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纸上行人

    阙陵东北,有地曰忘川蒿里,处尘世之上,而人莫知之。其地多蒿草,遮天蔽日,漫无涯际。夜则有风穿行其间,引世人千秋之梦,入百里忘川河中。忘川源头,居有一神人,名曰无那,日取川中之水,择世人梦中所念,绘而编成《千秋美人图》一十又三卷,以尽录世间芳华。

                                                                                       ——《端云旧谈·异闻录》


    后有一日,无那前赴东海,访其旧友祚庥,所行甚是匆忙,扃牖尚未合上,便已去得无踪。无那去后不久,忽有风自东南吹来,轻托起桌上新作画卷,晃悠半晌,终也出了木屋,缓缓落入云层之中,渐而消失不见。

    云州城中,又至一年春期,长街之上,梨花纷繁,落得满城皆白,游人往来其间,皆仿若穿行于云中。城西军营之中,离朱也正望着这漫天花雨出神,一卷缣帛忽而落于身侧。朝间迟疑片刻,方才俯身欲拾,清风忽来,卷开缣帛一角,一位女子的身影便侧立在展开的画上,衣着款款,栩栩如生,仿若一不留神,便会从画卷中悄然走出一般。

    离朱甚为心喜,也不管是何人之物,已悄悄捡起画卷,疾步抱归于室中。而后数日,因云州军务繁忙,离朱终未寻得闲暇仔细端详,只得将此画暂置于案几之上。

    而后一日,离朱自营中晚归,疲惫异常,遂解得外衣,抛于案几之侧,而衣上所镶玉玦,沾得些许墨痕,正巧压于这美人画上。

   “哎,这是什么啊,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离朱方才转过身去,房中忽而传来女子声响。

   “何人在此?”离朱一阵慌乱,赶紧边将半解的里衣扣好捋齐,边在房中四顾张望。

   “谁,谁在那里,快来帮帮我,我被困在这里了。”

   “你在何处,如何入得我卧房?”

   “我,我在这里啊。”

    离朱循声望去,逡巡片刻,目光终是定格在那前些日子所拾得的缣帛之上。

   “你...竟是这画中之人?”离朱诧异地看着画中女子,那女子竟不知何时变了姿态,此时正焦急地将双手按在玉玦的边角。

   “画,那是什么?你在哪里,先来帮帮我从这里出去啊。”女子身体前倾,额前已生出一层细汗,仿佛卯足了劲在推那玉玦,可推了许久,那玉玦仍是丝毫未动。

   “你是何物,竟能在这缣帛之中存活。”

   “什么物啊物的,我可是货真价实、有名有姓的人。不过你究竟在哪里啊,为何声音离我这么近,我却完全看不见你。”

   “我啊,在这缣帛之外...”离朱取开玉玦,却见玉玦在画上留下一圈环形墨迹,而那女子,正巧就在这墨环之中。

    朝间取来清水,指尖沾上几滴,轻轻点在画中,未待片刻,纸上墨迹渐渐变淡,终是消散无痕。

   “哎,这墙怎又突然消失了,你...莫非也和那人一样,是这世间的神灵吗?”

   “抱歉姑娘,我不过是活在你所见之外的一个凡人而已,方才之事我实非有意。若你愿意,唤我离朱便好了。”

   “离朱...那你也同那人一样,就叫我初临吧。”女子顿了顿,忽似想到些什么,犹犹豫豫地说道:“离朱...你可否告诉我,在你们眼中,我究竟是何模样呢。那人曾与我说过,我在此处所见到的在你们看来都只是一段段线条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又到草木繁盛之期。初临古灵精怪,日日缠着离朱问这问那,恰好离朱近日无事,对初临也甚为好奇,便一一有问必答。二人之间,一来二去,终是熟稔起来。

   今日离朱回来得早,左右无事,索性抱起画卷,带着初临溜出营地,在城西找了块高起的草坡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眯眼瞧着天边的夕阳。兴之所至,他忽然抓起一把青草,轻声按在画上,草色青幽,在画上留下一圈青色的印迹,随即便出现在了初临面前。

   “初临,你来看看,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月见草。”

   “真可惜,我都见不到你所描述的样子。”画卷之中,初临站起身来,凑上前去,仔细端详起面前起伏着的绿色线条,“不过我可以感受到它柔软的质地,可以闻到些许香气...我离你们又近了些呢。”

   “傻丫头...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营门就要关了。”

   “不嘛,难得有机会出来,我还想见见你先前所说的那些花呢。”初临在画中嘟嚷着嘴,明知看不见离朱,却还是可怜兮兮地四下张望。

   “那好吧,咱们晚些再回。”离朱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直起身,轻捧画卷,低着头一路寻花而去。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过得冗长。

    初临正坐在画卷正中发着呆,周遭却突然一阵晃动,便知是离朱回来了。

     “初临快来,我给你带回来了咱们云州最为漂亮的物事。” 初临立马站起身,方才整理好衣衫,耳边便已传来离朱爽朗的声音。

     “我已将它放在画里,你沿着面前的路径直向前走,走到尽处便可见到了。”

     离朱今日心情大好,看着初临踏上行程,便悄然提起笔,轻轻更改着她脚步前方的路,新作之路沿着画卷边缘绕上一圈,又回到初临最初出发之处。而后离朱坐在案前,瞧着初临沿得自己所作小径一路前行,慢慢已是头下脚上,自己却丝毫未有察觉,终是未能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离朱,你是不是又在使什么坏?”

    “没有的事,你接着朝前走,已经很近了。”

    “可我为什么觉得今天比以往走的都要远呢。”初临抬起头,边走边露出一副不太信任的神情。

    离朱未再说话,只是转过身去,从包裹里拿出一小段新嫩的枝芽,又沾得些许晨露,便轻手将其印在纸上,画中瞬间便出现了一截梨枝的模样。

     “离朱,已经没路了。”

     “就是这里了,你面前那个,便是我常与你说起的云梨木。”

     “这个?似与其他的树也无甚区别呢。”

     “好像也是...那只能等到来年花开,再来此地了。”

     初临忽而不再言语,离朱连忙凑上前去,见初临低着脑袋,轻轻抚摸着那段梨枝,过得许久,画中忽而传来一阵呢喃地低语。

     “离朱,我好想去你的世界看看。”


    正当二人沉默的时分,云州城头,不知何时,忽而飘起雨来。离朱赶忙将画护入怀中,唯恐雨水落在画里,连绵成河,阻却女子去路。

    瞧着这云州城中一年仅此一次的雨期,离朱倒也不舍得就此离去,便轻轻裹住怀中之画,迎得漫天轻雨,缓步朝其居处行去。

     “离朱,你在做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了。”

     “道上忽而起雨了,我在往回走。”

     “雨,那是什么?”

     “你想要知道吗?”

     “嗯,想知道。”

     “那好吧。”

      离朱抬起手,取来几滴檐下雨水,便轻点在初临头上。

     “啊,我身上怎地突然全都湿透了。”

     “因为你陪我淋雨了啊。”


    夜幕终是降临,四野静寂,雨声淅沥,不知不觉就扰动了离人。

    于是离朱开始讲起了故乡的旧事。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却长不了任何庄稼,人们纷纷背井离乡谋取生计,他离开了那么多年,完全跟那里断了音讯,甚至连他的双亲现在去了哪里都不知晓。

     初临静静听着,忽而一方方浅塘蓦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离朱,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天又下起雨来了。”

     “是吗...可是这些似乎和之前的雨水有些不同呢...”


    端云十年,腊月初五。

    云州沦陷之期。

    伏尸数万,血流千里,朔风四起,天地齐喑。 

    离朱侧卧在堆堆尸骸之上,仰望着天边的夕阳。血自脖颈缓缓涌出,滴滴倾落于画卷之上。离朱伸出手指,用力按在纸面上,想要挡住四溢的血迹漫上整张缣帛。指尖所在之处,渐渐印出一小片深浅不一的纹路,初临焦急地伸出手来,与那一条条红色的线纹紧紧触碰到了一起。

    “离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回答我啊。”

    “没什么,只是天又开始下雨了。这次雨势好大,我好像已经遮盖不住。”

    男子声音空幽低沉,孑然孤寂,遥远的仿佛已不在人间。

    “初临啊,这一条条纹路,应是这世间我能与你说的最后一样物事了,你一定要记住,它的名字叫作离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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