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熙元三年,江陵城中下了一场大雪,暮色催天寒,雪影覆满了宫中石青色的瓦。
那时岑时霜十六岁,随父亲去长乐宫给姑母贺岁,第一次入了宫。
姑母是南渊朝的太后,穿着厚重奢华的锦衣,坐于高高的塌上,长明灯摇曳的昏黄下,岑时霜看不清她的脸。
宫宴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许是喝了半盏清酒,岑时霜觉得有些发晕。想着出去散散酒气,便离了宴,瞧见宫中各处正红的色灯笼高悬,流光溢彩,喜庆得很。
“小丫头,可有宫灯借我一用。”岑时霜唤住一个扎着丫鬟髻的小宫女,问道。
宫女递上。
“这宫里可有梅花?”
此刻雪色正盛,最适合趁月寻梅,曾听闻宫中红梅眏雪而生,开得极美。
“栖云亭的梅花最佳,只是——那地方不太吉利。”小宫女略带迟疑着道。
“无碍。”
岑时霜手中挑了宫灯,向小丫鬟指着的方向前去,羊毛毡靴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细软的沙沙声。
走了数百步,入目所及是一片疏影横斜的红梅枝,如绯云浮动。
岑时霜心中一喜,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长袍,穿过那几树暗香浮动的红梅。走得愈深,梅香愈盛,盛放的冬景在一处古拙小巧的亭子前戛然而止。
岑时霜步入亭中,抖了抖袍子上沾着的雪水,正欲细赏一番,却听见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
循声望去,却见一人,步于红梅间,赤足,穿得极为单薄。
轻盈如絮的雪倾落而下,那人着白色素衣,携着一身寒意,似乎要隐匿于这大雪中。
岑时霜向前走近了几步,透过枝丫,看清楚了他的眉眼。
这一瞥,岑时霜暗自惊诧,这人生得极美,面容纤秾秀丽,皎如秋月,只是唇色苍白,垂着眉眼,未曾看清他的神色。
容疏并未注意到岑时霜的存在,仍是一径向镜湖而去,雪下得这样大,他都有些看不清这世间了。
镜湖岸,容疏轻颤着身子,摇摇欲坠。
岑时霜思绪回拢,见他似乎欲投湖,大惊,丢下宫灯迅速地跑过去。
“别跳!”岑时霜拉住了他的衣袖,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的袖子都是冰冷的。
容疏转过身,侧首垂眸,却又仿佛并不是在看她。半晌,他缓缓倾身,把脸埋在岑时霜的肩头,声音轻轻软软,很是委屈,“你是来救我的吗?”
岑时霜愣怔一瞬,竟忘了推开他,默许他伏在肩,一点凉意濡湿开来。
他在哭吗?岑时霜这才有些不知所措,抬起手,只是还未触到他消瘦的脊背,容疏便一瞬起身离开。
他退了半步,倾身道谢,声音如雪松清冽,“多谢。”
容疏此时神色清明,脸颊上的泪痕渐渐消失无踪影,仿佛刚才的悲恸和哀伤只是一场幻境。
岑时霜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开口,视线无意中落在他腰间系着的羊脂玉佩上,竟是龙纹!她惊诧之余,犹疑着轻声唤道:“陛下?”
容疏闻言,神色闪过一丝哀伤,兀自摇了摇头,自嘲般喃喃低语:“陛下,是在叫我吗……”
栖云亭中寂静无声,沉寂半晌,容疏忽地轻咳起来,身子颤得厉害。
“陛下可是觉着冷?我去给您找鞋袜和外袍来。陛下且在这里候一会,等我。”
岑时霜提起裙摆,快速地顺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她叫住了一个小太监,嘱咐一番,很快便取来了衣物。
“陛下,把外袍罩上吧。”
容疏看着她,眉眼比方才柔和许多,不似方才哀恸,点了头。
岑时霜走上前,容疏比她高上许多,她踮起脚尖,拂他肩头落下的雪,触到温热的指尖,雪都有些融了,在他白色素衣上,沁成梅花一样的印记。
她替他披上狐皮锦袍,穿上长靴,末了,看着他冻的通红的双手,抬起眸。
“陛下……”
容疏知她何意,淡然一笑,“我的手有些凉,会冻着你。”
岑时霜却不顾,径直拉过他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的手中,轻轻揉搓着。那双手骨节分明,素的如凛冬的皑皑白雪。
她大着胆子,倏而拉过那双手,穿过外袍,环于自己腰间,随即探身覆上,搂过他清瘦的腰,紧紧地贴着。
容疏被她抱了半晌,无奈勾唇,哪里来的姑娘,竟然这样大胆。
岑时霜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温暖如春日喣阳,他环过她的手,渐渐地生了温度,也叫他生出许多不合时宜的眷恋来。
容疏轻轻推开了她,“你去把那灯拿过来吧。”
岑时霜应了一声,走到栖云亭中,挑起暗了些许的宫灯,转身,那白色身影却已不在原处。
雪仍是兀自地倾落着,又积起薄薄的一层,方才的足迹都消逝了些。
熙元三年的除夕,冬雪纷飞的绯色疏影暗香里,唯剩宫灯独燃至熄灭。
2
后来岑时霜许久未见过他,江陵城中的雪也化了许多。
她从栖云亭中折了数枝红梅,错落地插在冰裂青釉的圆口花瓶中,梅色清高孤傲,叫她总想起那晚,容疏落寞的眉眼。
岑时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父亲,陛下的身子不好吗?为何宫宴上总不见他。
父亲说,陛下性子孤僻冷淡,不喜见人。
她又言,我前些日子在栖云亭远远地瞧见陛下,似是神思倦怠,这是为何?
却见父亲目光闪躲,轻声叹息。
他说,陛下的母妃于天启十七年元夕薨逝,坠湖而亡,许是陛下忆起往事,故而心痛。
天启十七年,岑时霜只有六七岁,听闻宫中有个妃子仙逝,姑母为贵妃,膝下无子,便抚养了那位妃子的孩子。
幼时她入宫觐见姑母,看见长乐殿有位漂亮的小公子,在殿中随太师学剑。
她瞧着小公子额头上沁了许多汗珠,便跑到他身边,举起了自己的小手绢,娇声开口道:“哥哥,给你。”
原来,他们那时便见过了。
熙元四年,太后病重,岑时霜入宫侍疾,那是她第二次见到容疏。
彼时她已十七,是众人艳羡的岑家贵女,而他,仍是困在郁郁深宫的落魄帝王。
那夜她从长乐殿出来,春寒料峭,连着打了好些喷嚏。于是偏头对身边的宫女说,你去取件衣裳来,我独自走走便回。
岑时霜披了锦袍,蓦地想起那时除夕雪絮之下,清冷疏离的身影。
她正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中抬头,却远远地见他独自站在瑶花台,迎着月华,负手而立。
岑时霜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向着他走去,走上台阶时,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裂石,倏地后倾,身子滚落几圈,摔在瑶花台下的青石板上。
她蹙起眉,脚踝痛得厉害,裙摆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余光瞥见容疏朝自己走来,她十分懊恼,叫他看见了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只是,他大概也不记得自己了吧。
“还好吗?”
岑时霜仰头,见他倾身询问,月色皎皎如流霜,为他如画的眉眼抚上一层银华。
容疏伸手,扶起坐在地上的岑时霜,挑眉问道,“原来是你,那日我走的匆忙,还未曾问你姓名。”
“小女岑时霜。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娘娘病重,小女入宫侍疾。”岑时霜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盈盈一拜,“多谢陛下。”
“还能走吗?我送你至宫门口,夜有些凉了,早些回家吧。”
岑时霜伸出左腿,迈了一小步,却发现痛得厉害,许是没法走路了,心下正愁。
容疏在她面前蹲下,侧首笑得温柔,“上来吧。”
岑时霜抿了抿唇,覆身而上,容疏托起她的腿,缓缓起身。她的手臂紧紧地环在他的脖颈间,脸颊靠在肩头。
如除夕那夜不同,此刻他的身子是温热的,墨发下露出一点脖颈,细腻皙白,岑时霜轻轻靠近他的发丝,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父亲曾说过,陛下的母妃是异族的公主,兵败时被献于南渊朝的牺牲品。
公主生来身染异香,又生得极美,宫中的人都说她是红颜祸水,因此先皇不爱她,也连带着冷落他们唯一的孩子。
后来公主精神恍惚,无意中失足坠入镜湖身逝,陛下成了贵妃的孩子。
岑时霜不敢想象那公主被献于南渊朝时,心中的无力和哀怨,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陛下。”岑时霜小声唤他。
“嗯?”容疏应。
岑时霜听见他清冽的声音,有种不可捉摸的疏离感,好像松了手,他就会消逝不见般。她忍不住一遍遍在心底轻唤。
3
自那以后,岑时霜时常趁着入宫看望姑母的时候去寻他。
容疏居住在永清殿。
只是说来奇怪,她只在晚上见过容疏,白日里永清殿总是寂静无声,仿佛那人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有时在宫墙之上,有时在栖云亭,镜湖岸,岑时霜总见他孑然一身,孤寂地望着阴晴圆缺的月亮。
她走上前,轻唤,“陛下。”
容疏侧身,清冷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柔情,“时霜。”
岑时霜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宫外的事,讲她今日新读的书,新听的戏,讲江湖游侠的奇闻异事,长街小巷里人间百态。
她说,去岁在家中屋檐上筑了巢的喜鹊飞回来了,还孵出了几只小雏儿,嫩粉色的,可爱得很,回来偷偷带进宫给容哥哥看看。
她说,父亲昨儿被一个赖皮道士给唬了,那道士说,你今日必有破财之祸,须得买了我的护身符,方可解灾。父亲信了他的话,花了一锭银子,回来转念一想,这买了护身符,可不就是被骗财了么?
她说,前几日城中来了几个胡地的伶人,说是会表演喷火,大嘴儿一张,把下颌的胡子给烧了。
容疏看着她弯弯的眉眼,也忍不住笑起来。
从前岑时霜只知他清冷孤傲,原来他笑起来亦可如此温柔,像披了绝美皮囊的山中精魅,动人魂魄。
许是继承了母妃的容貌,容疏生了一副妖冶纤秾的皮囊,只是他身姿挺拔清隽,面容又清冷,叫人生出一副忍亵渎的疏离感。
他不像皇上,却像是得了上苍眷恋的的神明,悲悯众生。
岑时霜瞧着他萦绕着月华,如水墨染就的眉眼,又瞧瞧自己,忍不住调笑:“陛下是男人,却比我还要美上许多。”
容疏闻言轻笑,“丫头长本事了,惯会调笑我。”只是说完,语气又淡了一些。
“我做了四年的皇帝,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许是,只剩下这一份难得的体面了。”
“陛下从前是一个人,往后有时霜,便不是一个人了啊。”
“这深宫寂寞,冷得令人窒息,怎舍得你留在这里呢。”他喃喃道,像是在回答岑时霜,又像在自言自语。
那时岑时霜不明白,总以为他是没有了母妃,没有亲近的人,才感到孤独,后来才知道,他的一生,都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
那日岑时霜入宫,瞧见永清殿的宫门难得打开了半扇,容疏着白衣,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朝她所在的方向凝望。
下一瞬,门口的侍卫悄悄把长剑从鞘中拔出了一寸,利刃上寒光乍现,岑时霜吓了一跳。
容疏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身离去。
岑时霜这才明白,容疏是被软禁在永清殿中了,白日里他不是陛下,而是囚徒。她不可置信,亦有些恼怒,她去询问父亲,是何人在囚禁陛下?
他说,是你的叔父,南渊朝的国舅爷。
为何?
为岑家能够把持朝政,为容疏能一生为他的傀儡,亦为掩盖他的罪孽。
是何罪孽?
父亲沉默不语。
岑时霜不解,眼眶湿红,声音哽咽。
陛下他做错了什么,他从未想过要与叔父争权夺利,叔父已然权倾朝野,为何又要将他囚禁起来?
父亲只说,霜儿,你不明白。
4
太后病了小半年,身子开始渐渐好转,岑时霜也无需再入宫侍疾,能见容疏的次数少了许多。
七月廿六日,岑时霜十七岁的生辰宴上,家中女眷都聚在鹿鸣苑饮酒闲叙。
岑时霜正瞧着下弦月,神思飘忽,姨母忽然打趣着问了一句,霜儿可有心仪的儿郎?
这乍然一问,岑时霜猝不及防地被口中的茶水呛到了,“咳,咳——”
母亲拍着背给她顺气,岑时霜回过神来,心头蓦然就浮现出一个影子,那人白色素衣,携着一身寒意,隐匿于元夕的雪絮之中。
她心跳极快,耳尖慢慢染上了红云,俨然一幅小女儿家的羞涩神态,身边的女眷相视一笑。
“霜儿若有心怡的男子,何不告诉他?即使他日不能喜结良缘,相携白首,也不至终生抱憾。”
那女眷面带笑意,只是话末的语气却略微凝滞,似是心中有憾事,久不释怀。
岑时霜被触动了几分,一个想法不可控制地破土而出,在心里缠绕成了藤蔓,只是后来再见他时,这少女情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熙元四年的中秋,岑时霜随父亲入宫去长乐殿给太后送家中新制的月饼。
太后赏了些桂花酒。
她坐在偏安一隅,酒气馥郁甜腻,有些微醺,竟想起那日栖云亭的景象来,她靠在容疏怀中,环着他的腰。
岑时霜的脸有些微微发烫,便借着醉酒的由头,出了长乐殿。
寻至栖云亭和瑶花台,却未发现容疏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分慌乱,就好像会发生什么一样,于是脚步急了几分。
永清殿前并无禁军看守,岑时霜立于朱门前,轻轻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心悸——素衣下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含糊不清地在哽咽着什么。
岑时霜跑过去,倾身,对上他混沌恍惚的双眸,“陛下怎么了?”
许是感受到一抹温度,容疏抓住岑时霜的衣角,紧紧地环抱住她的腰,哭声破碎,他痛苦地摇着头,自顾自沉浸在哀恸的情绪中,“母妃,我怕……”
岑时霜听他这样说,心中狐疑。只是她顾不得细思,当即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盈满泪水的,悲痛的双眸。
“陛下别怕,霜儿在这里。”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容疏的墨发。
岑时霜的安抚似乎有了作用,容疏渐渐地平静下来,眸中恢复一丝清明,把脸埋在了她的肩头,声音轻轻的,恢复成往日清冷的样子。
“我方才,又见到母妃了。”
岑时霜的指尖抚上了他的背脊,“没事的,都忘了吧。”
熙元四年的中秋,冷月如霜,更深露重。
岑时霜回到府中后,对那日之事甚是狐疑,陛下缘何会作出如此失控的举动,全然不似他平日里清冷克制的模样。
蜷缩在宫墙角恸哭,不像个弱冠少年郎,倒像是个孩子。
岑时霜想起他的话,倏地就想到一种可能,容疏所见到的“母妃”,会不会是幻觉?曾听父亲说,那异族公主坠湖之前数日,也是如此精神恍惚,行迹疯迷。
岑时霜当即找来小厮,到医馆打听是否有某种药物可以致幻,得知的结果令她顿时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心底生起。
胡地有一香名薜萝,若长期焚烧,可使人入幻境。
她想起数年前,叔父曾与一胡地来的香料商人交好,且助他在江陵城中开了商铺,生意如火如荼。
岑时霜不禁怒火中烧,南渊的国舅爷可真是好手段,杀母夺子,囚禁皇帝,如此便能只手遮天,权侵朝野。
只恨她毫无权势,不能揭示那恶人的罪行,如今之计,唯有尽快找机会告诉容疏此事,以免出现意外。
5
熙元四年冬至,天子携百官至郊野,设圜丘祀天。
岑时霜知自己无法参加祭天礼,便施计扮了侍从,行迹于浩荡的车马中。
行至郊野,天子下了马车,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手持镇圭,面向西方立于圜丘东南侧。
岑时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他立于高台,百官臣服。只是那披在身上的绣着十二章纹的衮服,不是天子的象征,而是一世的枷锁。
未几,鼓乐齐鸣,牺牲和玉圭等祭品在燔燎炉内同燃,烟火升腾于上天。
祭祀典礼繁琐漫长,却又过得极快,赐胙礼将尽,岑时霜都未曾寻得接近容疏的机会。
暮色缓至,天子携百官返程。
岑时霜所在的队伍很幸运的被分在了容疏的车马后,她离那马车仅有几步远,心跳得极快,在胸腔内如钟敲鼓鸣。
岑时霜正苦苦思索,如何将薜萝香的事情告知于他,前面的马车便出了意外。
“陛下无碍吧!”
车旁的小太监惊呼一声,原是容疏所在马车的车辙卡在了石缝中,已然无法驶出。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岑时霜趁着一阵骚乱,利索地跑到小太监身边,出了个主意。
“公公,不如从后头调了哪位大臣的车来用吧,这天色也不早了,这车辙也不知能不能拔出来,还是早早做打算。”
“可行,可行。”小太监指了指旁边的两个侍卫,“你们两个去后面调一辆马车来,务必要快,莫让陛下久等。”
“公公,我先去把陛下扶下来吧。”
“去吧。”小太监张望着远去的两人,摆了摆手。
岑时霜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容疏抬眸一看,冷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诧异,他皱了下眉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时霜?”
岑时霜与他对视一瞬,低下头,在小太监的注视下开口解释:“陛下,车辙卡在石缝里了,还请陛下换一辆马车吧。”
语罢,便在他面前伸出了一只手,容疏虽困惑,却还是握住岑时霜的手,借力下了马车。
哪知还未站稳,密林里倏地冲出几个黑衣刺客,执剑向他们飞奔而来,一瞬便至眼前。
“狗皇帝,拿命来!”那贼人大喝一声,抬剑向容疏的胸口刺去。
容疏还未来得及躲开,岑时霜猛地扑向他的胸膛,肩头没入左肩,浓厚的血腥味一下子散开来。
那贼人见状,抽刀欲再刺,只是很快便被侍卫制住,几人迅速咬破舌下藏着的毒,当场身亡。
岑时霜靠在容疏怀里,额头痛出细密的汗,趁着所有人都在慌乱之时,一把勾下容疏的脖颈,在他耳边喘着气,迅速说道。
“陛下,永清殿中的焚香有问题……”岑时霜气息微弱,几乎要疼昏了过去。
“陛下您没事吧!”小太监吓丢了魂似的扑过来喊着。
“快叫太医!”容疏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
随行的太医很快赶过来,给岑时霜止了血,不敢直视容疏震怒的双眸,跪下身颤颤巍巍地开口。
“陛下,这伤未及筋骨,好好修养应当无碍,只是……这位大人好像……是位女子。”太医的声音越来越小。
容疏怔了一瞬,“下去吧!”
缓过神来的小太监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道,“陛下,那人好像是戎人的口音,是西戎的刺客啊!”
容疏未听见似的,径直把岑时霜抱上了马车,只留下一句话。
“让车马快些回宫。”
6
熙元四年祭天礼,天子遇刺,侍卫以身挡剑。只是流言四起,说那侍卫是岑家旁支的长女,岑时霜。
岑松跪于朝堂之上,悲痛交加。
“小女生性顽劣,才混入队伍中,以求一观祭天礼,然小女如今重伤,一切罪责臣请代罚!”
百官皆求情,岑小姐救驾有功,怎能罚得?
岑松提起接女儿回府时,容疏却执意要把她留在永清殿,情绪有一丝激动,“岑小姐肩上伤得严重,如何受得了车马颠簸!”
国舅爷站在一旁,眸色晦暗不明,只是他默许了容疏的做法。
永清殿内。
“霜儿,你醒了!”
岑时霜一睁眼,便看见容疏守在身前,神色焦虑,也不知他在这坐了多久,眼下都有了些乌青,墨发也散着。
“可有哪里不适?我去叫太医来!”
“我没事。”岑时霜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喉咙一阵干涩,容疏递了盏温水至她唇边,她抿了两口。
“陛下方才唤我什么?”
“我,是我唐突了,无意中唤了你的闺名……”
岑时霜看着他神色慌乱,磕磕跘跘解释的样子,哭笑不得。少女歪了头,眨着眸子狡黠地问:“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也要唐突一次,你说是不是,容哥哥?”
“容哥哥,我手冷。”
容疏呆滞了一下,看着她从被子里伸出的柔荑,不知所措,“霜儿是想要暖炉吗?我去给你……”
岑时霜又把手向他面前伸了伸,“现成的暖炉如何不用?”
容疏明晰,便用大掌包裹住她纤细的小手,触感如白玉般,细腻柔软,只是温温热热的,并无她所说的冷意。
岑时霜却翻过手,攥住了他的右掌,十指相扣,嘴角勾起盈盈笑意。
“容哥哥累了吧,不妨睡一会儿。”
“我没事。”容疏摇头,“我在这守着你便好。”
岑时霜小嘴一撅,佯装生气:“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说的话你却一句不听。”
“我听。”容疏抬手撩开她额间的几缕青丝,无奈应下。
岑时霜忽略了后半句话,满意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睡这儿吧。”
见他犹豫,便软着声音质询道:“你睡在这儿,我有了事情才好叫你,这殿中又无旁人,你要留我一个在这儿吗?”
容疏无奈,褪下鞋袜躺上床,在岑时霜的注视下闭上眼。
许是太过疲倦,容疏很快便觉眼皮沉重,意识逐渐模糊,听见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岑时霜轻轻向他身边挪了挪。
凑在他的颈间,嗅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极了人间四月的馥郁花香,岑时霜鬼迷心窍一般,抬起头,在容疏的下巴上轻轻覆上一吻。
过了许久,她把脸埋在被子里,红得发烫,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轻薄姑娘的登徒子。
容疏不过睡了半个时辰便醒了来,瞧着身旁窝在被子里,猫儿似的小姑娘,耳尖不觉染上了红云。
只是这不合时宜的眷恋却让他心慌意乱。
“容哥哥?”岑时霜清软的声音把他飘远的思绪唤回,伸手晃了晃他的衣袖。
“你可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
“记得。”容疏点头。
岑时霜并未继续说下去,这深宫中暗流涌动,有些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7
岑时霜在床上躺了近十日,骨头都有些软了,殿内燃着银丝碳,温暖如春,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容哥哥,我想起来走走,身上都没什么力气。”
“肩可还痛了?”
“不疼的。”
容疏轻轻把她扶起来,又赶紧给她披上了厚厚的月白色狐裘袍子,穿上鞋袜。
岑时霜盯着窗子,双眸亮晶晶的,落雪的影子在透白的明瓦纸上格外清晰,如轻絮飞舞倾落。
“外面下了雪,冷得很。霜儿在门口看看,可好?”容疏细声细语地和她商量。
“嗯。”
容疏拖来一个软榻至门前,又铺了层鹅绒的锦被上去,这才开了半扇门。
门外透进来丝丝寒意,却很快被燃着的银丝碳驱散而尽,岑时霜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扑簌落下的大雪,想起去岁除夕,栖云亭的红梅来。
那时疏影暗香,宫灯明灭,透过横斜的梅花枝,相思落在心头。
此刻院中也有一树红梅,只开了一半,枝头落满了雪,小巧的绯色花苞藏匿其中,欲语还休。
“容哥哥。”岑时霜仰头,娇俏地唤他。
“嗯?”
“可否帮我把妆奁内的那盒胭脂拿来?再要一支细些的毛笔。”
“好。”容疏并未询问要做何用,只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墨发,起身去寻。
前些日子岑家派人送来了岑时霜的换洗衣物,和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其中便包括这盒胭脂。
容疏寻得胭脂,又拿上了一支细笔和一个小墨碟,回到了大殿。
“容哥哥猜我要做什么?”
“霜儿是想画梅花吗?”
容疏方才见她盯了殿外的那树梅花许久,又要了支笔,许是想用胭脂来画红梅,只是好奇,她这梅花要画在何处?
“容哥哥过来坐下啊。”
容疏照着她的话,坐在了她身边,岑时霜打开胭脂,用食指挖了一些,抹在墨碟中,用笔尖蘸了些。
随后对着容疏,粲然一笑,径直拉过他的手,把掌心翻至上方,用笔尖细细勾勒出红梅的模样。
岑时霜垂着头,认真地作着画,容疏的视线落在她白皙小巧的鼻尖,和透着粉红的脸颊上。
“容哥哥,画好了。”
未几,岑时霜松开了他的手,只见一朵红梅盛放,有灿烂的冬意落在掌心。
“谢谢霜儿送的梅花。”
“容哥哥把眼睛闭上,我想在你眉间画上一朵,可好?”
容疏点头,闭上了双眸,只是过了许久,却未感觉有笔尖落下,正要睁开眼睛。
却不曾想,一个轻如浮羽的,温温热热的吻,落在了眉间。
8
岑时霜在宫中住了近一月,伤口已经好了许多,可行动自如,无甚大碍。
岑家早些日子递了消息,今日便派了马车来接她回府。
马车里铺好了厚厚的狐裘毛毯,备着小暖炉,方才容疏还细心地给她裹上了织锦羽缎的斗篷,丝毫不觉得寒冷。
岑时霜怀中抱着一盆墨兰,垂着头,目光温柔,却又带着一点失落。
临行前,容疏把这盆墨兰交到她的手中。
“我没什么珍贵之物,唯这盆兰花,是母妃先前所留,姑且可作赏玩,便送与霜儿吧。”
“既然是先娘娘的东西,想来珍贵,容哥哥还是留着吧。”
容疏未曾应话,轻轻摇了下头,转过身背对着她,不自知地攥紧了掌心,岑时霜看不清他的神色。
“容哥哥,那,霜儿便走了。”
车马渐行渐远,修长的白色身影,与朱红色的宫墙,一同隐匿在浅金色的夕光里。
熙元四年,岑氏时霜以身护天子,救驾有功,封为盛安县主,赏金千两。
那年的除夕夜,家宴过后,太后独留下岑时霜,只道是有件事,想与她一叙。姑母仍是高高地坐在长乐殿的的榻上,岑时霜不敢看她,低头绞着手指。
“霜儿的婚事,家中双亲可有所安排?”
“未曾。”岑时霜轻声细语。
“霜儿觉得陛下可好?”
岑时霜心头一颤,“陛下天人之姿,时霜不敢仰望其德……”
见她惶恐的模样,太后忽地笑了一声。
“陛下弱冠之年,却还未曾婚配,既如此,霜儿若是愿意,哀家便于元夕给你们二人下一道赐婚的旨意,如何?”
“但,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岑时霜心中兵荒马乱,稀里糊涂地谢恩后出了殿,她如何不知他们的打算。
或许是为了巩固岑家的权势,亦或者是为了派她监视容疏,甚至,她往后可能与容疏一样,被囚禁在寂寂深宫。
可是,她却是欢喜的。
岑时霜什么都不怕,她只想在容疏身旁,护她所爱。往后她会陪他看花朝月暮,冬逝春生,陪他渡过深宫艰虞,直至共白首。
岑时霜想着,脚步不觉加快了几分,唇角忍不住勾起盈盈笑意,她的容哥哥,一定要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只是离永清殿只数百步时,远处却不知为何忽然喧闹起来。
“走水了,快来人呐……”
嘈杂的叫喊声中,岑时霜只依稀辨出这一句,当下即被不可言喻的恐慌包裹住,她拉住一个跑得飞快的小太监。
“发生了何事?”
“永清殿走水了,陛下不知为何待在里面不肯出来,眼见着这火燃起来……”
后面说了些什么,岑时霜一句都听不见了,如坠深渊般,逆着火光和惊恐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向永清殿奔去。
永清殿内大火肆虐,大半个主殿都燃了起来,层层帘幕被烧成灰烬。
火光映着容疏苍白的脸,他眸中恍惚,对着殿中一处角落大声唤着:“霜儿过来……”
只是眼前的“岑时霜”神色木然,不为所动。
容疏拉住她的衣袖,眸中哀痛异常,近乎乞求般,“霜儿你怎么了,火燃得这么大,快随我出去,好吗?”
忽地,头顶的一根烧断了的短横梁猛然间坍塌下来。
容疏下一瞬便扑上去,把“岑时霜”揽在怀中,烧烫了的木梁砸在肩上,他忍着痛,却落下了泪。
“霜儿为何不愿出去?”
“霜儿若是不走,我便在这里陪着你,可好……”
熙元五年的第一个朝日,大火寂时,兰花尽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