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幻想,右手奋斗
游记编号:362
2019/01/13
乞力马扎罗/坦桑尼亚
一
四点一过就再也睡不着了。找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又赶紧把伸出去的光溜溜的胳膊缩回睡袋,就像钻进来一条蛇。我侧着身子,蜷成一条大虾米,想起高中时做的阑尾手术,麻醉师也让我躺成这样。枕头是用羽绒服裹着冲锋衣团成的,贴着脸的位置有点湿,怀疑是半夜流下来的口水,蹿进鼻孔的淡淡异味也证实了这个判断,于是赶紧把枕头翻个面。
从四点到六点这个时间段我一直闭目养神,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时候能不动最好不动,又觉得动脑子这件事也挺耗神的,干脆什么都不想,就像冬眠或者躺尸。
大概六点刚过,帐篷门被啪啪啪轻拍了三下,我知道这是黑人小伙加斯帕在叫我起床。他以一种谦卑的语气问道:“早上好,先生,请问,您需要咖啡还是茶?”“茶,加奶,不放糖,谢谢。”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帐篷外晃动着一个光柱,光源来自加斯帕的头灯,我拉开帐篷,那束光就射进眼睛,逆光中的加斯帕成了一团剪影。
帐篷外的空地上已经摆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茶包,速溶咖啡,还有奶粉、白糖和可可粉。加斯帕用开水把奶茶沏好,又继续到隔壁叫早去了。在登山队伍中,加斯帕所属的工种叫做服务型背夫(Helping Porter),除了要像其他背夫一样背着行李摸上爬下,还要负责照顾登山者的饮食起居。他们起的最早,睡的最晚,当然得到的小费也比别人多一些。
这是我在乞力马扎罗登山的第三天。我选的是七天六晚的马切姆线(Machame),俗称“威士忌线”,比俗称“可口可乐线” 的马兰古线(Marangu)辛辣一些,又没有翁背线(Umbwe)那么难那么虐。这条线的登顶成功率非常高,因为冲顶前一直在高海拔地区上上下下,可以让身体充分适应高原环境。反观可口可乐线,因为前几天走得太轻松,到了冲顶之夜,不少人会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败下阵来。
大概在六点半左右,加斯帕端来一盆洗脸水,还是热的,要知道这可是海拔三四千米的深山老林,能用热水洗脸就像在巴黎住酒店还要选能看到埃菲尔铁塔的房间一样奢侈。洗完脸我把T恤往脸上一撩,胡乱抹了几把就算完事。
营地建在一片开阔空地之上,远远近近几十顶帐篷,不一会儿就被拆得七零八落。营地里只有两个永久性建筑,一个是用来签到的国家公园办公室,另一个是公共厕所。厕所共有六个隔间,里面闻不到一点异味,可能是排泄物都被冻住了,臭气无法挥发。
几只大乌鸦(学名非洲渡鸦,体型巨大,是普通乌鸦好几倍,脖子后面还长着一圈白毛,所以又叫白颈渡鸦)是营地里的常住客,也不怎么怕人,除非你起身轰赶,它们才懒洋洋地飞出几米,乌鸦都很聪明,知道你在这个海拔高度根本没力气去追,所以才不把你放在眼里。
经过三天观察,确认我们是营地里唯一一支华裔团队,八位登山者中,除了我直接从国内飞来,有五位是汉莎航空的员工,常驻法兰克福,还有两位是马士基公司外派到非洲加纳的员工及家属。我跟他们几个在飞机落地后才第一次见面,好在大家年龄相仿,又都喜欢游山玩水,于是很快破冰成功。
乞力马扎罗不允许独自登山,必须由当地向导带队。AJ就是这次登山团队的主向导,他的年纪在四十岁上下,身材健硕,是关键时刻能把你扛上去再背下来的那种健硕。初次见面时,他穿着一件印着“温州马拉松”的T恤,说是中国客人送的。AJ的名字曾反复出现在一篇点击率极高的乞力马扎罗游记中,说他回复邮件多么及时,待人多么热心,服务多么周到,所以AJ有许多来自中国的客人,我们八个也都是慕名而来。
七点准时开早饭。先上一碗燕麦粥打底,随后烤面包、煎蛋、香肠被陆续端上餐桌,最后用一盘芒果收尾。我的胃口非常争气,该吃吃该喝喝,没落下一顿。AJ反复给我们灌输一定要多吃多喝的道理,多吃是为了补充体能,多喝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减轻心脏负荷。可惜我只做到多吃多喝,身体的另一头却不太通畅,已经便秘了三天。吃完早饭我跑到厕所蹲了十几分钟,仍旧占着茅坑不拉屎。我特别担心到了冲顶之夜还是不能清盘的话,就等于凭空增加了好几斤负重。
按照既定计划,我们将在八点准时出发。出发前的营地里弥漫着一种轻松的调调。这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歌声,我循声而望,在营地另一边,十几个黑人小伙正载歌载舞,很快就聚起一圈观众。我只能听懂两句歌词,“乞力马扎罗”和“Hakuna Matata(没问题)”。他们还自发分成两个声部,主唱的调门比别人高了一截,其他人都打着拍子唱和声。虽然歌词和旋律翻来覆去只有几句,可快乐这种情绪还是被结结实实地传递了出来。
二
今天的徒步线路分成两部分,前半程爬坡,从海拔3750米到4600米,后半程下坡,预计全程要走6个小时。中午在最高点的熔岩塔(Lava Tower)吃午饭,晚上在海拔3900米的巴兰克营地(Barranco Camp)过夜。
每天由一名副向导带路,AJ负责殿后。今天带路的向导叫科博,大高个,话不多,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polly polly(慢一点,慢一点)”,三个polly是非常慢,四个polly是非常非常慢,但如果只说一个polly,则是对不起的意思。我问科博,当一个登山者连四个polly的速度都跟不上的时候,是不是就该跟他说句对不起,然后劝他下山了。科博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在乞力马扎罗登山常用语中,“Polly Polly”排第一,“Jumbo(你好,用来打招呼)”排第二,排第三的一定是“Are you ok(你还好吗)?”这是向导在确认登山者的身体状况。每次我被问到这句时,答案都是一句极不谦虚的“Great(好极了)!”这也是实话,跟团队中其他登山者相比,常年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我,对3800米以下的高度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上午的路坡度不大,也没有岔路、弯路、悬崖峭壁,就是笔直地通向正前方的雪山尖顶,仿佛翻几个山头就能走到,可望山跑死马的魔咒牢牢困住了每一个人。
不时有背夫超过我们,虽然他们都背着顶着巨大的包裹,却走得大步流星,有的还插着口袋哼着歌,那份闲庭信步的轻松简直让我妒忌的不行。马士基小伙Will说他们就像大货车,呼地一下就过去了,我们都是新手上路,个个开得小心翼翼。
要说世界变化再快都没有乞力马扎罗的天气变得快。早晨出发时烈日朗朗,恨自己多穿了条秋裤,也不能像外套一样想脱就脱,简直就是兜着一屁股汗在走;还没走到一半,就看到云层越聚越厚,不一会儿就把碧蓝如洗的天空遮得严丝合缝,气温跟着骤降了十几度,冷风也伺机而动,都要把我的外裤吹透了,又暗喜幸亏穿了秋裤。这时天上的云下凡到人间,我们如同置身寂静岭,身前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就完全看不清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缩小了格局。
浓雾中我看到一颗长相奇特的树,正要举起相机拍照,就听见走在身后的汉莎空乘佟瑶幽幽地说:“这种树,下午还能看到很多。”我笑着说:“你可真是熟读攻略啊!”佟瑶也笑起来:“你知道吗?其实冲不冲顶,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早就跟着攻略冲顶无数次了!”这回大家都笑了,只不过在稀薄的空气中,那笑声也显得有点儿有气无力。
我们按照走一个小时休息五分钟的配速,十二点刚过就来到了熔岩塔。大家都松了口气,今天的上坡路总算走完了。刚钻进帐篷,外面就下起雨来,这是货真价实的冰雨,那份湿冷,坐在帐篷里都能感同身受,想象着如果自己走在这样的雨里,多少豪情壮志都能被马上浇灭。与别的登山队只在路边将就着吃一份冷餐相比,我们的黄瓜汤和咖喱鸡简直能算饕餮了。
三
上午的路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缓坡,下午则是断崖式下跌。两个小时不到,我们就直线下降了700米。其实这段下坡路连路的基本形态都看不到,我只能紧紧跟住向导的脚步,他踩哪里我就踩哪里,几乎就是踏着碎石,一步步朝山下出溜。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可它也把孽给造完了,每一块石头都湿滑不堪,我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摔交,千万别摔,千万!这时登山杖的威力被充分发挥出来,有两次我差点已经仰面跌倒,赶紧下意识地用登山杖往地上胡乱一戳,才迅速化险为夷。
随着海拔高度的持续下降,植物也越来越繁盛。这时脚下的路渐渐平坦起来,不用再时刻关注脚下,双眼就被解放出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空中花园。
花园里种满了神仙植物,有两种最奇特。
一种叫木本千里光,就是佟瑶说“下午还能看到很多”的那种,每一株都三五米高,从扎根大地的主干往上发育出若干臃肿的侧枝,掩映在浓雾中的千里光就像《天空之城》里手长脚长的机器人。走到一棵千里光跟前,我发现只有顶端的叶子是绿的,其余部分都已枯萎。科博说,千里光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枯死的枝叶不会脱落,仍旧围着主干,护送着养分朝顶端运输,就像穿了许多件难看却足够保暖的旧衣服。千里光的学名(Dendrosenecio kilimanjari)里还包括“乞力马扎罗”的种加词,说明这种植物只在此地才能看到。
另一种神奇植物叫做巨人半边莲,长得就像被拉长的菠萝。它们也有对抗寒冷的绝招,到了晚上叶片会层层闭合,把花蕊保护起来,同时分泌出粘液,因为液体比热比空气大,散热慢,也能保护花芽。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护花使者吧。
无论千里光还是半边莲都在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中进化出对抗严寒的基因密码,也为植物学家提供了研究当地生态环境的范本。
抵达巴兰克营地后几乎每个人都会做两件事。第一件,跟营地标志牌合影留念,拍照时我还用登山杖指着3900米这个数字。第二件,到公园办公室的签到簿上写下抵达日期、姓名、国籍、年龄、职业,最后还要本人签名,不能代签应该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公园担心登山者迷路或者走失吧。
今天持续的高海拔徒步也把我的体能消耗殆尽,太阳穴突突地疼,连带着脑壳也嗡嗡地响。再被AJ问“你还好吗”的时候,我终于说不出“好极了”这样的话了。Will媳妇一口晚饭都没吃,说她一直反胃,Will和AJ劝了半天,说不吃东西哪有体力继续爬山;Will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说那段下坡路走得比上坡还辛苦,每次问向导多久才能到,总是在一个十分钟后又跟着另一个十分钟。他还跟AJ建议,明天报路况时能不能准确一点,让大家心里有数,不至于越走越绝望。原本Will的体能条件应该算八个人里最好的,已经坚持健身18年的他拥有一副健美运动员的身材,可也因为对氧气的需求较高,他的高反症状也比其他人强烈一些。
吃完晚饭,AJ掏出一个检测血氧含量的仪器,让我们夹在手指上,几秒之后,电子屏上就蹦出含氧量和心率数值。Will媳妇的含氧量最低,但也在正常范围之内。我的心跳有点快,超过了100。AJ说,没关系,在这个高度,心跳快,很正常。我点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相信。而这种信任,后来也成了我最终能够登顶的决定性原因。
四
晚上八点刚过,我就裹着睡袋躺倒在防潮垫上了。实在太累了,也让这一觉睡的特别扎实,直到半夜被一泡尿憋醒。
醒来后感觉太阳穴不疼了,四肢也比之前轻盈了不少,根据以往经验,我知道身体已经对高原环境做出了本能性地适应。不由得心中一乐,对冲顶就更有信心了。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才刚过两点,心里想着这泡尿怎么都憋不到早晨了。
我穿好衣服,就在把帐篷打开的瞬间,整个人几乎呆住了。眼前出现了一条完整而清晰的银河,银河之下,是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摩西小镇,小镇的万家灯火交织成一束光芒。俯瞰着小镇和镇子里早已熟睡的人们,我无法分清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哪一种才更真实。
与灯火通明的小镇和满天星宿的银河相比,我撒完尿往回走时看到的景象更加震撼。前景是营地中的几十顶帐篷,远景是被白雪覆盖的乞力马扎罗最高峰,而更宏大的背景,则是无边无际的天穹。
现在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用相机把眼睛里的震撼记录。我回到帐篷摸出三脚架。带三脚架出门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拍星空,可前几天一次都没用过。要么因为云层太厚,要么因为海拔太低,要么因为手脚太沉,总之就是心里犯懒。可我却在此时此地的当下,暂时忘了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寒意,忘了转天还要走很多路的艰难,忘了自己从来没拍过一张满意的星空照片的事实,现在我只想拍一张完美的星空照片,至于其他,都成了次要的事。
接下来我开始了漫长的拍摄实验,因为每张照片都要曝光很久,否则雪山看起来就会比它背后的夜空还黑。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所有帐篷里都黑灯瞎火,拍出来的效果也是黑乎乎的,我的对策是把头灯打开,然后放进自己的帐篷。当曝光时间达到20分钟,雪山就完全显形了,可前景的帐篷又因为曝光时间过长,就像着了火一样。我继续想办法,琢磨着在曝光五分钟左右时,回到帐篷把头灯关掉。接下来的问题是,究竟曝光多久才合适?此时在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幅群星划过乞力马扎罗的画面,那当然越久越好,这样星轨才足够长。可又担心电池在寒冷环境中无法坚持太久,最终决定把曝光时间设定在一个小时。现在已经凌晨四点多,一个小时后就过了五点,再然后天就快亮了。时间不会给我留下拍摄第二张照片的机会。
在等待的一个小时里,我倚着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仰望着头顶的星空。这时一颗流星划过,飞翔了七八秒才完全消失。算上这一颗,整个夜晚我一共看到五颗流星。我还记得在亚马逊看到的那颗流星,一眨眼就没了,根本来不及许愿,而这颗八秒流星让我觉得下次可以尝试许个简短的心愿。
我又摸出手机。进山前下载了一个观星软件,打开软件后我把屏幕对准银河,很快就看到了位于银河左侧的南十字星。那是四颗异常明亮的星星,连在一起组成十字。南十字星是全天88星座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明亮的一个。把十字中间的一竖一直往下延伸,与地平线的交点就是正南方。无论下西洋的郑和,还是大航海时代的船长,都曾用南十字星指明航向。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大航海般的冒险旅程,我们一路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南十字星,为生命引航。我的南十字星在哪里?我想我早已找到答案。
如果套用乔布斯那句经典名言“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我的南十字星就是“Stay with fantasy, Stay with hard work”。左手幻想,右手奋斗。
在快门计时器跳到3600秒这个数字时,我轻轻按下结束按钮。屏幕上随即出现群星坠落乞力马扎罗的景象,星星的轨迹又密又长,就像无数颗流星同时划过。
你看,拍摄这张照片就是我今晚的fantasy,一次次实验、一遍遍调整参数和角度就是我的hard work。至少现在看来,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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