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步渼先生五则》范琨2022.9.21

 

                        一《步渼先生》

    当代书法教学,以西方美学为主流。书法强调时间和空间。强调书法哲学美和节奏感。但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李步渼先生的书法教学方法却不同。

      1998年夏天,先生李步渼去世。二十几年以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先生当年,究竟给我传授什么样的书法理念。

      我是在1988年的夏天,第一次见到李步渼先生的。我看到一个弱不经风,白发凌乱,白白净净的小个子老头。白衬衫几个扣子扣着,几个扣子敞开着。

        一个手端着破旧不堪的塘瓷碟子,里面放着几丝咸菜和馒头。一个手拿着芭蕉扇。住在一排破旧的教师宿舍里,土墙刷的很干净。院子里种着几颗树,中间放着用红砖支起的水泥石板,旁边有两个石头。准备吃饭。

      吃完饭。先生和我寒暄几句。问,你是哪里人。我说,东关村南宅堡子。他愣住了,又问。你们南宅堡子有个叫李政的人写书法,你认识吗?我说,知道。去世了。他喃喃的说,李政是我的好学生。他又说,李政三十岁就去世了,李政去世后,我给他在工人文化宫举办了遗作展。他说,李政当年学习书法很刻苦,天花板上都贴着字帖。

    平静一会,他问我,你知道中国书法史多长时间吗?我愣住了,吱吱唔唔说不清。他又问?你知道草书出现早?还是隶字出现早?我说不清,摇摇头。

        他又问,你知道《龙门二十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回去买五本。我问,为啥一本字帖要买五本?他说一本放在床头。一本放在办公室。二本放在书房。一本放在包里,你经常出差,路上看。

      他又说。《龙门二十品》要时时看,天天看,随地看,经常看,经常想。集团公司在西安饭庄开会,晚上和弟兄们耍钱,我赢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步行到书院门,买了五本《龙门二十品》和上海书画出版的《正书》《篆隶》《行草》九本字帖。开始了解中国书法史和《龙门二十品》。

    弟兄们嘲笑我,赢钱买书,不耍钱了。 

    我在湖南出差,孤独寂寞的时候。一个人拿着《龙门二十品》,坐在湖南岳麓书院后山的爱晚亭子里,看着红叶,看着《龙门二十品》。我在四川出差无聊的时候,一个人躺在成都武侯祠堂后院子的滕椅上,一面喝茶,一面看着《龙门二十品》。

      我还虔诚的去了洛阳龙门,参观了洛阳龙门石窟。礼拜洛阳龙门大佛,礼拜《龙门二十品》。

    经过几年的读帖,临帖。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了《龙门二十品》的美妙。我高兴的找到李步渼先生,谈了我的感受。先生告诉我,有感觉就好。兴奋之余,我问,我啥时候可以换帖?他说,你自己感觉好了就换帖。

    我唐突的问。我啥时候就把字写好了?他说,你眼睛看到的大千世界都是书法,你就把字写好了。为了这句话,我纠结了几十年。

    书法是学识,见识,阅历和胸怀的呈现。美学是基础。每个人的书法方向不同。有人书写历史。有人书写阅历。有人书写自然。有人书写灵魂的归宿。

      李步渼先生给我的书法命题太大,如果一个人看到的大千世界都是书法,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了丑恶和欺诈。

      我理解,书法就是对话。用书法对话历史。用书法对话孤独。用书法对话心灵深处的真实。

                            2020.8


                    二《步渼逸风》


 过了五十岁,有了生活阅历,我才渐渐明白,先生李步渼的花鸟画和他的生活阅历息息相关。

      步渼先生经历了磨难,经历了苦难,成就他绚烂的书画。

      步渼先生不着边际的举止,颤颤巍巍的步履,白细的脸上长着山羊胡子,住着拐杖。时不时的还在腰间拴着电线。有人嘲笑。这老汉,疯疯癫癫,还会写字画画。还有一群年轻人追随。

      九十年代初,我经常到四川、湖南出差。先生得知后说:“你到湖南师范大学代表我,去看看我的学生周旭夫妇,他俩都是我的学生。

        周旭先生当时是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周旭夫妇都是湖南师范大学教授。我到了湖南长沙师范,见到了周旭先生的夫人。她告诉我,周旭到美国讲学去了。我说明来意,她非常热情。为了弥补我没有见到周旭先生的遗憾。她带着我,拜访了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颜家龙先生。颜家龙先生给我讲了唐楷结构和笔法。颜先生说,他和陕西刘自犊,钟明善两位是好朋友。

    当年,长沙街道到处可以看到颜家龙先生的牌匾。颜先生的书法在全国影响很大。颜家龙先生虎背熊腰,其相如龙。

      分别时,周旭夫人问我:“李老师现在咋样?”我说:“留着胡子,住着拐杖,步履蹒跚,不修边幅。”她沉默了一会,脸上露出悲伤,眼角流出泪花,淡淡地说:“先生老了······”。看着她的表情,我想像出李先生年轻时帅气的样子,从周旭夫人的悲伤中,我感受到了先生有着不寻常的经历,先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沧桑。

      记得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去见李步渼先生。他把我带进了如同古墓一样的书房。书房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四五个柜子,到处都是书。他关门时,我发现门背后有一副字,好像是临摹的褚遂良。我问:“这是谁写的?”他说:“你们南宅村李政。可惜了,一个很好的书法苗子。英年早逝。书法家不懂生意,生意赔了,人死了。

      闲聊间,我问:“先生,你年轻时咋能学画画?”他骄傲说,年轻时家里比较富裕,父亲是赵寿山将军的副官,他是赵寿山将军抱大的。后来在长安美专上学,被分配到杭州丝绸工学院教画画。

    我又问:“杭州那么好,天上人间,你咋能又回来了?”他说文革被批斗,还被打断了两个肋骨······后来就回来了。他讲得很轻松,我听着听着,沉默不语了。

      先生去世前一个月,我去看望先生。昏暗的房子,一张单人床。房子散发着一股尿味。我强忍着坐下来。先生用被子包裹着,靠在墙上和我说话。他说,谢谢你从湖南醴陵给他带回来的瓷器。我说:下次给你再带一个好的。他说:不用了。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先生在和我告别。

    我看见先生的柜子上有一副工笔画。我问:“谁画的?”他说他年轻时画的。我怀疑的问:你年轻时能画这么工整,漂亮的画,现在咋画成这个样子?先生苦笑了一下说,你将来经历的多了,就知道了。

  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见面。是我和李步渼先生的永别。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人,有些事,有些作品。当我们真正理解的时候,可能已经永远消失在我们的记忆中了。就像是水和空气一样,平凡伟大。

    我有时候想,李步渼先生就像是天上飘过来的晚霞,给我们展示了云雨巫山,霞光万道,最后消失在的天际。茫茫人海,感恩天意,让我遇见了书画,遇见了先生李步渼。

               

                          2020.8


        三《雍州步渼》

      台湾学者蒋勋说,人生就是一场孤独的旅行。一个人孤独的来到这个世界。一个人孤独的离开。有缘的人会陪你走一程。不管是善缘,还是孽缘。走着走着就相遇。走着走着就散了。

      李步渼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孤独者。用绘画修止行观。用孤独描绘人生。

    有一年秋天,我拜谒了书法人心中的圣地,兰渚山下的兰亭。传说兰渚山是越王勾践种兰花的地方,兰渚山因越王勾践和《兰亭序》闻名。

      兰渚山下的兰亭集会,到现在每年的二月二,还是举行曲水流觞的节日。我一个人独自的抚摸了一下王羲之当年的流觞的曲水。在鹅池亭静坐了一个小时后,顺路看了看绍兴市徐渭的故居。

    徐渭是书画,文章的旷世奇才。是齐白石的精神偶像,齐白石愿为青藤门下走狗。其行为怪诞比步渼先生更甚。我在百年的青藤下留念。

    徐渭的故居里,我看到淡蓝色墨水一样的葡萄,和漫不经心的荷花。好像和李步渼先生的风格有一点像。我一路又来到杭州西湖边上的西泠印社博物馆。恰逢徐渭书画展。徐渭的画,灰蒙蒙,淡淡色。实在让我看不懂。

    徐渭的书画和李步渼先生的书画一样,稀奇古怪,不入凡尘,百般苦难,很难理解。

      我问李步渼先生。为啥徐渭的书画名气很大,我看不懂。先生笑了说。你看不懂,很正常。因为你的阅历不够。你的欣赏水平不够。你能看懂的书画和人,肯定水平一般。和你现在的水平一样。

    他又说,你记住。你看不懂的书画和看不懂的人,要多看,多思考。

      先生行为怪异,喜欢自嘲。在常人看来有点疯癫。其实是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有一次,我在雍君的房子碰到李步渼先生。雍军和先生开玩笑说。你现在桃李满天下。李先生随即反驳。我没你能行,一次就生两个娃子。我们三个大笑。但是大笑之后,我感觉到了先生难以言表的苦楚。难以言表的孤独感。后来知道,先生一生无儿无女。

      很多人都看到李步渼先生的嬉笑怒骂,其实,他是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他的行为,甚至一个细节才是他真实的自己。

 

    坊间有很多李先生嬉笑怒骂的笑话。比如当着学生的面尿尿。到西安美院对着陕西书画大家大喊大叫。因为陕西很多名家都是他说同学。有一次书协搞展览,李先生写了一副郁达夫的对联。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李先生可能和郁达夫一样,年轻得意时,名马美人相伴。失落时,孤独无奈相随。李先生的一生就像他的书画。前半生工整鲜艳,风流倜傥,风光占尽。后半生孤独彷徨,嬉笑自嘲。世态炎凉。

 

    吴冠中说,艺术的冬天考验着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热爱着艺术。如果真爱,就不会放弃。苦难和坎坷是孕育艺术的土壤。感情压抑到一定程度才会爆发。那才可能会有好的作品。平淡的人生,平淡的情感,不能出艺术。

    李先生的一生验证了《百年孤独》的一句话。人的一生曾经有过多少灿烂辉煌,终究将要用多少孤独来偿还。孤独的旅行,孤独的行走

                        2022.8.26

         

   

            四《先生步渼》

    书法欣赏是非常艰难的事情。现代书法教学,解决了书法技法的基础问题。很多所谓的书法家,甚至连技法基础问题都没有解决,穿着皇帝的新衣,招摇过市。

      我问过李步渼先生,如何欣赏书法,他说,你看不懂的书法,就是好书法。我问,为啥。他说,你现在二十几岁,等你过了五十岁,你就知道了。

    记得有一次,我到雍君书房聊天,遇见先生李步渼。他说,我给你写一副字吧。说着,写了几个字给我,风采不减当年。我问,先生你是回忆你当年的风采吧。先生开心的大笑起来,又给我写了一副字。南宅学子名范琨,生就一派卷气人,学无尽,存真心,艺事靠伊求秋春。

    我用自行车带着先生回家,街上的人指指点点,我才发现,先生花白的头发,上身穿着黑棉袄,弯弯曲曲破旧的电线胡乱的缠在腰间。凌乱的山羊胡子在寒风中飘散。

    来到他的书房,他说,给你送一副小画留作纪念吧。我看到画的题目是《落尾之喜》。苍虬的树枝上站着一只蜷缩的小鸟,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睁着。

      先生富于收藏,我见到过他收藏的董其昌手绢和于右任对联,他说,于右任草书写的很慢。像写楷书一样。

    当年, 在杭州别人搞武斗,他到处收藏。他说,有一次一个老太太卖废纸,他说打开看看,他看到两捆全是明清名人字画,他宁是缠着全部买下。杭州的名门富户比较多,加上他父亲是赵寿山的副官。他收藏的名人字画,听说装了几十个大箱子。

      在杭州,他和章草大家宋季丁是忘年交。他也很欣赏北魏大家孙伯翔。他有一首题画诗写到,北有孙伯翔,南有宋季丁,二君皆师古,学倒二爨翁。二爨即北魏名碑《爨宝子》和《爨龙颜》。

      又是一年夏天,我到朋友墓碑石刻门店,发现一块不大的条形石头上刻着,雍州李十六之墓。我问,李先生还活着,这是谁在诅咒先生。他说,这是李先生自己写的。嘱咐让将来放在他的墓室里。

    李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们几个骑了八辆摩托车。每个人的车上绑着招魂幡,浩浩荡荡的把先生送回老家。在先生的墓室里,小心的安放了他自己亲手写的墓碑《雍州李十六之墓》。

    先生走的很欣慰。因为,在他去世前半年,我们成立了雍州书画社。我们冒着雨,到他家,他披着被子为我们题写了社名。我年少轻狂的光着膀子,站在他身后,照了一张合影。没想到是永别。

    回想起来,先生是用他的阅历和见识在指导我们学习书画。书画知识和阅历,就像大海和海上的大船。试想一下,有知识的人很多。能渡过大海的人,有几个。

    怀念先生李步渼。

                        2022.2.1

   

              五《落尾之喜》

    灵魂的深度,决定了书画的高度。步渼先生的艺术灵魂一直在雍州书画社的弟兄们心底暗动。

      我反思自己的愚钝,当年看不懂先生作品的温润华滋,清雅简约。看不懂先生的艺术清净。

  朝阳是个有心人,为步渼先生出版了《李步渼书画作品集》。完成了弟兄们二十四年的夙愿。

    前几日,朝阳开车,朴昌,养峰,雍君,东庆和我一起到了牛东先生的坟地,准备以雍州书画社的名义为先生立碑。上香,点蜡,烧纸钱。集体筹划,分工落实。

    坟前荒草凄凄,断壁残垣。还好,坟前有两棵大树,大约60公的大树。像两把大伞,又像两个华表,守候着先生,守望着终南山。回望苍山,上天护佑。这应该是先生的艺术阴德感召。

    朴昌和东庆负责和李先生的家人联系,为先生以雍州书画社的名义立一块纪念碑。

  昨天,维森哥代表家属表达了对雍州书画社弟兄们的感谢。席间,大家又回忆起了李先生的逸闻趣事。

  维森哥是李步渼先生的干儿。维森哥说。他爸当年省吃俭用,有一次,他发现他爸穿了一双鞋子非常大,他问,爸,你在哪里买的鞋子,这么大。先生说,垃圾堆捡的。维森哥说,怪不得你左右脚的鞋子反着穿。先生说,鞋子能穿就行,不关乎左右。

    我问维森哥说,李先生当年对我说,他是赵寿山将军抱大的,他家是赵寿山将军的舅家。维森哥说,应该是的。他妈的娘家是户县卓村。和赵寿山将军是亲戚。他爷是杨虎城将军府的副官。他爷在民国时期,是西安警察局长局长,经常可以见到于右任先生。

  维森哥又说,李步渼先生的父亲非常喜欢于右任先生的书法。于右任先生写字,他爷磨墨。于先生每次都给他爷写字。他家有十几副于先生的书法。后来,文革被抄家。一次,李步渼先生到隔壁串门,看见了半副于右任先生的对联,于先生的落款还在。就问,你是那里来的我家于右任的字。隔壁说,河边垃圾堆捡到的,准备糊墙。随即把字还给了李先生,李先生为隔壁买了几十张白纸,表示感谢。

    于右任还少了三个字的半副对联,还闹出了一场风波。

    一日,户县一位书家看望李步渼先生。看到于右任的半副对联说,于右任的书法不过如此。李先生当即发火,滚出去,以后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维森哥又说。他爸当年说,蒲华的竹子画的好。徐渭的葡萄画的好。

  我问坐在一起的水力老师,李先生当年给我送了一副画,一只荷花,下面有一只鸟,没有尾巴,啥意思。刘老师沉思片刻说,应该是李先生的人生体悟。又说,李先生的每一副画的标题值得研究。

    回到家,我打开李先生送我的那幅画《落尾之喜》。看到一个硕大的荷花下面,微微瘦瘦的站着一只小鸟,没有尾巴,战战兢兢,有气无力的看着荷花。无可奈何,茫然若失的看着这个世界。

               

                                      范琨  202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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