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明节谈临终关怀和死亡

今天是清明节,北京的空气阴凉,云层清晰厚重。爸爸的祭日在几天前不久,虽然刚刚去烧过纸,可是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悸动,想去哪里和爸爸聊聊天。

去年,照顾爸爸的护工说,她也是在21岁时经历了父亲的离世,她说难过也没办法,以后难过的日子还多着呢。本来今天上午还在和朋友聊天找乐子,中午一个人出去吃饭,感受到空气中清凉的水气,看到桃花夹着新长的绿叶在阴天中闲的格外娇媚,便想起前年陪爸爸住院,他是个多么爱自然的人。那时过完年住进医院,不过阴历二月左右,做完手术一周稍微恢复一点,爸爸就披上厚厚的病号服叫我陪他下楼遛弯。我们每天都去看301的院子里的树有没有发芽,大自然的一切变化、一切新鲜和希望都是让他欣喜的。那时我还打算出国读研,我们走在院子里,迎着已然柔和但尚未暖起来的春风,开心地畅想未来的生活,满心都是希望。爸爸说,我好好养身体,你去申个斯坦福,到时候你上学我们都去送你,这辈子还没出过国呢,明年送我闺女去!

然而,不过半年的时光,爸爸便又住进了医院,一住便是八个月,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八个月。而他的闺女也在两个月以后决定放弃出国,在家好好陪家人。即便如此,那年暑假,陪爸爸在病房下棋时,我们还是会畅想送我来北大读研究生的场景,以及未来我如何带着他环游世界。

我们从小究竟被各种生命伟大的鸡汤文影响了多深。当时的我相信只要意志坚定就能活下去,我相信无论什么病都有奇迹,我们不知从什么起相信了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我们忘了这是癌症,是绝症,是全人类都无计可施的杀手。在专心陪爸爸的最后几个月里,我总是在跟爸爸说没关系都会好的,除了偶尔的几次,我含糊地说爸爸如果哪天你觉得不好的话,不要怕,我们都爱你,都会一直陪着你。除此之外,我总是在讲,“爸爸会好的,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去大理”;“爸爸,过完年就是春天了,等天气再热点,咱们去公园看花”。直到最后一天,陪完夜从医院回到家不久接到医院电话说情况不太好时,我仍然没有觉得爸爸马上就会离开,不是出差一周或者一个月的离开,是在未来的一年、两年、我生命里的所有年,都不会回来,的离开。

爸爸是他们县当年的高考状元,爱看书又聪明。我始终认为他的眼界和心性是支撑他体面地度过最后一段日子的根源。所有接触过他的医生都说他是他们见过的最坚强最乐观的病人。爸爸的自我调整已经做得很好,他可以直面现实,会交待一些身后之事,有时甚至也会流露出对死亡平和的心态。但是我仍然知道在大部分时间下,他是恐惧的,他容易暴怒,会自我否定,然而更令我懊悔的是我自己对于死亡的恐惧。我嘴上说知道爸爸的生命有限,心里却从未真正承认。我的恐惧和否认表现在我不愿意和爸爸聊这个话题,爸爸偶尔提到死后的葬在哪里的问题,我都要嬉皮笑脸混过去,企图用自己的嬉皮笑脸把爸爸的话也包装成玩笑,我甚至希望,爸爸要住在白花花的病房,我和家人也几乎以医院为家的日子都是玩笑。

因此在爸爸走的那段时间,我伤心的最大原因不是爸爸走了,而是我觉得他走的时候还没有准备好。当然我很庆幸爸爸从昏迷到离开的时间很短,几乎没有痛苦,我相信这是他的福报。然而,虽然他身体当时已经非常虚弱,但是从有意识到无意识的骤变仍然令自己和家人都难以接受,我看到了爸爸在处于已经无法和外界沟通的状态时的慌张、不安定,甚至最后当动脉已经停止跳动时,爸爸的眼睛仍未完全闭上。

以前我对于临终关怀是不太理解的,我不确定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的努力是否有意义。然而现在,我想说,临终关怀是我们能对即将故去的亲人做的最后一件关于爱的事情。不仅如此,它是将逝者与生者分别前的最后一段共同成长。在这里我不想讨论死后的去处,但我相信它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是笑对当下并更好地走向未来的途径。

今天想写这篇文章的直接原因是最近《西藏生死书》终于看到了直接介绍死亡的章节。全书的前半部分都是对大圆满法的和修行的介绍,从大概一半的位置开始直入主题,首先的内容就是“临终关怀”。我在目前的状态读这一部分是有些痛苦的,然而它却总是像吸铁石一样勾着我备受煎熬地读下去,因为读时我觉得我自己离一年前的爸爸更近了。

“请深入想象临终者可能会有的情况:恐惧愈来愈增强而无法控制的痛,恐惧受苦,恐惧尊严荡然无存,恐惧要依赖别人,恐惧这辈子所过的生活毫无意义,恐惧离开所爱的人,恐惧失去控制,恐惧失去别人的尊敬;也许我们最大的恐惧就是对于恐惧本身的恐惧,愈逃避,它就变得与强大。”                                                                                        ——《西藏生死书》

如果可以回到一年前,我会和爸爸好好聊聊死亡,聊聊这个他即将面对我早晚会面对的挑战;我会听他讲并引导他向最亲的人说出来心里对于死亡和未知的恐惧;我会告诉他我因为有他这个爸爸而幸福和骄傲,告诉他我和家人们都特别特别爱他,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整个过程,我们都会陪在他身边,为他祝福,不管他能不能感觉得到。今天,虽然有些许懊悔,但我还是庆幸爸爸的自我修行,以及我和其他亲人与他寥寥无几但至少聊胜于无的几次关于死亡的谈话。

今天的文章我没有写在日记本里,因为我希望有人可以有缘看到我的想法。我希望有更多人可以正视死亡这个问题;我希望在我们的教育和宣传里,“生”并不是一个人在与病魔坚强抗争后唯一的胜利,“勇气”和“尊严”才是。关于“临终关怀”也许有许多技巧,西方的临终关怀运动也发展出一些药物辅助的方法,但是我相信正视“死亡”和传达“爱”是最基本也最不需要技巧的。

当然,与对于临终者的“临终关怀”同样重要的还有对在世者、狂欢者的“死亡教育”。我们会想到死,但我们常常想不透彻死亡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尚未经历过死亡、未见过人类的遗体的年轻人。“未知生,焉知死”的观念影响我们太深,殊不知由死知生也是一种方式。

“临终是人们接受他们一生的大好机会;我看过许多的个人借着这个机会,以最有气势行的方式改变自己,也更接近自己最深层的真理。”                                        ——《西藏生死书》

2018年清明节,我在学校,没有回家烧纸。但是以此文表达我对我的像阳光一样开朗爱笑、善良正直的爸爸的想念和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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