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小札.陆 苏轼在泗洲

领略古泗州的繁华,最初是在苏东坡的一首《行香子》词中。时值东坡居士生命的秋天,政治上很不得意,那桩在中国文化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把他从京师赶到了黄州。几年以后,皇上开恩,又转徙汝州,因为那里离京师较近。但诗人看中了山清水秀的宜兴,想在那里置几间房子打发晚年。“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他已经心灰意懒了。于是一边带着家小向汝州进发,一边向皇帝上表陈情。他走得很慢,希望自己的请求得到皇帝的批准,也就不必再到汝州去了。当时的景况实在凄惶,全家人连饭都吃不饱,他给朋友的诗至少有三首提到饥饿,有一首甚至自比饥鼠,整夜啃咬东西。这样,一路磨磨蹭蹭地到了淮河边上的泗州,一家人实在走不动了,苏东坡决定在泗州小住,并向皇帝发出了第二封哀告信。泗州太守是个简朴诚实的山东学者,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文豪心仪已久,晚上陪苏东坡渡过淮水到南山去玩(因产香料也叫香山)。淮水上有一座长桥,泗州扼淮上咽喉,是战略要地,天黑以后是不准过桥的,违者将处以很重的刑罚。为了陪苏东坡,太守不惜违规过桥。两人玩得很尽兴,苏东坡自然要作诗填词的,于是有了一首《行香子》,其最后两句为:“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想不到这几句小诗却让太守受了一场大惊吓。第二天,太守读到这首词,连忙找到苏东坡,说:“你闻名全国,这首词一定会传到朝中。普通老百姓晚上过桥要罚两年的苦役,太守犯法,一定会更重。我求你不要把这首词拿给别人看。”

这位太守是老实人,他的惧怕是有道理的。苏东坡笑道:“老天爷,我一开口便是罪过,岂在苦役二年以下?”

不知苏东坡采取了怎样的防扩散措施,反正这首词还是流传下来了。从词中看,当时的泗州是很繁华的。诗人很幸运,他在泗州的时候正值早春二月,离汛期还远,这时的淮河是温柔而恬静的,泗州一片升平景象,太守也才有心思陪他游山玩水。而且,就在这期间,苏东坡接到了朝廷的旨意,批准他定居江南,不必再到汝州去了。在饥饿、颠沛和困顿中,泗州成了他生命的绿洲,虽只是旅途小憩,顾盼匆匆,但泗州长桥上迷离的灯火,将长存在诗人晚年的记忆中。

可能也是和这位太守一起,苏轼还写过一首浣溪沙,看的出主人花了很多心思,让苏轼很感动,写下这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宋·苏轼

细雨斜风作晓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看来古泗洲和苏轼还挺有缘,虽然只是匆匆小住(他们家可能都住在船上),也是因为这位大文豪,给古泗洲增添了不少文化底色。

这是在宋代,当时的淮河还比较文静,洪水扑城的惊险只是在开宝七年和隆兴二年各发生过一次,相对于三百余年的宋王朝来说,这样的频率不算高。当泗州太守陪同苏东坡指点江山时,淮河大抵只是一道静物化的风景,苏东坡因此也才能写出那样意态闲适的词章。但是到了明代的正统年间,这道风景突然幻化出恣肆暴戾的冷色,自此以后,《泗州志》便浸淫在一片水患连绵的阴影之中。

终于到了清康熙十九年。

毁灭是在瞬间完成的。在汹涌的洪峰面前,一座方圆数里的古城有如砂器一般脆弱。可以想见,这天倾地陷的瞬间将会引发出多少可歌可泣的情节,死别和生离,崇高和卑劣,人情和兽性,在这一瞬间都凸现无遗。但这些不是我关注的内容。走在古泗州的遗址上,我的心头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惊悸。事实上,泗州并不是一下子就消失了的,在其后的岁月里,人们与洪水曾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反复争夺,这中间有力和美的呈示,有生命智慧和意志力的张扬,还有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在不可抗拒的灾难面前,一种交织着不屈不挠和无可奈何的心理积淀,随着一层又一层的泥沙把泗州埋入地层深处,一代又一代的淮上儿女也埋下了他们面对苍天的诘问和沉重悠长的叹息。

且看《泗州志》上的这一段记载:

康熙十九年庚申六月,淮大溢,外水灌注如建瓴,城内水深数丈,樯帆往来可手援堞口。嘻,甚矣哉,官若浮鸥,民皆抱木而逃,自是城中为具区矣……

寥寥数语中,竟用了这么一连串沉重的感叹词,修志者的悲哀和无奈可以想见。关于这个“具区”,《辞海》上的解释是,“古泽薮名”,一说为扬州薮,一说为太湖。反正泗州毁灭了,毁灭在一片汪洋大波之中。但与此同时,泗州人也山一样地站立起来了,在与灾难和命运义无反顾的抗争中,一种生生不息、坚韧执著的地域性格完成了悲壮的奠基。

这是一段关于生存的传奇,更是一段关于生命意志和文化性格的阐释。聚集在残破的淮河大堤上,远眺着浩浩汪洋中的家园,泗州人本来可以选择外出流亡的道路,日暮乡关何处是,唯有浊流滔滔,烟雨茫茫。但他们没有离去,传统的乡土意识拴系着他们。这里有他们的祖宗陵寝,有他们世世代代的奋斗和追求,也有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是非恩怨。农业文明形成的民族性格中,更多的是脚踏实地的坚守和耕耘,而不是漂泊天涯的狂放和浪漫。他们不惯于驾着“诺亚方舟”驶向遥远的新岸;也不惯于率引着畜群唱着牧歌去寻找生命的芳草地。他们留恋脚下的一方乡土,哪怕是一派汪洋、一片荒漠、一座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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