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

橘红色的头发


“能否允许我向您指出它的腐朽所在?”

“这可是巴台农神庙啊!”

“是的,该死的巴台农神庙!”

直尺敲在画框里镶嵌着的玻璃上咣当作响。

洛克说:“看看这些著名的圆柱上的著名雕槽吧。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当采用木柱时,是为了掩饰木材的榫接处。可这些不是,它们是大理石雕刻。这些陶立克柱式的三陇板是用什么做的?木头。就像人们在建造圆木小屋时必须做的那样,使用了木制的桁条。你们的希腊前辈采用了大理石,可他们用大理石创造出了木结构的赝品,只因为前人曾经这样做过。然后你们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又更胜一筹,他们用石膏仿制出了大理石赝品,仿制出了木制赝品。而此时我们又在用钢筋水泥仿制石膏赝品,仿制木制赝品,仿制大理石赝品。为什么?”

系主任坐在那儿好奇地打量着他。有某种东西令他费解,不是洛克所讲的话,而是他说话时的态度。

“要说原则吗?”洛克又说,“这就是我的原则:能用此材料来做时,决不用彼材料替代。绝没有任何两种材料是类似的。在地球上也绝不会有哪两块建筑场地是完全相像的。绝没有两座相同用途的建筑。建筑的目的、场地和建筑材料决定了它的外形。如果没有一个主题思想,任何建筑都谈不上合理和美,而这个主题思想规定了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一座建筑就像人一样,是具有生命力的。建筑的骨气就在于它恪守自己的精确度,遵循一个单一的主题,并且为自己单一的用途服务。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是借来的,同样,一座建筑的灵魂也不是随意用土块拼凑出来的。”

“可是建筑上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了。”

“表现——表现什么?巴台农神庙和它木结构的前身并不服务于同一个目的。一个航空终点站的服务目的与巴台农神庙的用途是不一样的。每一种建筑形式都有自己的意义。每个人都创造着自己的意义,具有自己的形式,抱有自己的目标。为什么别人所做的事情那么重要?为什么仅仅因为它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它就变得神圣了呢?为什么任何人或每一个人都是对的,只要他不是你自己?为什么这些人的数量竟然取代了事实和真相?为什么真实的东西被迫成为算术问题,并且只是建筑的次要部分?为什么要歪曲所有的意义,却转而去附和他人的一切?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我从未弄明白过。我倒是很想搞清楚。

“是的!我并不想谈起这些!可是我现在要说。我想让你听听。我想让你明白,等待着你的将是什么。会有很多时候,你看着自己的双手,真想拿起什么东西来,把每一根筋骨都砸碎,因为,如果你能找到机会让它们施展才能的话,它们会用所有可能的事来折磨你,可是你又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所以你会无法忍受你活着的躯体,因为它在某些地方辜负了这双手。会有很多时候,当你挤上公共汽车时,汽车司机会大声斥责你,只因为一角钱的车票。但你听到的还不止这些,还有人会说你是废物。他们嘲笑你,说你脸上写着令他们憎恨的东西。会有这样的时候,当你站在一座大厅的角落里,听一个家伙在台上大谈建筑,大谈你所热爱的工作,而他的满口胡扯使你只想等着什么人冲上台去用手把他那张嘴撕烂,但是接着,你却会听到人们为他鼓掌,而你只想尖叫,因为你不知道你和他们之间到底谁是真实的,不知道你是待在一间挤满了三角形脑壳的屋子里,还是有什么人刚刚为你洗过脑,你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你所能发出的声音在这个地方不再是一种语言。可是如果你想说话,你还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成,因为你会被挡在一边,你会被当作一个没有建筑学方面知识和学问的人!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他并不经常想起多米尼克,但是当他想起的时候,那种想法不是突然的回忆,而是对其持续存在的承认,而这是不需要去承认的。他想要她。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他等着。等待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乐,因为他知道等待是她难以忍受的。他知道,他的不在会比他在时更为完全和屈辱地将她和他捆在一起。他是在给她时间尝试逃跑,以便在他选择再去见她时,她能够知道自己是多么无助。她会知道她逃跑的尝试本身就是他的选择,只是控制的另外一种形式。然后她会准备好——或者杀了他,或者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来到他身边。这两种做法在她的头脑中是平等的。他希望她带给他这些,他等着。

他问道:“你想怎样?”

她回答说:“你知道我想怎样。”她的声音沉重而平缓。

“不错。但是我想听你说出来,全部都说出来。”

“如果你希望的话。”她的声音有一种功效,遵循着金属般精密的秩序,“我想和你睡觉。现在,今天晚上,任何你愿意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想要你赤裸裸的身体、你的肌肤、你的嘴、你的手。我想要你——像这样——不是那种欲望焚烧着的歇斯底里——而是冷静而清醒的——抛弃尊严、没有遗憾——我想要你——我没有自尊来和自己讨价还价,嘲笑我吧——我要你——像只动物,像是栅栏上的猫,像个妓女。洛克,你知道我恨你。我恨你的人,恨我想要你,恨我非得要你不可。我要和你战斗——我要毁掉你——我告诉你这些,平静得和我像只动物向你乞讨一样。我要祈祷你不会被毁掉——我也告诉你这个——尽管我什么也不相信,没有什么好祈祷的。但是我会力争阻止你前进的每一步。我会破坏你每一次得来的机会。我会通过唯一能伤害你的事情去伤害你——通过你的工作。我会力争让你饿死,在你做不到的事情上勒死你。昨天我已经开始了——这就是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睡觉的原因。我今天伤害了你,我还会接着做的。什么时候打败了你,我就会来到你身边——无论什么时候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会让你占有我。我想被占有,不是被情人,而是被一个将挫败我对他的胜利的对手,不是用一阵光荣的重击,而是用他身体与我身体的接触,洛克,那就是我想要你做的。那就是我。你想听到全部,你都听到了,现在你想说什么?”

“把衣服脱了。”

“那就是我一直在做的。我很体贴——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要谈话。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准备好。哦,让我们谈谈吧——以一种绝对深思熟虑的方式——谈谈看到人们热切地欢迎你到他们中间、接受你、涌向你,是多么有趣的事。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他们自己傲慢得很,却让一个一直都怠慢他们的人垮下来,变得合群了——他们打着滚儿,躺在那里,弯着爪子,等着你去挠他们的肚子。为什么?我认为,有两种解释。好的那一种是他们慷慨大方,希望用他们的友谊来向你致敬。只是好的解释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另一种解释是,他们知道,你需要他们就是在贬低自己,你正从顶峰跌落——每一种孤独都是一个顶峰——他们很高兴用他们的友谊把你拉下来。当然,尽管他们中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你自己。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经历巨大的痛苦做这件事,而没有一个崇高的原因,不是为了那个你选择的结局,你是永远不会这么做的,那结局比手段更卑鄙,同时让手段变得可以忍受。”

“你真不该修建它。真不该让事情变成这样。”

“没关系。即使他们毁掉它也没关系,只要它曾经存在过。”

她摇了摇头。“你明白我从你这里夺走那些项目时,是想从什么里面拯救你吗?……不让他们有权利对你做这些……他们没有权利生活在你的建筑里……没有权利碰到你……无论以哪种方式……”

"也许,在你的世界里,你至少还有斗争的机会,有属于你自己的斗争方式。我不能在你和现实的夹缝里过一种被撕裂的生活。这意味着要和这些事情以及不值得做你对手的那些人斗争。你的斗争,使用他们的方法——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污辱。我要对彼得·吉丁做本要对你做的一切:撒谎、奉承、逃避、妥协,对愚蠢的行为百依百顺——好乞求他们给你机会,乞求他们让你活下去,让你发挥作用。去乞求他们,洛克,而不是嘲笑他们,去颤抖,因为他们手里攥着伤害你的权力。我不能这样做,是不是太柔弱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更强大的力量:为了你接受所有这一切——还是强烈地爱你,以至于不能接受其他的一切。我不知道,我太爱你了。”

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彼此从不需要说任何话。这番话——是说给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爱你,多米尼克,和我存在这个事实一样自私,和我的肺呼吸空气一样自私。我为我自己的需要,为我增加身体的能量,为我的生存而呼吸。我已经给你的,不是我的奉献、我的怜悯,而是我的个人主义和赤裸裸的需要。这是你能够希望被爱的唯一方式,这是我想让你爱我的唯一方式。如果你现在和我结婚,我会变成你的全部。那时我将不会想要你。你也不会想要你自己——所以你将不会长久地爱我了。为了说‘我爱你’,一个人必须先知道如何说‘我’,现在我本可以从你那儿得到的那种屈从,只会让我变成一个徒有外表的躯壳。如果我要求这个,我会毁了你。这就是我不想阻止你的原因。我将让你回到你丈夫那儿。我不知道如何熬过今晚,但是我会挺过去的。在你将会留下的这场你所选择的战役中,我希望你像我一样全身而终。战役从来都不是无私的。”

“你一定要学会不害怕这个世界。不要像你现在这样被它束缚住。永远不要被它伤害,就像你在法庭上没有被它伤害一样。我必须让你知道这一点。我不能帮助你。你必须找到自己的路。当你找到的时候,你会回到我身边。他们不会毁掉我的,多米尼克,他们也不会毁掉你。你会赢的,因为你已经为自己选择了最艰难的方式来赢得自由。我会等着你。我爱你。我为我们将必须等待的时光而向你说这些。我爱你,多米尼克。”

在本质上,自由与强制是统一的。让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交通灯限制了你随时过马路的自由;可是这种限制却使你免遭被卡车撞死的危险。如果给你一份工作,而又禁止你离开;那这个工作会限制你的职业生涯,但是同时却给予你不用担心失业的自由。无论何时,当新的强制强加于我们时,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获得了一种新的自由。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只有接受完全的强制,我们才能获得完全的自由。

“我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将那些皮带解开,“没有给妈妈或埃斯沃斯·托黑……我只想让你告诉我……是否有……”

他把自己画的六幅油画递给洛克。

洛克看着它们,一幅接一幅。他看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要长。当他相信自己可以抬起眼睛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作为对吉丁没有说出来的那个问题的答复。

“太晚了,彼得。”他轻声说。

吉丁点点头。“我想我……清楚这一点。”

吉丁离开以后,洛克靠在门上,闭上了双眼。他同情得要吐了。

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当卡麦隆在办公室里突然倒在他的脚下时,他没有。当斯蒂文·马勒瑞倒在他面前的床上啜泣时,他也没有。那些时刻是干净的。可这是同情——对一个毫无价值、毫无希望之人的彻底认识,对不可救赎之物的终结感。在这种感觉里夹杂着羞耻——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竟然能对一个人下那样的断语,他竟然有那种毫无敬意的情感。

他想,这就是同情,接着他怀疑地将头抬起来。他觉得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在这样的世界里,这种可怕的情感被称作美德。

“他正在为此付出代价,琢磨着什么是罪恶,而且告诉他自己,他一直都太过自私。他的所做所思中可曾有过一个自我?他生活的目标是什么?是伟大——在别人眼中的伟大。是名誉、羡慕和妒忌心——都来自于他人。别人宣布说他犯下了他根本就没有犯的罪行,他反而很满意人家这么认为。他人就是他的动力和首要关注的东西。他想要的不是伟大,而是被人认为伟大。他原本并不想搞建筑,他只是想被人称作建筑师,让人羡慕。他借鉴别人的东西,因为他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这才是你们所谓的真正的无私。他所放弃和背叛的是他的自我。可是所有人却都说他是自私的。”

“那是大多数人所遵循的模式。”

“对!而这不正是每一个卑鄙恶劣行为的根源吗?并不是自私,而是没有自己。看看他们。有人到处行骗,谎话连篇,却打着人格高尚的幌子。他知道自己是不诚实的,可是别人觉得他是诚实的,而他因此从中得到自尊,二手的。有人把并非他自己取得的成就归功于他自己。他清楚自己有多么渺小,可是在他人的心目中他是高大的。那个垂头丧气的卑鄙小人对弱者示爱,依附于不如他有天赋的人——目的是通过对比来建立自己的优势。有人以赚钱为唯一目的。我并没看出赚钱的欲望有什么邪恶。可钱只不过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如果一个人需要它是为了个人的目的——给他的产业投资,去创造,去学习,去旅行,去享受奢侈的生活——那他完全是合乎道德的。可是那些把钱摆在第一位的人却远远超越了这些。个人享受是一种受到限制的努力。他们想要的是卖弄:是去向他人展示,令他人目瞪口呆,娱乐他人,哗众取宠。他们是二手货。看看所谓的文化努力吧。一个演讲者滔滔不绝的是无谓的滥调翻新。那些言论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而那些听演讲的人毫不在意,他们坐在那里只是为了告诉朋友们,他们出席了某某名人所做的演讲。全都是些二手货。”

我可以为你去死。可是我不能也不会为了你而活着。

尽管汽车的后轮被一块锅炉烟囱压扁了,还有一扇电梯门压在车篷上,但它还是一辆车。她爬到座位上。她必须看上去就像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一样。她一把一把地将碎玻璃从地板上收集起来撒在自己的膝盖上,头发上。她捡起一片锐利的碎玻璃,划破了颈上、腿上、胳膊上的皮肤。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看着鲜血从胳膊上涌了出来,顺着膝盖流下去,浸透了那黑色的丝绸,在她的大腿之间滴落。她的头向后倒过去,嘴张着,喘着气。她不想停下来。她自由了。她做得天衣无缝。她不知道她割破了一根动脉血管。她感觉自己那么轻。她在嘲笑重力法则。

当她被赶到现场的第一批警察发现时,已经不省人事,体内只剩下了几分钟的生命。

我放了一切。我造就了每个要毁灭我的人。世上有一只野兽,因它自己的无能而该死地安全。我破坏了堤坝。他们本来仍然无助。他们什么也生产不出来。我给了他们武器。我给了他们我的力气,我的精力,我生活的力量。我创造出了一个伟大的声音,又让他们支配那些话语。那个向我脸上扔甜菜叶的妇女有支配话语的权利。是我为她造就了这种可能。

任何东西都可以被背叛,任何人都可以被原谅。不过,不是那些对自身的伟大缺乏勇气的人。爱尔瓦·斯卡瑞特可以被原谅,他没有什么可以背叛。米切尔·兰登可以被原谅。但我却不能。我生来就不是一个二手货。

这个已经将它取而代之的国度生活和工作。

“我到这儿来,就是想说,我不承认任何人有权占有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分钟,或是我精力的任何一部分,或是我的成就。无论是谁作的这个要求,无论他们的人数有多么庞大,或者无论他们有多么需要。

“我希望到这儿来说明,我是一个并非为他人而存在的人。

“我非得说出来不可。世界正在这种无节制的自我牺牲中死去。

“我想到这儿来说明,一个人的创造性工作的整体性比任何慈善的努力都更为重要。正是你们当中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在毁灭这个世界。

“我想到这儿来阐明我的看法。我不愿依赖其他任何人而存在。

“我不承认我对人类负有任何责任,只有一条例外:尊重他们的自由,并且绝不置身于任何一个奴隶社会。如果我的国家不复存在了,我愿意把我在牢狱中所度过的十年贡献给我的国家。我将在回忆与感激中度过这十年——回忆并感激我的国家曾经的样子。那是我对其表示忠诚的行为——拒绝在“这也是我对于每一位曾经生活过并且被迫遭受过痛苦的创造者表示忠诚的行为——他们痛苦的罪魁祸首正是应该为我炸毁的科特兰德负责的那种势力。这是也是对他们被迫度过的每一个孤独的、遭受否定的、饱受挫折和侮辱的备受煎熬的时刻,以及对他们所打赢过的那些战斗表示忠诚的行为。这是对每一位知名的创造者,对每一位生活过、奋斗过,尚未有所成就便已死去的创造者献上的忠诚。这是对每一位身心都遭到毁灭的创造者的忠诚。对亨利·卡麦隆的忠诚。对斯蒂文·马勒瑞的忠诚。对某个不想被提到姓名,但是正坐在这个法庭上,并且也知道我说的是他的那个人,献上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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