重任就被委托给了我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兢兢业业地把这项重任印刻在了我们家族的血统里,然后代代相传,到了我这里,虽然家风已经没有那么严苛了,而生为一个自由人的我也完全可以把我自己的人生,但死亡馆那森严宏伟的阴影还是会缭绕在我的灵魂里久久不散,就像是某种童话里的诅咒一样。”马里奥少女翻了个身,面对着我,伸出舌头把我鼻尖上的汗珠舔去。
我试探地问:“新闻上说,有一名男子史无前例地闯进了死亡馆?”
“没有!”马里奥少女根本不加思考就否定了,就像骄傲的贵族不肯承认自己曾与男仆私通,或者大学教授坚决否认自己曾经学术作假一样。“从来没有人进过死亡馆,从来没有过!”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十分僵直,菜色浮上她的红脸。“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知道吗?如果不知道,我劝你还是别乱说比较好,免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她的耳朵里冒出青色的烟雾,仿佛有个小恶魔在她的脑浆里晒着太阳吸着烟。
“别紧张,我就是随便一说。”我伸出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开始吻她的脖子,她尴尬地顺从着,但没过多久就命运似的把我给推开了。“你走吧。”
“好吧,我走。”我敏捷地跳下床,衬衫休闲裤胡乱穿一通,衣冠不整地离开了她的公寓。“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临走前,马里奥少女给我扔下这句话。
吉他手唱道:“情欲绵绵缠,德行代代传,灵魂时时散,吉他天天弹。”
我把手踹进裤兜,低着头沮丧地走过。
“天不为晴,地不为青,水不为清,吾不为情。”
吉他手的声音愈来愈小。
“此生庸人懒,闲适酒杯满,敢问君何赶?迢迢死亡馆。”
吉他手的声音愈来愈大,我回头,发现他正跟在我的后面边走边唱。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死亡馆的事?
“你跟着我干嘛?”我心情郁闷,态度十分恶劣,如果吉他手胆敢回话,我的态度将变得更加恶劣。
“你走你的,我唱我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河水,哟,井水不犯河水,石子不惹狮子,翠竹不生石竹,姑娘不闲亲娘。”
我站定,与吉他手怒目而视。“小伙子,你别着急,我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你。”吉他手的嘴唇上生着一条绿色的胡渣,随着他的说话声不断蠕动着仿佛毛毛虫。
我自暴自弃地回答:“这很明显,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我。”
吉他手摇摇头,用食指拨弄琴弦,接着唱:“为何难受?此问难求。洪水猛兽?英语教授。”
“妈的个神经病!”我朝他啐了口唾沫。他把头上的那顶墨西哥人戴的帽子压低,遮住他的眼睛,神秘的阴影中透出一丝笑意。
我到底还是找到了死亡馆,之前的那个小女孩儿站在门口等我。“你到底去哪儿啦?”小女孩儿你怒气冲冲地问我。
我说我没去哪儿,只不过又遇见了几个奇怪的人而已。
“他们要把我抢走啦!都怪你!”小女孩指了指死亡馆的大门,门缝里丝丝渗出几缕黑乎乎的蒸汽。
“他们要把你抢去哪儿?”
小女孩耸动着肩膀,开始抽泣:“哥哥不等我,你也不等我,你们大家为什么都不愿意等等我呢?”她哭得实在是伤心,看得我肝胆俱碎。我嘴里说着安慰的话想把她抱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变得透明,她的哭声也变得既空灵又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都怪你,都怪你……”小女孩揉着眼睛,几滴泪水穿过地面,消失在虚空中。死亡馆的门打开了,从里面伸出两只恶魔的手,抓住小女孩儿的纤细的腰肢,缓缓地把她拖进大门。
“妈的,等一下!”我嚎叫着跟着那手扑了进去。
英语教授是个很优秀的人,他的课也上得无可挑剔,同学们都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但却各自神游天外。我盯着教授的课件发呆,心里琢磨着下课后该去哪儿找点乐子。对啦,听说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名叫死亡馆的商店,于是各种各样奇怪的遐想就充斥了我的脑海,我想到了血腥残酷的电影、怪诞恐怖的农村奇闻、扭曲可怕的小说,以及我为自己构想的死法——就在这时,英语教授突然朝我眨了眨左眼,又没必要地眨了眨右眼,那模样熟悉得仿佛才在梦里见到过。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对我说,你要么坐在这里好好听课,要么就离开去做你想做的事儿,不过死亡馆什么的,我劝你连想都不要想。我心领神会。天呐,这个英语教授真厉害,不愧是个优秀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