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记

肖娜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头顶划过飞机轰鸣声。

这是上海的深夜二点,万家灯火如银河倒悬染亮了黄浦江。肖娜站在窗前,目光从一扇窗户跳到另一扇窗户,仿佛一只虾米在深海寻找同伴。

这时从隔壁屋里传来的鼾声突然一顿,继而又似是发出一声长叹,那富有规律且堪比雷鸣的鼾声再次延续起来。

肖娜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赵医生告诉她神经衰弱患者首先要保证睡眠环境安静。可要想在二十四小时都紧张忙碌的喧嚣城市里觅得一份安静是多么困难。

她现在住的房子,处于远离市区的远郊,不远有一机场,飞机总是张开臂膀从楼顶掠过,不管是起飞还是归来,那轰鸣声总是绕梁不绝。这房子是肖娜和徐战共同攒钱买的,法律上讲属于夫妻共有财产。在这片旧楼区里,楼上是一家刚结婚的小两口,半夜三更总传来孩子的哭叫声;隔壁是一对老夫妇,戏曲名家电台总是咿咿呀呀地唱到天亮,除此之外,谁家的杯子摔了,谁家的门关了,谁家又吵架了,肖娜总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内衣被冷汗打湿,只有紧紧抓着被子缩在黑暗中,身后是轰隆隆的徐战的鼾声。

对于徐战,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在大学时他是文学社社长,个子高,长得帅,一边开展社团活动一边在日报上连载小说,当时文学社是全校人数最多的社团,七成的“文艺女青年”去文学社的目的只有一个:睡徐战。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气离谱的家伙,居然在圣诞节向肖娜递出玫瑰花,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整个社团的女人们又羡慕又憎恶的对象。毕业后两人一同“沪漂”,在上海,徐战再也不是万众瞩目的社长,他进了民企做个小职员,领着微薄的薪水,养活沼泽中爬行的一家。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吹胡瞪眼,摸爬滚打多年,才从职员升到了副经理,前几年终于攒够了钱买下这套房子,虽然只有四十几平,但肖娜每天都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有时她躺在徐战怀里,抚摸他的啤酒肚,望着他胡子拉碴和渐渐成形的地中海,突然发现几年前那个牵动半个社团少女心的徐战已一去不返,现在的是一个油腻、肥胖、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许是抚摸的手太温柔,徐战张开肥厚的唇贴上她的脖子,两只大手粗鲁地扯掉内衣,肖娜感受到他上下游走的掌心,那么粗糙,被茧子铬得生疼。徐战好像非洲草原上的犀牛发了情,赤着眼睛横冲直撞。

肖娜第一次对这件事感到了害怕,就像许多个惊醒的深夜那样,紧紧抓着被子,牢牢闭上眼,她感觉到冷,牙齿直打颤。

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很快就没了声息,徐战起身去冲澡,在哗啦啦的水声里,肖娜静悄悄睁开眼睛,看着从浴室门缝露出的微光,第一次想要作呕。

这种情绪一直在肖娜心里延续着,不管是徐战在晚上如何取悦,或者想尽办法变换花样,肖娜都感觉自己死了,灵魂被抽走了,在那个水声哗啦啦的下午。

好在没过多久徐战就外出出差,肖娜竟然觉得生活如此自在,白天看书写作,中午伴随着音乐午睡,醒来后吃个点心喝杯牛奶,下午偶尔逛街偶尔追剧,大部分时间抱着手机跟别人闲聊。这半个月里仿佛重获新生,飞入九霄的灵魂又回到了肉体,肖娜在夜里做了好多美妙的梦:大海,雪山,七彩钻石,还有一头发了情的犀牛。没错,那头犀牛回来了。

徐战站在门口,风尘仆仆。他更黑了,更像非洲犀牛了,他胖了,肚子快要把衬衫扣子崩飞,让人看了有种窒息感。他瞪着疲惫的眼睛,鼻孔喷出热浪。

那天肖娜格外痛苦,汗水将全身湿透,没有去冲澡,连手指都懒得抬一下。徐战又沉沉睡了,鼾声如雷。肖娜看着床头的一瓶药,不争气地留下眼泪。

她在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打开微信跟“人似月”说:救救我吧。

人似月是肖娜刚认识不久的网友,徐战出差的第二天,肖娜独自去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家后写了一篇短评发在博客里,人似月就那部电影也抒发一些自己的感想,俩人越聊越火热,加了微信,互发了照片,肖娜觉得人似月长得好像年轻时的徐战,白净,帅气,眉宇间透露着忧郁。人似月看完了肖娜的照片后说:你长得很漂亮,如果不是那段失败的婚姻,我希望会把玫瑰花送到你手上。那时肖娜想起了徐战,那个盛夏他手持玫瑰站在自己面前,从此自己就成了全社团的公敌。现在回想起与徐战匆促的婚姻,是失败呢,还是成功呢?

人似月离过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肖娜知道,只觉同情。天公不作美,这么一个有见识、有内涵的男人为何偏偏有段失败的婚姻呢。人似月说我居住在一线城市里,每个月只赚不到五千块钱,我老婆跟我吃了五年苦,跟一个有钱男人跑了,撇下儿子和我。肖娜听完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人似月说我当然还相信世界有真爱,只不过不相信真爱会落在我头上罢了。

肖娜连忙回:会有的,会有的,你会找到自己幸福的。她把“那人就是我”打出来,顿了顿却没有发出去,那一刻脑海里浮现出徐战的脸,时而温柔,时而狰狞,时而似绵羊,时而如公牛,她不愿背叛,也不敢背叛,徐战的家里人对她很好,他母亲总会做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招待,在家里只要徐战冲撞肖娜一句,他母亲肯定一个巴掌打在徐战胳膊上,“老婆要宠着,只会打骂并不是男人值得炫耀的事。”他父亲总是重复又重复地说。

肖娜向人似月求救,可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回答。现在是上海的凌晨二点,肖娜站在窗前,一场雨刚刚下过,清爽的凉风和徐战的鼾声在屋子里回荡,肖娜心中空落无比,拿出手机发给人似月:睡了吗?

肖娜的同学陈素素说过,法律保护一切,唯独不保护爱情。陈素素是本市小有名气的律师,接手案件几十起,摸爬滚打十几年,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偏偏在老公面前木讷得像痴儿,婚后五年,男人忍无可忍一纸休书寄到她的律师事务所,反手跟一舞蹈演员远赴云南,再无音讯。

婚姻——这个爱情升华后的果实,却往往更易腐烂,肖娜有一天想到,如果跟徐战离婚了,那自己该怎么活呢?这六年两人几乎是相依为命,上海的快节奏和高消费如大山无形压在他们肩膀,现在徐战在教育机构当教员,挣得薪水勉强度日,肖娜自从结婚后就在家写作,情感专栏连载小说电视连续剧诸如此类只要给钱就写,这笔钱攒起来将来养老。很早前徐战就说,我们别要孩子了吧。那次肖娜哭了很久,哪个女人不期望自己成为伟大的母亲呢?可现实冷酷,两人的温饱勉强解决,哪还能再添一张嘴呢。

后来陈素素跳楼了,接的最后一起案子是她前夫的,出车祸后肇事者逃逸,陈素素说我要见见当事人,这是法定程序。舞蹈演员接她到医院,时隔三年在ICU里终于见到了前夫,他全身被绷带包裹,胸口插着不下十个管子,尿袋挂在床边骚臭无比,简直不成人样,舞蹈演员说咱们的律师来探望你了,前夫这才睁开眼,随后泪如泉涌,颤抖着握住陈素素的手,支吾了半响众人才听清他说了什么,他说: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报仇。

官司输了,肇事者买通法院上下,不到二十分钟法官就不容分辩地下了裁决。这是一场大雨,从法院走出来时陈素素一言不发,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全身湿透,脸上的妆花了,活像从湖里爬出来的女鬼。当天傍晚,陈素素从十六层楼的家里一跃而下,什么都没留下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徐战说最近你气色不好,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吧。肖娜望着他的肥脸,强颜欢笑,“可能最近在家闷着的原因,下午睡醒后我去公园逛逛。”

徐战没说什么,低着头往嘴里扒拉饭。

午睡徐战依然鼾声大作,肖娜在一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来是鼾声太吵,二来是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陈素素和她前夫,还有人似月。肖娜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看徐战还在熟睡,悄悄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走出卧室,轻轻关上门。

她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凉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最近肖娜总是闻到徐战身上有一种怪味,那是胖人身上特有的味道,不管怎么洗都没用。她拿出手机,打开与人似月的对话框,他最近很少说话,总是肖娜发消息时他看不到,等他回消息了,肖娜又没有看到。肖娜翻看聊天记录,打开之前他发来的照片,年轻,帅气,有气质,眼睛里有温情和哀伤,这与卧室里正熟睡的徐战天壤之别,她有时候也在想,岁月是怎样的猪饲料,能把徐战那样的男生喂养成一头公猪。

上一次的聊天记录是人似月发来自己儿子的照片,小男孩偏瘦,眉清目秀长得像他父亲,肖娜很喜欢他。如果当初和徐战结婚后就要孩子的话,应该跟他一般年纪了吧。肖娜看着男孩的照片,情不自禁地想。

突然她感到脊背一凉,一抬头看到徐战那张冷漠的脸,吓得差点一声惊叫把手机摔出去。

徐战涨红着脸,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瞪得碗口那么大,鼻子喷着怒气,全身的肥肉微微颤抖。“怎么不睡觉?”他声音如冰,目光中满是狐疑和愤怒。

“屋子里热,出来吹吹风。”

徐战皱皱眉,看向她手里的手机。

肖娜几乎本能地把手机按在自己胸口上后退了一步,“我刚才看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你上班记得带伞。”

徐战上下打量一番,默不作声地转身回到客厅,大口大口喝水。

惊恐之余肖娜觉得愧疚,她站在窗前,凉风吹着冷汗湿透的后背,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徐战兢兢业业赚钱,别的教员只带两个班级学生,而他带四个班级,最忙的一次肖娜看到他趴在桌子睡着,手里还抓着教材和钢笔,电脑的屏幕调的很暗,PPT上有一行大字:“论光的衍射”,究竟是什么让曾经写诗写文章的才子埋头于物理课题?看着他睡熟,肖娜心里隐隐作痛。

徐战是个不错的丈夫,每个节日总会送她礼物给她惊喜,只不过最近几年工作太忙顾不上这些,他专情,发福之前好些个女同事女学生找他吃饭,他大手一挥口径统一:回去给老婆煮饭。这件事在一次饭局上由他男同事提起,肖娜听后又羞又喜。

可为什么总感觉哪里不对了呢?肖娜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这个问题在心里反复冲撞了几次依然没有答案,徐战人品不差,从不跟自己发脾气,对工作对生活一直如老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的全是精血。她自己虽为女人,可事业不稳定薪水太微薄,不再像以前那么爱打扮自己,皮肤松弛,身材更有些走样,有时站在镜子前连自己都会失望,徐战对此不仅不嫌弃反而更加亢奋,真的像一头发了情的犀牛。肖娜越想越悔,发誓不再与人似月联系,好好跟徐战生活。

陈素素葬礼那天,肖娜第一次与舞蹈演员见面。

她神情沮丧,眼神既悲悯又无光,一袭黑色长裙仿佛天空中的积雨云。当人群散去的时候,她走到肖娜面前,轻轻地说:听说你是名作家,可以跟你聊聊天吗?

在一家音乐缠绵的咖啡店,肖娜听到了舞蹈演员的诉说:

我在大学毕业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以前一个男人对我说,只要你一个微笑任何人都会为你赴汤蹈火。对此我深信不疑。我热爱舞蹈,它是我的第二条生命。我钻研每一个优美的动作,学习如何配合灯光,将所有美的一面不遗余力地展现给观众,就是在那时,我遇见并爱上了他——我的导师——任晓鸿。

肖娜并没有听过任晓鸿这个人,要是说陈素素前夫的话,他应该是叫许什么的吧。

他年轻,矫健,形体优美,气质超群,舞台上他能抓住所有观众的目光,牵动他们的情绪,他闪耀,夺目,宛如沙海里的一颗钻石。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举止总会撩拨我心里最温柔的触角,终于,我获得一次可以与他共同演出的机会,那晚在排练室,巨大镜子前他从背后轻轻抱住我,音乐循环了十几遍,他心跳得快极了。

肖娜盯着手里的咖啡,雾霭层层飘散,她想这个事情一点意思都没有,快点结束吧。

可是那个男人很快就抛弃了我,像丢掉一件过时的玩具,他不说话,不看我,面无表情,不论我做什么他都无动于衷,我哭闹,寻死,哪怕跪地求饶,可他的心没了,不在我这里了。我妥协了,放弃了,当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从车上走出来时我相信爱情脆得像张纸。我被学校赶出去,不敢回家只能在街头流荡,是许由,你朋友的...丈夫,他为我租个房子,给我找工作,给我钱,让我不再饿肚子。是后来我才知道他有家庭,在我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又突然跑过来对我说他愿意放弃一切,我太依赖他了,真的,我不想回到流荡街头的日子,他说我们去云南吧,远走高飞。

这段往事苍白,苦涩,毫无说服力,肖娜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有些可笑,在朋友的葬礼上,朋友丈夫的情人跟自己讲他们的感情经历。

“你希望得到谁的原谅呢?”肖娜拄着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认真地问。

舞蹈演员扑通趴在桌子上,肩膀猛地颤抖,一边哭一边用近乎绝望的声音说道:“他们……都死了,我不知道这些话,该对谁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徐战闷着头说我明天要去出差。肖娜夹了一块茄子放进碗,吹凉,然后送进嘴里。“这次可能时间长点,一个半月。”徐战一边扒拉饭,一边口齿不清的说:“学校组织冬令营,要我带学生们去苏州。”

肖娜还是没说话,但心里已经对未来自由而独立的一个半月隐隐期待起来。

饭吃得很快,徐战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敲着二郎腿看足球速报,肖娜躲进厨房慢腾腾地洗碗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太愿意,或者说心里有些抵触和徐战在一块共度时光,比如共进晚餐,她吃完就回卧室,等徐战吃完了再出来洗碗,刻意和他错开共处的时间。再比如现在,肖娜很少和徐战坐一起看电视了,总觉和他坐着十分别扭,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枯燥的体育频道和他嗑瓜子的声音是那么令人心烦意乱,但她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逃到厨房里,把一副碗筷洗了一遍又一遍。

时间过得很快,徐战起身关掉电视机,趿拉步子回到卧室,肖娜在厨房听着他脱下衣服钻进被窝后才静悄悄走出厨房,空调嗡嗡地轻声鸣响,窗帘后面映着紫黑色夜幕,静谧的夜晚降落下来,千家万户进入美妙的睡梦。她站立许久,直到卧室里传来熟悉的鼾声。她再次回到厨房冲杯咖啡,凝固的漆黑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今晚又要在书房里枕着书稿入睡。

大学时候社团组织过一次聚餐,人们纷纷用一种动物来形容社团里的每一个人,轮到肖娜评价时,大家都起哄让她说说徐战,那时候徐战脸颊红晕,满身书卷气,醉眼里柔情万种。肖娜想了半天,说徐战其实像一头非洲的白犀牛,浪漫,温厚,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众人哄堂大笑。到了徐战的时候,众人又问如何看肖娜,他老神在在地喝光杯中啤酒,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是他构思文章时常用的姿势,不多时他抬起眼睛,说道,她是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美人鱼。顿了顿,接着说:可遇而不可求。

时间如斧子把每个人修整成千奇百怪的姿态。从小各门功课都排第一的陈素素,在华东政法大学年年收获奖学金,入职后也是小有名气的律师,一个案子赚的钱够普通人吃半年;把舞蹈作为第二生命的舞蹈演员,被团队捧得高高在天,又奋不顾身、不掺虚伪地和一个男人相爱;白衣飘飘的徐战,在树林里拉着肖娜的手发誓要写一本惊天动地的书,他的眸子清澈而火热,像湖面上倒映着的火烧云,那时他文采斐然,敏感而忧郁,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会完成自己的梦想;被告白时的肖娜,笑脸被玫瑰花遮住了半边,她望着徐战的眸子深醉其中,心里发誓会永远厮守这段爱情,她会成为他后半生的女主角,陪他变老陪他死去,一直到两人化成灰尘。几乎所有人把眼前的一切当成了未来,浑然不觉时间改造事物的可怕能力,总以为花常开水常流,只要一回头那些人就站在身后等着,直到花枯水涸的时候,心里再也不能承受这冰冷的现实,除了选择堕落,就是选择死亡,红尘刹那,万般繁华,人们都在风里飘来飘去,根本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徐战走后,肖娜又回到了久违的生活节奏:轻快,安逸,自由自在,阳光穿透树叶,花朵顺次绽放。人似月又跟她聊天了。两人谈工作谈社会谈育儿经验谈诗与文学,有时畅聊下来发现时间已过好几个小时,两人竟然浑然不觉。许是太过投入,肖娜总不知不觉把人似月当成徐战,当然她很快就否定了。

肖娜做了一桌好菜,她拍了照片发给人似月,当收到对方的夸奖后开心极了,紧接着想到徐战,于是也发了张照片给他,来消抹心中罪恶感。过了几个小时,徐战回复两个字:好看。

有一天肖娜做了一个梦,人似月在月光下从海上走来,海风咸涩,吹得肖娜想流泪。月亮微醺,海潮滔滔,一滴露水滴进了土壤。人似月走到近前,捧起她的脸,她清楚看到他发丝上的露水还有眼里明亮的光圈。他呼吸舒缓,像夜里的潮汐,就在刚要开口说话时,突然一声脆响,四周如镜子般破碎。徐战那双怒气腾腾的眼睛狠狠瞪着。

以前肖娜这样安慰陈素素:有的爱情像狐狸,极尽魅惑,令人全身发痒,恨不得把心肝肺掏出来才痛快;有的爱情像绵羊,温顺寡言,动作僵硬,虽然木讷不堪但绝对赤诚。有的爱情像白犀牛,迟缓地、慢悠悠地走过来,但每一步都把所爱之人的心拨动得地动山摇,那柔软的心被坚硬的皮肤包裹,从不肯轻易示人。

人似月很认真地说:我好想跟你见一面。

肖娜看着屏幕上的那行字,心惊肉跳。

肖娜在上海,人似月在宁波,车程不到一个小时。但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假如肖娜答应了这个请求,她就真的坐实了“婚后不诚实”,虽然还不算出轨,但距离这项罪名已一步之遥。和徐战苦心经营的婚姻就真的会因为这个举动而破碎。

但陈素素也说过,有的爱情像一场大风下的野火,一夜之间只剩灰烬。肖娜紧紧抓着手机,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尽管自己已经结婚多年,但婚后生活并不快乐,虽然徐战对自己很好,但总觉得生活平淡如白开水,一点味道都没有,远没有曾经热恋时的氛围。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和徐战没有孩子,那么是不是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还是“自由”的?

肖娜见到太多同事因为孩子而受到牵绊,下班后不能出去聚餐要回家给孩子做饭,晚上不能出来喝酒要陪孩子做功课,周末不能一起逛街要送孩子去辅导班等等。更为可怖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同事总是对自己不满意的婚姻而唉声叹气,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提起离婚,肖娜很不解,问她们时,她们总是说:为了孩子。

孩子,这个爱情的结晶,不仅仅是一条纽带,更有可能成为一道枷锁。

所以这些年肖娜也默许了徐战“不要孩子”的建议,为的就是当将来婚姻不能持续下去的时候,两个人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

那么现在,人似月的愿望似乎并不过分,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相谈甚欢,互相倾诉烦恼的同时分享乐趣,数不清的日夜里安慰彼此的灵魂。现在,人似月要打破时空的距离,将两条平行线连在一起,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无情地拒绝呢?

肖娜强压下心中升起的热火,对人似月回复道: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人似月和肖娜一直商谈关于见面的计划,这个计划初步定在中秋节,这一天天气清爽,适合外出,月亮又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虽然常说盈满则亏,但谁不喜欢在最美好的时刻尽情享受呢?尤其是蜗居在大城市下的人们,紧张、压抑充斥在生活的各个角落,所以更喜欢在这样既难得又怡人的假期中放松身心了。“任何东西都没有这一天的月亮迷人啊。”人似月在微信上跟肖娜说。肖娜有些吃醋,但又觉得自己吃月亮的醋实在荒诞,便哄着他说:好好,就依你,时间定在中秋节那一天。

时间计划好后就是地点了。

关于地点,肖娜两人产生了一点分歧。人似月的意思是,他希望来上海,因为来到所爱之人的城市如同冒险,既刺激又令人向往。他可以逛逛肖娜最爱去的商场,去品尝肖娜最喜欢的饭店的手艺,甚至可以到肖娜家楼下站一会儿,记住楼顶的天空和漂浮不定的云。

但肖娜不喜欢这样,一来上海太过拥挤,二来害怕被徐战撞见。尤其是第二点,她不得不防。

在这样紧张又憧憬的规划里,肖娜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她想到了陈素素的前夫,以前一直觉得他罪不可赦,现在看来,如果真的是为了爱情的话,那么他真的是很勇敢。毕竟没有谁能阻挡别人行使“追求幸福”的权力。

肖娜说我们去南京吧。距离两地都不远,而且历史悠久,景点众多,去了之后倒也不怕乏味。

人似月欣然接受。对于肖娜,他更多的是顺从和遵守。

接下来的时间,肖娜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她的脑海已经被即将到来的中秋节旅行占满。当主编向她催稿子的时候,她甚至说出了:这段时间没有提笔的感觉,要不然过了中秋节再说吧。主编听完叫苦不迭,气得七魂六魄丢掉一半。晚上她跟人似月说起这事时,他竟然调侃道:爱情也是作品的催化剂啊。肖娜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反倒心想:这就是爱情吗?如果他说是那就是吧。

日子过得很快,七月份东南沿海来了一场梅雨,徐战跟肖娜说因为天气影响,道路不畅,所以出差时间要延后,具体到什么时间没有定下来。看完这条消息,肖娜欢喜地把手一摊,“大”字型地躺在双人床上,时钟滴答滴答有规律地响动着,床头灯昏昏暗暗,窗帘后面隐约传来毛毛雨敲打玻璃的响声。她觉得这个消息真是好极了。

伴随着梅雨到来的是台风。受到热带气旋的影响,七八月份是东南沿海的台风多发时节,广播,电视,网络不断提醒人们注意出行。窗外的风声如巨兽的怒吼。肖娜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到街道上被狂风卷起的纸屑、路牌、和树叶时想到,人与人仿佛走在大风里,随时都有被吹散的可能。

人似月忧心忡忡地问,既然天气不好,那我们把见面时间往后推吧?肖娜倒是觉得有些扫兴,本来中秋节那天是一个完美的假日,可就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台风和暴雨,不得不错过,难道中秋节那天明明皓月当空,反而自己要缩在房间里听大风的咆哮吗?她是希望这场台风早些结束的,而且心里一直隐隐获得某种暗示,中秋节那天一定会风平浪静,至于上天为什么要把台风降临下来,无非是让两人都觉得这场见面历经不小坎坷从而更显得珍贵罢。

肖娜对人似月说,再等等,再等等,明天就会好起来。

可是第二天依旧风急雨骤,第三天还是,第四天还是……直到第十三天,肖娜在日历画上第十三道红线时,风停了雨息了。肖娜在心里暗暗地说,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接下来距离中秋节还有十六天,上海距离南京并不远,肖娜前一天出发就来得及,所以还剩十五天,她想这十五天里什么都不要做,安安静静地让它度过去就好了。可出人意料的是,徐战出差回来了。

他本来是出差一个半月,可中途遇到台风被迫耽误了十几天,这么下来他已经两个月没在家里了,肖娜心里盘算着六十多天怎么一转眼就过去了?

徐战风尘仆仆,又沧桑了不少,一定是风一停就立刻急匆匆地赶回来。他是个顾家的男人,肖娜深谙,不管是因公出差还是双人旅游,他总是不经意地嘟囔着:在哪儿也没有在家好。

现在徐战赶路太累了,回到家后喝了一杯温水倒在沙发上就开始大睡。肖娜把他的鞋换好,行李箱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尽量恢复它们在两个月前的位置,她总是喜欢把某件东西放在固定位置,这样既井井有条,又免了因找不到东西而惊慌失措。

等收拾完了这一切,才静悄悄地溜进阳台。在刚才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忽略了,现在她要跟人似月说。

我们见面那天一定要拿着什么信物才行啊。

肖娜发送完消息,陷入了沉思。南京离上海并不远,自己的朋友,徐战的同事有很多也在南京工作,所以这次见面一定是秘密的,万不能被这些朋友同事看见,假如被发现,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沸沸扬扬,传到徐战的耳朵里,不光自己,就连徐战这么一个好丈夫形象的男人的自尊也会受到无比大的打击。所以彼此一定要拿着什么信物,证明自己的秘密身份。

第二天人似月才回复消息:不如你系一个红色围脖,我戴一条蓝纹领带?

肖娜直接把这个建议否定了,围脖和领带太过大众了,且不说天还没转冷自己就系着围脖会有多容易引起徐战的疑心,就连领带都不是很好的提议,现在大街上的职员们哪个不系领带呢?寻找一个蓝纹领带也太困难了。

想了又想,肖娜最后打定主意,说,我带一根系着红绳的钢笔,你带一本《情人》,扉页最好写上你的名字。

人似月曾经说自己最喜欢钢笔,直到现在写字也依然用钢笔,虽然肖娜整天对着电脑屏幕,写作全靠键盘输入,但依然不觉得人似月这个行为古板守旧,相反,倒是觉得这是一种怀旧的情怀。而她这次的见面礼正是一根托朋友从厦门买来的钢笔,系上红绳,象征两人的姻缘。

至于那本名叫《情人》的书,其暗示已经不言而喻。

当做完这一切,肖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这两天徐战的心情很低落,她早早就通知他中秋节不能跟他度过,当他敏感地问她要去做什么时,肖娜不动声色,风平浪静地说:参加出版社举办的作者见面会。关于妻子工作上的事,徐战总显得很冷漠,他哦一声,就继续一动不动地看足球新闻。

肖娜为骗过徐战而暗自窃喜,心想自己终于长大了,不再是阳台上被他吓出一身冷汗的肖娜了。

中秋节转眼就要到来,肖娜提前一天跟人似月打好招呼,随后准备动身。在前一晚收拾行李时,徐战出奇的积极,说什么也要肖娜自己在卧室休息,而他到卧室去装行李箱,肖娜害怕被他发现蛛丝马迹,但徐战以“坐火车会很累,你还是提前休息一下吧。”为由实在让她没有办法,肖娜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随即坦然,这次私会极为秘密,除了那根钢笔徐战是不会找到任何线索,而现在,这跟钢笔就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他即使再费力也没关系的。

收拾好行李箱,距离火车还有两个钟头,徐战要送肖娜去车站,不过被她拒绝了。

“你还是早点休息吧,行李不多,时间又充裕,我坐地铁就来得及。”

站在门口,肖娜一直劝说徐战。

“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根本不存在走丢这回事的。”像小孩子做坏事之前一定要哄别人一样,肖娜拿出平时根本没有温柔哄劝着这个二百斤的大孩子。

徐战手扶着门,目光变得柔软。

肖娜突然觉得徐战是如此的爱自己,他对自己百分之百的信任和关爱是很多女人都期望得到的,其实他并不坏,但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呢?肖娜也说不清楚。不过事已至此,她只能走下去,去见人似月,才能把这离别之悲情冲淡一些。

“多久回来?”

“一个礼拜吧。”

“能早点回来吗?”

“要看公司的安排吧。”

肖娜背对着徐战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徐战的脸,那张脸一定是悲伤的,欲哭无泪的,别看他又高又胖,其实他内心脆弱极了,肖娜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有泪在眼眶里打转的,不过她没有去看,生怕自己忍不住撇下行李箱回到屋里继续和他过日子,她不想过那样平淡无奇的生活,现在她需要刺激和浪漫,即使这会让心有短暂的疼痛。

“回去吧。少吃外卖。”

“嗯。”

这是一次尝试,亦是一场壮举。

肖娜走进电梯,故意在电梯门关上后才转过身来。她看到电梯门上映着的自己的脸,风尘、动人、虽上了年纪但仍把美刻在骨子里。就是啊,这样一个眉梢都含着媚意的女人,怎么会厮守一段平平淡淡的爱情呢?

当电梯门再打开,肖娜走出小区,忽然她心里觉得,这一走,自己和徐战就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分割在永不相交的孤岛上。

管他呢,反正已经走到这里了,就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上海离南京很近,肖娜刚要睡着,列车员就提示到站了。虽然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但南京与上海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这里既有古色古香的城墙又有严肃清净的古刹,快节奏的都市脚步下还有一丝隐约的诗意,护城河悠悠荡荡,人们喜欢在河边散心,只要还有人活着,那么这里就不缺浪漫。

肖娜到南京时是夜里,正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八月十四,虽然还未到节日,但月亮已经足够美丽了。那圆圆的月虽然还不是最精彩的时刻,却引得大家围观拍照,肖娜从车里出来后,也不禁多看了一会儿。

看足了月亮,肖娜就动身前往提前预定好的酒店。酒店临江,拉开窗帘正好可以看到江水倒映着的明月和城市,这家酒店是肖娜认为观景点最好的地方之一,一直被当做宝藏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打开电视,放上晚间新闻,肖娜走进浴室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温水澡,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裹着浴巾出来,简单涂好护肤品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不知道徐战这么一个粗糙的人会不会把行李弄得一团糟。肖娜一边打开行李箱一边这样想。

现在她早就忘却了离别时的悲伤,转而内心是一种紧张和憧憬,精心准备这么长时间的私会,明天就终于能见到人似月了。就像春天播种下一粒种子,眼看着秋天将至马上就能收获果实,这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然而打开行李箱后,肖娜的全身突然止住了一切动作。

她的嘴巴张开,眼睛瞪大,表情不可思议,刚洗干净的身体又沁出一层冷汗,全身肌肉虽然在微微颤抖,但整个人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在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上面,是一本书。

《情人》。

不可能,这是自己跟人似月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为什么这本书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是徐战已经知道自己跟人似月的私会而做出的恶作剧?不,他绝没有这个耐心和兴致,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不,这个巧合实在太难以让人接受了。

尽管内心已经汹涌澎湃,但肖娜知道自己这样惊慌是没有意义的,她想起之前跟人似月说过的话,在书的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或许这个名字,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在这一刻是多么希望打开书发现上面写着的是人似月三个字。

按捺心里的恐慌,她掀开书的第一页,里面夹着一张A4纸,打开它,是一张离婚协议书。

再看书的扉页,用钢笔眉清目秀地写着:法律保护一切,唯独不保护爱情。

啪嗒——书从手中滑落,心中亦是爆出一声巨响。

肖娜知道一切都完了。她瘫坐在地上,头靠着床,眼神里失去了光亮,窗帘没有拉上,夜空中的明月是那么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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