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号早上8点32分,被我上气不接下气赶上的G676缓缓开动了。距离春节一周的时候,我还没有抢到票,每天一有空就打开12306的网页狠命刷屏,但是从上海到长沙、常德、株洲、荆州、武汉,从高铁、动车、特快、快车到慢车,从软卧、硬卧、软座、硬座到无座,一张票都没有。1月31号晚上,公司已经放假,一年的工作也算圆满完成,我一身轻松却又异常疲惫的回到租住的房间,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没有抢到2月1号票的事实,估计要到初一或者初二才能回家。快要睡觉的时候,顺便在手机上看了一下飞机票的情况,突然怀着侥幸心理,打开12306,再次耐心的刷了一下所有能回家的路线,正在感叹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突然看到G676奇迹般出现了两张二等座位票,马上用激动得颤抖的手指迅速抢票,上天保佑,购票成功!
我的座位是6号车厢9排B座,幸运抢到退票或者补票,又已经不误钟点的赶到高铁,幸运至极。车厢里空调大开,暖意融融,周围轻声轻语,小孩笑声叽叽呱呱,我把椅背稍微调低了一点,双腿舒展,双脚蹬在前座的踏板上,双臂自然的摊放在椅子靠栏上,万分惬意的闭上眼睛,就以这种舒服的状态,坐在号称世界上最快的中国高铁上,风驰电掣般的驶出上海,穿过江苏和安徽,到达武汉,然后转客车直接回到湘北老家。从东部沿海到“中三角”,竟然只要五个小时!此时,老家的山山水水、亲戚们的面孔像走马灯一样的浮现在脑海里,平时是大都市里一颗微小而不起眼的螺丝钉,打了鸡血似的跟着超快节奏运行,今天一消停下来,在春节回家的旅途,心中竟然涌起一波强似一波的乡情,转眼就像长江水一样把自己浸没了。
我迷迷糊糊的看到了挂在老家屋前晒得流油的腊肉和鼓鼓胀胀的腊肠了,也闻到了用慢火煨了一夜的土鸡汤的醇香,还一把抱住了正在土灶前炒葵瓜子的姆妈……突然,高铁似乎停了下来,广播里传来“本次到站苏州北站”的声音,原来半小时就到了苏州!我睁开眼睛,几乎没有什么下车的人,都是带着行李上车的人。
一个穿着黑色中长呢子的男人在我们这排位子旁停下来,最多一米六五的个子,脚上是一双红蜻蜓的皮鞋,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把一只有点古早味的皮箱费力的塞进行李架,然后蓦然放松,叹了口气,坐在我身旁一直空着的C座上。既然美梦做不成了,我从前座背后的布兜里挑了本《和谐之旅》,随意的翻看起来。
“你也是回武汉吗?”耳边传来的声音,说不上很刺耳,但像是泡沫擦在玻璃上,听上去有点别扭,是从C座传来的。
我转过头去,眼前是一颗尖核桃般形状的脑袋,刺猬般的平头凭空生出一丝滑稽感,眉毛似括号,双目如芝麻,塌鼻阔嘴尖下巴,幸好皮色白净,要不然真怀疑我身旁坐了一个妖怪!
“唔、唔。”我被问得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体会他这句话的意思,便支吾了一声。对于陌生人,我向来持一种慎重的态度。
“我也是到武汉呢!你是武汉人吗?”他倒是个外向的人,并且注视我的眼光,好像也没有什么坏意。
“不是!”旅途中常常会遇到对你感觉还好,便主动搭讪的人,并无恶意或者执意骚扰,只是因为无聊,想找个聊天的人。因为人在旅途,会遇到各种职业、各种年纪、各个地方的人,生活经历也很不相同,所以随便聊聊,还可以知道许多不同于自己的人生轨迹、生活常识和野闻趣事,也是一件可行的事。于是,我就如实回答了。
“我也不是武汉人,是天门的!你是湖北人吗?”他自报家门。
“我是湖南人。”来而不往非礼也。
“咦?那为什么坐车到武汉呢”他非常疑惑的皱了皱眉。
“上海到家里的车票都被抢光了,武汉这边的票多。”我回答得相当淡然。
“你在上海上班吗?什么工作?”他好奇的把眉毛一挑,一个劲儿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公司做文案。”
“什么公司?外企?国企?”他的身子都转过半边来,好像要发现惊天大秘密。
“只是在普通的民营公司里呢!”我笑了笑。
“那工资很高吧!”他两眼发亮。
“没有呢,只有几千块!”我谦虚了一下。
“你在上海买房了吗?”
“那么贵,买不起呢!”
“听说那里租房一个月都要一两千呢!”他做出一副打听的神情。
“是的呢,生活成本高。”
“那你——”他的双眼似乎流露出七分同情、三分鄙夷的神色,潜台词似乎是:你工资那么低,房租又那么贵,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
而我早已对于这世间流俗的眼光与偏执的误解见惯不惯,所以淡然以对、不置可否,依然十分安静的看我的杂志。
他转过头来似乎还要问什么,但见我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致,便打住了。
车窗外长三角地区的景观,在错落的楼层、繁华的商区、齐整的工业区、小桥流水和稻田湖泊之间自由切换,市容之整洁、阡陌之交错、建筑之巍峨让人看了,不觉感叹这里不愧是国内经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相较亲切熟悉却发展略显迟缓的老家,更吸引年轻人的眼球哇!
我上了一次厕所。高铁的卫生间和绿皮车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不光有坐感舒适的马桶,便后自动冲水,还提供卫生纸、干手纸、垃圾桶,连洗手液都一应俱全,特意配置的香氛掩盖了卫生间尴尬的臭味。
回到9排位置,我麻烦那位好奇心同座挪开双腿,好坐到我自己的位子上去。
他借机朝我细看了一眼,又以此为契机开始了聊天:“我也在苏州工作呢!”
“哦,那挺好的!”
“是在市水利局,当技术员。”
“国企,稳定啊!”
“唉,国企工资不高啊,一年才十来万,只图个稳定罢了!”或许我赞许的口吻激励了他,他的口气不免有些得意。
“好多人想图稳定图不到呀”想到上海市场竞争的激烈状况,我有感而发。
“那是呢!其实我只是在荆州读了个三本,找工作当然是没什么优势。不过幸好我大哥在国家水利部,想了点办法,才到了苏州!”
“哦,有个好哥哥呢!”
“哎呀,过年高铁票真不好抢,幸亏我大哥直接找了他在苏州交通局当领导的同学,刚才在火车站直接拿到坐票,就上车了,你是怎么抢到票的?”
“还是有熟人好,我是每天盯着电脑刷票才等到的!”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在嘀咕:难怪春运火车票难买,原先就听说过有关系、有门路的人先就订了票,12306放在网上的只是极少的票,难怪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要一天到晚守着。
“不瞒你说,我也到上海、北京找过工作的,不过现在那些公司都很古怪,面个试都要985、211大学的毕业证!就像你一样,其实进了这些公司,要求又高,工资也不见得有多高,压力又大,工作又辛苦,所以后来还是找了个铁饭碗!”他直言不讳的谈着自己的经历和感受。
“是的呢,在上海这些地方不容易,你能在苏州进一个国企,还是蛮好的!”我并没有因为他所说的“就像你一样”这句话而生气,他也说出了部分事实。岂止是我,在上海,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外地人,没钱买房,工作辛苦,但是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如果进了国企,又会怎样?没有社会背景,生性耿直,一张报纸一杯茶,冷冷清清一辈子吧!
“其实我这个技术员,平时工作也没什么事,准点上班,准点下班,还是挺舒服的!”他笑了笑,“我老婆也跟着我到苏州了,他们家在金鸡湖旁边开了个小饭馆,我们房子也买了,就准备结婚了!我老婆这人,你别说,对我还真是好!”
“哦,那恭喜了!”
“盒饭啦,盒饭啦!”只见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走道,我看了看门上的LED屏,原来已经过了安徽全椒站,十一点多钟,到了饭点。因为早餐吃了燕麦粥和红薯,又在车上吃了苹果和橙子,肚子还是饱的,所以并不想吃饭。况且,高铁上的饭菜,已经把风味和口感降低至零,味觉怪异的调味酱牛肉,几近用白开水烫熟的上海青,坚硬似子弹的饭粒,却要四十元一盒!心想一到武汉,便可以吃到清香开胃的排骨炖藕,色香味俱全的三鲜豆皮,再打包一碗淋着厚重芝麻酱的热干面,要价也只不过二十元,所以就断然拒绝了这个盒饭。
但是我的同座当机立断的买了一盒,并且更加当机立断的拆开盒饭开吃,齿嚼牛肉嘎嘎作响,筷搅米饭翻山倒海,外加饭菜入口窣窣作响之声,把我们好几排的人都看的触目惊心,馋得口水直流,餐车回转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好几个人都补买了。所以等他吃完,拿出清风手帕纸爽快的揩完油嘴,其他人也开吃,叫我这个闻不惯调味酱牛肉的人十分幸福。
酒醉饭饱,他的谈兴更浓了:“我到了武汉,二哥会开奔驰来接我,到家里只要三小时呢!我二哥在深圳开建材公司,这次我结婚,说是要给我们送一台宝马呢!”
“哇呀,你二哥真有钱,对你真好!”
“没有啦,现在经济活了,谁家里还没钱、没车的?”他眉开眼笑,芝麻粒变成小蝌蚪,志得意满的样子。
“要说回老家,不是每年父母挂念着家里的那些亲戚,觉得在一起过年热闹些,我还真不愿回去!”他埋怨道。
“怎么?”
“老家那破地方,街道破破烂烂不说,垃圾到处乱扔;连个肯德基、家乐福都没有;号称3D电影院,声音活像破风车;更不要说LV、Dior了,买个手表、衣服都难!”他一脸嫌弃,芝麻粒现出痛苦的表情。
我默不作声,看看他脚上的红蜻蜓,心想即使是县城,也会有你穿的鞋吧!
“还有,你有没有感觉到?老家的那些人,素质太低了,不管在什么地方打电话都震天响;到银行柜台办事也不排队,挤得像个马蜂窝;垃圾随手扔,到处乱吐痰;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打麻将,买衣服买鞋乱攀比。哪像苏州的人那样,喜欢看书,讲话斯斯文文。”
我笑了一下。老家诚然有急需改进的地方,但只要是事物,总有利弊功过,何必对养育自己的地方一棍子打死呢?
“各位尊敬的乘客们,我们已经到达六安站……”
好快啊,离武汉只有两站了!
同座还在喋喋不休,突然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疑惑的看了看他,然后轻声说:“你好,这好像是我的座位!”
他一脸发窘,芝麻粒双眼蒙上一层羞愧的神色,立马停止了高谈阔论,拔腿就走,没有拿行李箱。
新来的邻座似乎是个沉静的人,坐下来便闭上双眼养神。我也正好耳根清静了些。我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前邻座如果真的拿到的是座票,怎么好端端的中途被换了座呢?可见他拿到的是站票,什么苏州交通局领导更是无稽之谈,真是个可笑的人。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由清癯的山丘向青绿平原转变,江汉平原一马平川,也有更多江南的气息。高铁进武汉时,楼层渐多,长江中游最大的城市气势雄浑稳健,到了这里,离家乡就更近了。
终于到站了,我卸下行李,背好背包,正准备往外走,见到前邻座慌慌张张的奔来取行李。我们擦肩而过,他似乎刻意不看我,只是一门心思的从行李架上取皮箱子。我原本还想说声“再见”的,但是看他行色匆忙,便作罢了。
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极目楚天舒,深冬灿烂温暖的阳光,将呆在车厢里的沉闷、无聊一扫而光,想着即将吃到的三鲜豆皮、排骨炖藕、热干面,想着家里妈妈拿手的腊肉炖白菜,心情顿时舒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