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1

第八十八号


民国十八年,西北饥荒,流民南下。林静月独自一人带着行李坐上去南方的火车。狭窄的通道里挤满了人,旅人们裹挟一身寒气躲入温暖的车厢,呼出一口热气。林静月找到自己的座位,将行李安置好后靠窗坐下,扭头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流。十多分钟后,随着窗外缓缓移动的景物,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目光收回时,林静月撞上一道灼热的视线。视线的主人是位老人,衣饰整洁讲究,气质不俗,只是面带愁容,看着颇为憔悴。四目交投,不过一瞬,林静月面色沉静,如雪如月,而老人则垂下了眼眸,望着自己交叠的双手,神情平淡,就如车里车外数千不相干之人一般。

天气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林静月将披肩取下盖在身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时间漫长而寂静,老人交叠的双手逐渐放松,眼眸抬起,落在少女的脸上。这张脸是如此年轻,白皙的双颊透出淡淡嫣红,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一段莹白的牙齿,偶然间颤动的睫毛仿佛落入心湖的鸦羽,安静又迷人。老人如痴如醉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直到她微微皱了皱眉,鼻间发出一声轻哼,似乎将要醒来。老人大吃一惊,慌忙垂下眼眸,担心自己偷窥失仪被对方发现。所幸少女只是稍稍调整了睡姿,便再次入梦。

朝暮之间,这一段从南至北的旅途终究是结束了。林静月在到站广播声中醒来,见周围的人纷纷起身拿行李准备下车,方才知晓此行的目的地到了。林静月取下行李,戴好围巾,见老人正颤巍巍地站起身,显然也是到站了。林静月向他笑了笑,开口问道:“老先生可是要拿行李?我来帮您吧。”老人手一颤,似乎僵住了,林静月帮他将行李取下,扶着他的手腕,问道:“您还好吗?”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料,老人却感到有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手掌传至自己身上,滚烫凶猛,仿佛要将自己吞没。林静月见他脸色大变,身形僵硬,于是又低声安慰了几句。从车厢到出站这一段路,老人始终低着头,任由林静月扶着他一步步往前走。不过数百米路途,却似乎走过了几辈子,足下激起的尘土历经太平年间的风月雅致,国破家亡的炮火硝烟,看惯了赏心乐事,尝够了岁月艰险,于今朝,惟此时,静落无声,如这终于落下的白雪一般,落于发上、肩上、心上。

车站外,仆人打着伞接过林静月的行李,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小姐!”林静月点点头,转身将伞递给老人,向他道别:“老先生,我得走了,这伞给您!”老人似乎有些反应迟钝,睁着一双昏暗的眼睛望着她,连道谢都忘了。林静月也不在意,将伞塞入老人手中,转身离开。这时,老人仿佛才反应过来,开口道:“小姐,可否请问贵姓芳名,日后这伞还得还你。”

林静月回眸,淡淡一笑,如雪地玫瑰,“我叫林静月,双木林,夜静山空月如雪的静月,老先生若有空,可来西中市八十八号周公馆做客,再会啦!”

老人目送林静月上车,待车子消失在街尾,他忽而笑了,眸色中泛起一道光亮,轻吐出一句心藏已久的话,“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林静月小姐,再会!”他抬头望着车站对面的教堂尖塔,当此时,钟声响起,纷飞大雪扑面而来,将世界侵没。

岁月骎骎,江南的柔风吹起美人衣袖,缱绻细雨打湿单薄的红杏,苏州城如一幅锦绣画卷缓缓展开,一点一点染上姹紫嫣红的绮丽。西中市八十八号周公馆外,丛丛蔷薇爬过墙头,伸出细嫩长枝,轻抚路人肩头,甚是温柔多情。墙内的周公馆莺啼蝶飞,春意满园,大好时光却人人眉头紧锁,周夫人的亲侄女林静月小姐,此刻正立在窗前,一张脸上满是疲惫与泪痕。下人来报,门外有一位老先生来访,说是来还伞的。林静月有些诧异,忙吩咐下人请老先生进来,自己则回房洗脸换衣。

叶知书站在花园中,眼中、鼻中、耳中,尽是春色,直到他见到那位款款而来的林静月小姐,满园春色皆不及她眼如明月,清冷淡然。车站分别,再见面已是来年春天。林静月微笑着向叶知书道好。笑容和煦温婉,叶知书却立刻察觉到了那令人难以忽视的悲痛,他的明月被阴影遮盖,已不再皎洁。叶知书甚为痛心,却不敢表露,只开口问道:“车站一别,林小姐可安好?”

林静月低头一笑,“有劳挂念,老先生身体康健,想来也一切都好。”两人笑着,客气着,心里却都装着事。

仲春暮色,明媚染烟霞,花架下少女与老人相对而立,百余年魂牵梦绕都落入这几句轻声细语中。红尘中一面之缘,无法承受更为深刻的情意,于是,叶知书适时停止交谈,向林静月道别。林静月亦不甚留,将他送至门口,挥手说再会。

父母在世时,林静月还在北方老家。十五岁时,她遇到了秦白羽,一见倾心。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林静月被姑母接到苏州,秦白羽也随之南下,成为周司令麾下干将。两人相识于年少,由北至南,于炮火硝烟中偷得一点爱情的甜蜜。然而,烽火佳人的爱情故事总是令人唏嘘,秦白羽重伤,命在垂危。

百余年阳间为鬼,一缕残魂,待故人归。今相见,别来无恙否?

叶知书站在寒山寺前,神情落寞。苦守人间百年,所求不过是能够再见一面。可如今,当一切成真时,他却高兴不起来。数度转世轮回,林静月早已不是当初的恋人,况且她正当青春,又有了心上人。也许,他对林静月算不上爱,只是执念太深,深到令他无法忽视对方任何的一点情绪波动。

叶知书第二次到访时,正值一场春雨过后,周公馆花园里落红满地,绚烂却又惨烈。叶知书表示自己听闻秦少将身体不适,自己刚好懂一些医术,也许能尽点力。他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头头是道,林静月惊诧之余抱着一丝希望。于是,叶知书第一次见到了秦白羽。这位年轻的少将裹在一堆灿烂锦绣之中,面色灰败,犹如一具尸体。叶知书装模作样,一番以假乱真的望闻问切之后,点了点头,说了句,“有救。”林静月喜极而泣。

送叶知书离开的时候,林静月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初相见,车站外,大雪纷飞中,那双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心中有些空落落地,仿佛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一周之后,叶知书三度拜访,独自与秦白羽待了一个上午。离开时,他面有薄汗,眸色惨淡,身形微躬,似乎更加苍老了,只留下一句话,“秦少将命不该绝,往后必定大富大贵,一生平安。”

离开周公馆后,叶知书独自一人行走在苏州城的春光里,暮年之身在交错的姹紫嫣红中显得单薄而苍凉。蔷薇花碰触他肩头,纷纷而落。叶知书抬起头,眯着眼嗅了嗅这迷人的芬芳,露出一点笑容。

他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望着信封上“林静月小姐亲启”几个字,良久未动。五月微风不断撩拨路人的心,叶知书喃喃自语:“林静月小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将信放回衣袋,拄着拐杖继续前行。

想要闻一闻她的发香;

坐在花架下听她读诗;

牵着她的手走过苏州城最美的景色;

触摸她滚烫的脸颊;

亲吻她鲜红的唇瓣;

听她亲口说一句,叶大哥,我一直在等你。

可是,即便是这封改了又改,一删再删的道别信,他都没有勇气送出去,至于其他,又岂敢?

半月后,秦白羽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望着林静月,渐渐泛起笑容,开口说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秦白羽失忆了,唯独记得一件事,他心爱的姑娘叫林静月。他望着林静月的眼神,像是万千期盼之后的久别重逢,如珍宝失而复得。

自那日之后,叶知书再没有来过周公馆,林静月曾差人多方打听,却始终无法知晓他的下落,这人仿佛从天地间消失了。

又一年大雪,林静月走出车站,抬眼便看到秦白羽一身黑衣,撑着伞,冲着她微微而笑,眼眸中的深情完全不加掩饰。林静月心头微颤,忆起去年大雪时,车站外,也有一双眼睛曾这样望着自己。时光如旧时,惊动了彼时被埋藏的情意。然而,方寸之心,已有一人久居,哪怕历经万水千山,百世光阴,也只得刹那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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