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的桃花多为一种颜色,这里的桃花却种类繁多,有小花白碧桃,大花白碧桃,五色碧桃,千瓣桃红,红碧桃等。颜色有白色,粉红,深红,绯红,红白相间等。花瓣有单瓣的,复瓣的,重瓣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每年这个时候,整个岛上满树桃花盛开,一簇簇,好似天边的片片晚霞降落到此处。信步其中,花香浓郁,落英缤纷,让人也产生了几分醉意。桃花岛这名字,名副其实。
十年过去,残碑断碣,古苔横啮。照例,今日该去看望她了。我将她葬在这桃花岛之巅,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桃花岛。旋即我嘲弄地苦笑一声,可惜,这繁花似锦,你未来得及亲眼瞧见。我提了一坛酒,快到山顶时,却隐隐有一阵箫声传来。奇怪,这岛已经十年未曾有人来过,这吹箫之人是谁?我加快了脚步,走到远处看向那人,他身形修长,着一袭青衫,长发如瀑,只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手持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箫。衣抉翩翩,清雅淡漠,不染纤尘。他似是察觉到我在身后,转过身来看向我,我心中蓦地大惊,竟然是他!十年前……
寒冬将尽,暖春将至。在这个冬深春浅的时节,海上仍是刺骨的寒冷,此刻雨点如同珠子般跳入甲板,敲打着船舷。天气如此阴冷,寒气瘆人。邻舱那位却日日抚琴,似乎好雅兴。却不知是何许人也?我决定今日便去会他一会。我正要敲门,那门却顺势自己开了,一红衣女子端坐窗旁,嘴角噙笑看向我,似乎早知我会来拜访。她含笑道:“前辈请坐。”手示意对面的位置,做个“请”的动作。我心下暗暗叹服这女子落落大方,潇洒泰然的气质。
我叹道:“这几日一直下雨,海面上雾气弥漫,阴云密布,实在压抑得紧。听着姑娘的琴声,心里也平静舒畅了许多,姑娘当真好心境。”“我这几日闲极了就坐在这窗前,小酌几杯,弹弹琴,细听雨打船舷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消遣吧。”她边说着边为桌上的两盏酒杯斟满酒递一杯到我面前。我惊道:“咦?这夜光杯的成色晶莹剔透,色泽纯正,杯身玲珑精巧,可是世上罕见呐!”她豪爽笑道说:“前辈果然识货,前辈要是喜欢这杯子,不嫌弃的话,便赠与您了!”我顿时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这怎么使得,不好不好。”她说到:“我对前辈一见如故,十分投缘,这杯子就当作见面礼了,前辈不必推辞,且收下吧。”
你来我往间,天南海北,我们聊得十分畅快。她呷了一口酒,语气不似期待,却颇有几分怅然:“今夜船便可以停港靠岸了,待到春天,这桃花岛的景象定是美极了。”她忽然又问我:“对了,前辈为何到这桃花岛来呢?只是欣赏这里春天的美景么?”我叹了口气:“唉,老夫打算以后都隐居于此,不再离岛。”“前辈鹤发松姿,所练的幽冥功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却为何突然要退隐江湖呢?”这丫头轻易说出我的功力,武功定在我之上,我叹道:“唉,江湖……我毕生所求的便是这江湖二字了……我曾经一心想要练就绝世武功,受万人景仰。我日日苦修,武功也越来越精进。后来打败了一个又一个高手,我在江湖中一时名声大噪,许多人见到我莫不恭维我。可是,忽然有一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那些虚名和吹捧,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曾经为了它,抛弃了许多,牺牲了许多,眼里只有它,真正得到了才发现那些不过是幻影流光罢了。于是,我便决定退隐江湖,来到这桃花岛。”
丫头失神看着窗外,喃喃道:“一生所求……一生所求……我所求的……他所求的……值不值得?又是为何?”直到我出声喊她,丫头这才回过神来,却突然问我一句:“前辈年轻时可有女子追求您?”咳咳咳!我险些没被呛到,我,这,我大为窘迫,郝然脸红地问她:“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了?”丫头戏谑地看着我:“我想着前辈年轻时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定有许多女子思慕于您呢,哈哈。”我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真是拿她没办法:“我以前眼里只有练功,哪有心思去考虑儿女情长的事。这情爱之事,老夫是不懂的了。”她又俏皮的说道:“无妨,现在也不晚的!前辈鹤发童颜,说不定她们仍在等待您呢,前辈何必大老远跑到这桃花岛来寻桃花。”这丫头,又在打趣我,不行!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咳咳,那丫头你又为何到这儿来?”她这才凝重地道:“我,是为了赴一个约定。”“约定?什么约定?”
“那年我十六岁离家独自在外游历,南下途径苏州,正在一家客栈吃饭时,有一彪形大汉欲调戏我,我刚要惩治这厮,邻桌一人忽然出手将他打飞了出去,我抬手向他道谢,他只挥挥手道,举手之劳。我见他身着素色青衣,面若冰霜,高洁淡雅,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不凡,不由得对他有了几分好奇心,于是厚着脸皮坐到他对面与他攀谈,才知原来他也是一云游四方,闲散之人。交谈数句,发现我们之间兴趣观念倒也相似,很是聊得来。我开口邀他,不妨一同结伴而行如何?他也爽快地答应了。这后来,我们一路游历了许多地方,烟雨江南,荒漠戈壁,名山大川,五湖四海。不时互相切磋武功,也曾月下我弹琴他吹箫合奏一曲。”
“老夫猜,丫头你莫不是对这小子动了心吧?”她自嘲地苦笑:“正是,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追求的是逍遥自在,怎会拘泥于儿女私情。说是结伴同行,当真只是把我当作同游伙伴,从未对我产生半分心意。”“那你后来告诉他了吗?”“后来我向他表白心意,他自然是拒绝了我。正巧这时我收到家信,家父突然病重,要我速速赶回去,我们就此别过。”我正要安慰她,她却豪气干云地道:“罢了!感情的事,强求不来。我也不是死缠烂打,放不下之人!”说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那后来呢,后来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正想问她,她突然开口:“前辈你听这箫声。”她身子斜倾,靠在窗边,手托着下巴,正侧耳倾听。她一说,我这才注意到。这箫声从外面的雨中传来,可外面下着这样大的雨,却不知那人是谁?又是在何处?再仔细一听,这箫声呜呜咽咽,绵延悠远,哀怨之极,惹得人心里也跟着沉重起来。渐而音调转变轻快明亮,似有柳暗花明之意。
我听着听着,不禁沉浸其中,一时之间忘记了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是在何处,曾经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翻涌上脑海,那时我家道中落,为小人所欺。再到我上山拜艺求师,发誓要练成武功,打败天下无敌手。再到每一次失败后的不甘心,再到我打败许多武林高手后别人的崇拜敬畏。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忽有琴声加入,与箫声合奏。两段乐声配合得极好,你上我下,你高我低,你前进我后退,你停歇我紧随,你高亢处我激昂,你婉转处我悠扬。琴箫和谐,每一处变换,脑海中也闪现不同的画面,时而兴奋,时而惆怅。曲罢,惟余一声长长的叹息……一段乐曲的时间,仿佛已经历了一场浮生若梦。余音袅袅,悠远散去,我这才突然一惊,回过神来,雨还在下……我忽然感觉到脸上冷冰冰的,伸手一摸,原来是泪水。
丫头将手覆在琴弦上:“此曲为碧海潮声曲,最是扰人心智,可杀人于无形,一生的悲欢离合,刀光剑影,都在这曲中了。今日总算是跟他合奏了,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夙愿。”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心满意足忽而转为坚决的语气:“前辈,我死之后还劳烦您将我葬在这桃花岛上吧,多谢!”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跃上了甲板,立在船头上,我急了,大声喊她:“丫头!快回来,何苦要葬送自己的性命不可呀!”丫头转过身来,只是微微一笑道:“勿念。”随后便飞身下海去,我奔到船头,只看见一个青衣男子立于海面之上,丫头站在他对面,许久双方都未出声。
她轻轻笑了一声:“今日这曲,我弹得甚是满意,你觉得如何?”男子淡淡回答:“不错”再沉默一阵,丫头先开口:“动手吧,不必手下留情。”男子摇了摇头,神情有些不忍:“你可想好了,一旦运功……”“婆婆妈妈可不像是你的性格,只管动手便是!”噌的一声,丫头已拔出自己的剑,对准男子。
他二人遥遥相对,立于海面之上,就像立在平地上一般,可见轻功了得。此刻仍是下着濛濛小雨,天空乌云密布,阴沉灰暗,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男子闭上双眼,将箫送到唇边,徐徐吹了起来。萧声起初缓慢徐行,化为一道道剑气悬浮于周身,逐一冲向丫头,她轻轻施展剑术,一一化解了开。随即萧声逐渐急历,剑气先是将丫头层层包围,她的身法也越来越快,不多纠缠便冲出包围,在海面上施展轻功,几个蜻蜓点水,举剑指向那吹箫人,海面顺着她的脚步一路晕开一圈圈水痕,眨眼功夫便直逼到他眼前。他放开箫展开双手身子笔直向后倾倒,斜飞后退以作缓冲,从萧中抽出一柄细剑横立于身前挡住了丫头这一剑,旋即翻滚飞身离开海面,悬浮立于高空。
他将箫送至唇边,再次吹奏了起来。说也奇怪,这次的萧声不再化做剑气,而是直接操纵起了这柄细剑,与丫头打斗,老夫还是平生第一次看见竟有人是用萧声操控武器的。雨开始下大了,点点滴滴急促落下。若说丫头此刻落于下风,那就小瞧了她。丫头剑气凌厉,将细剑的攻击尽数给拆解了,反倒压了对方一头,好几次细剑都被丫头的剑法给弹飞了。几个回合间,竟是丫头占得上方。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丫头一剑将对方武器猛然打入水中,飞身上空立于男子对面,大喝一声:“还不使出你的碧海潮生曲吗!”怎会是碧海潮生曲?这不是刚刚他二人合奏那一曲么,我心下暗暗奇怪。
丫头忽然将自己的剑也给抛入了水中,打坐于空中,闭上了双眼,手势翻飞,专心运起内力,只见周身的雨被蒸发为团团雾气将她裹住。萧声再次响起,男子将内力注入其中,方才明白这曲比之前奏的可是强了千倍万倍不止!我道这船怎的突然摇晃起来,令我根本站不稳。只见这片海域开始剧烈翻涌起来,如同那锅中之水烧开后沸腾翻滚一般。暴雨如注,哗哗哗哗砸向海面,嘭的一声爆炸响起,海水竟向上形成道道千丈高的水墙。海水逆行而上,那雨注却下落不得,激起水花往侧溅开!我耳中轰鸣声作响,雷鸣声,暴雨声,尖锐的萧声裹杂一气贯入耳中,只觉得头痛欲裂,登时晕了过去……
“就是您将她葬在这里的吧,前辈?”男子开口问道,这话突然打断了老者的思绪,他回过神来看着这个突然到访的男子,叹了一口气:“唉,你为何还要回来呢?丫头已经死在你的剑下了,你还想怎样?”男子淡淡开口:“我此番回来,只是想看看她”老者拾起落在地上的酒坛,幸好,并未摔破,指向一旁的石凳道:“唉,坐吧,这酒是我今日特地给丫头准备的,你来了,便坐下尝尝吧。”
两人坐下来,老者给青衣男子斟了一杯酒,一杯置于墓碑前。几杯下肚,老者开口打破气氛:“老夫想知道,你此次为何而来。”男子放下酒杯,淡淡说道:“她一定告诉了前辈许多我们之间的事吧?”“丫头只讲到她向你表明情意被拒后被家书召回。”男子又斟了一杯酒,眼神飘忽,看向远方,缓缓地道:“她是扬州钟离世家的长女,天资聪颖,武功尽得家族真传,而异母所生的弟弟从小骄奢淫逸,不思上进,她父亲就有意将她培养为下任家主。那次她父亲病重,便是要她回去继任,不料她赶回去后遭弟弟暗算,被下了……被下了肝肠寸断散。她弟弟也成功当上了家主。”老者大吃一惊:“肝肠寸断散!这!会使人武功慢慢尽失,全身筋脉断绝,最后毒发而亡。怎么会下如此狠的手!”“她不运功还好,还能撑上数日。可她信中对我说,宁愿与我痛痛快快的斗上一场,也不愿最后武力尽失任凭奸人羞辱,是以约我在这桃花岛决斗。只是,一旦运功,这毒于周身运转更快,一日也撑不了。她却执意如此,我只得答应。”
老者长叹一口气:“唉,如此说来,倒不算是你杀了丫头。老夫想问你一句,你对丫头,就没有那么一点动心吗?要不然,你这次又怎么会回来。”男子拿酒杯的手一顿:“我喜欢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儿女私情什么的,最是累人。于她,许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吧。”是什么时候呢,约莫是那晚我们二人琴箫合鸣,皎白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抬头朝我灿然一笑。又或许是她在参加擂台比赛时,将对手打败后得意骄傲的样子,明媚如太阳。或许我与她之间便如同萍水相逢,虽曾引起过阵阵涟漪,却终究风过无痕。说是动心,却还不至深情;说是无情,心中却也有她的那么一角位置。
“那你这次又为何回来?”
“只是想告诉她一件事”说着,男子起身下山。
“钟离家主,被人杀了。”
“哦?何人所杀?”
“我”
老者无奈的摇摇头:“你这人,当真奇怪的很。”
男子顿住脚步,侧过身来,嘴角上扬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