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书中,试图给经典下定义,同时,解释为什么要读经典:譬如其中一条定义:“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在重温的书。”当代读者阅读趣味的浅薄化、快餐化,使读者已基本上不读经典作品,更不要说古典作品和经典古籍了。自以为读了一些书,到现在才发现,有许多中国古籍经典根本没有读到。比如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

《洛阳伽蓝记》是本颇令我有些醉陶神迷的书,在惊艳过孟元老的东京汴梁、吴自牧的杭州、周密的武林、张岱的西湖之后,又领略了杨衒之的洛阳。它既不同于《东京梦华录》《梦梁录》式的繁华喧嚣,也不同于《武林旧事》式的感昔思旧,更不同于《西湖梦寻》般的清闲雅逸。杨衒之异常奇异的记叙笔法,既有缜密准确、有条不紊的学术气息,又有丰富雅致、演义传奇的文学情愫。不惜笔墨按东西南北中五个不同方位客观记叙了洛阳地理、风物、人文、宗教,在感受那些佛寺宝塔每个“辉赫丽华”细节的同时,也有“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般旷怡胜境来涤荡人的灵魂。清吴若準《洛阳伽蓝记集证序》所言:

“杨炫之慨念故都,伤心禾黍,假佛寺之名,志帝京之事。凡夫朝家变乱之端,宗藩废立之由,艺文古迹之所关,苑囿桥梁之所在,以及民间怪异,外夷风土,莫不钜细毕陈,本末可观,足以补魏收所未备,为拓跋之别史,不特遗闻逸事可资学士文人之考核已也。”

可见,《洛阳伽蓝记》与其说它是部客观记述北魏洛阳佛寺兴废的学术著作,不如当它为一部感情丰富的文学创作,一部假佛寺之名浇胸中块垒的抒情创作。这样的惊艳我在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邂逅过,像小说,像抒情诗。“自延酤里以西,张方沟以东,南临洛水,北达芒山,其间东西二里,南北十五里,并名为寿丘里,皇宗所居也,民间号为王子坊。当时四海晏清,八荒率职,缥囊纪庆,玉烛调辰,百姓殷阜,年登俗乐……”当我读到这里时,想起了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开头的那段话:“迎着西北风走上八十公里,你就到达欧菲米亚,每年的冬夏至春秋分,十个国家的商人都会聚集此地……”他们不同的是,杨衒之是真实的叙述,卡尔维诺是假设的幻想。但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中间包含了他们对城市的情感,其中的矛盾就是眷恋和欲望,喟叹和记忆,对立和融合。

杨衒之亲身经历了北魏由兴盛走向变乱的过程,既亲见当时北魏都城洛阳在佞佛活动下,“木衣绨绣,土被朱紫”,“昭提栉比,宅塔骈罗”的奢华;同时又目睹了政治变乱之后,洛阳残破成耕夫牧人游息其间的废墟。从心灵出发,从生命的感悟出发,杨衒之对国家治乱兴衰的万端感慨和对佛法兴世的置疑仿如周密在《武林旧事》序中写道:“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噫,盛衰无常,年运既往,后之览者,能不兴忾我寐叹之悲乎!”王羲之《兰亭集序》亦云:“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今天读《洛阳伽蓝记》对北魏、对洛阳、对杨衒之刻划的种种佛寺兴废的感慨,会否同样被后人感慨系之呢?古今多少故国旧都、佛寺古刹,在历史的长河中,都像一片片树叶在记忆中飘浮着。我们看它们,也常常要在字缝里才能看见真相,看出情感。

读《洛阳伽蓝记》没有一点让人做梦的企图,你领受到的是更为真实的现实,就像熄灭了光环,令人看见灯底下黯然的真相。所以,我是折服,折服杨衒之写实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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