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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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很喜欢被大人差遣着去小卖部买东西。兜里揣着几角钱便觉得富翁一样。当时挨着家最近的小卖部在隔壁村。店主姓郭,是个老头儿。这么多年,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模样。老太太的样子还很清晰,脸面白净,慈眉善目的。经常穿着藏青色的斜襟衣服,一溜儿盘扣规规矩矩地咬在一起。洗的有些泛白,但还是平整整洁。我猜想她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坯子。

小卖部是他们家的东屋。东面的墙上凿了一个三四十公分左右的长方形的洞。洞上嵌着两根铁管子。每一次我去买东西,都要踏上店前的石板。站在上面,抓着铁管,往前探身,刚好能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屋内的景象。屋子是他们的住所。洞口正对着一张古旧的桌子。桌子南北有两排木头打制的货架,货架上摆着农村生活的日用品。货品单一。货架显得很是空荡。

有时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饭。屋子里炖菜的味道顺着洞口飘了出来。我就能猜到他们桌子上摆的什么饭菜了。我把要买的东西告诉他。随后把攥在手里的皱巴巴的钱递了进去。老爷爷把正在端着的碗或者正抓着的筷子放下,慢悠悠地起身给我找东西。屋子里一天到晚很昏暗,和我们老家的院子一样。总是在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弄之后,老爷爷才把货品找了来,放到洞口的平台上。每次去小卖部总能剩下几分钱可以自由支配,买几块糖,或者一茶碗儿的瓜子。这自然是跑腿儿的酬劳啦。我先把糖或瓜子装进衣兜,然后拿着买的东西,小心地从石板上迈下来。一蹦三跳的回家了。

后来,我们家也开了小卖部。那是我家老院子北面的一处院子。主人顶替了父辈的工作,进城当了工人。院子没人居住一下子荒芜了,长满了杂草。爸爸四处打听联系上了主人,征得同意便租借了下来。院子地势比较低。后来爸爸用石头垒了十多级高高的台阶可以通往老家的路,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攀爬的楼梯了。屋子是土坯的。东边两间房子。南边的是废弃的厨房。里面囤着一垛垛麦秸。经常有野猫野狗光顾那里。跳上窜下,你追我赶,摸爬滚打,俨然把那里当成了乐园。有一次我在麦秸堆里掏出了十几个鸡蛋。终于知道老家的鸡为什么罢工了,原来它也嫌弃我家的环境,转移阵地,找了个安乐窝啊。

东屋可以放些杂物。北面角落有棵榆树。夏天的时候树上爬着铜壳螂。我们逮一个下来,把高粱秸上剥下的细篾插进它背部的缝隙里,它就扑闪着翅膀扇起风来。微型电风扇一样。

我们在北屋开了一个小卖部。爸爸从北面墙上开了一扇门,又砌了十几层石阶通到吕家沟。每次我放学回家踏着石阶进了小卖部穿过院子再踏着石阶回老院子。颇有皇帝登基的架势。爸爸把外墙粉刷成白色。又拿着木匠的尺子和铅笔打了格子,写写画画,标题写了商店。两侧分别写着,烟酒糖茶,副食调料,日用百货,学习用品。像两幅对联一样。多亏爸爸读过书有文化,写字也是艺术字。涂上红色的颜料,格外醒目。也许是受了爸爸的熏陶,我以后竟然成了班里办黑板报的主力。

货架是爸爸自己打制的木头货架。镶了玻璃,从外面就可以看到货物本物了。一下拉近了顾客和商品的距离。我不禁要为爸爸这么摩登的创意点赞了。都说裁缝的孩子没裤子穿,在我这里可不是的。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如我清楚的记得我们家卖的自动铅笔,铅笔顶端是塑料的憨态可掬的熊猫,粉红色的笔管,黄绿色的笔头,还有一根化纤绳子可以挂在脖子里。我就是第一个临幸它的人。我挂着它去学校,赢得了同学们羡慕的目光。这种目光比得了三好学生奖状还让我开心。再比如,夏天的时候大家去学校要提着灌了水的瓶子解渴。我就不一样了,非要拿着甜酒兑了水装满瓶子带去学校。也许是酒精度数太低吧,老师们也没有发觉。后来,我们家小卖部关掉了,我不知道是由于新开的两家小卖部的恶意低价竞争,还是爸妈早就决定改行开碎石场了,还是由于我这个硕鼠给祸祸得破产了呢,毕竟家贼难防啊。无论怎样,那是我生活质量飞速上升的幸福时光。我开心地享受社会主义幸福生活,争做四有新人。

开小卖部着实让上小学的我过了一把老板娘的瘾。每天放学回到店里,把书包往柜台上一丢,威严地检阅着货架上的货物,其实是在寻找猎物。我径直向食品区走去,拿一包方便面咯吱咯吱地嚼着,再切一片火腿塞进嘴巴里。填饱肚子后趴在柜台上写作业。有人来买东西,我就收钱找钱。大家都夸我懂事,数学学得好,脑子灵光。可是也有出错的时候,有一次有人来买两斤盐,我拿着秤砣摆来摆去,添上除下,捣鼓了半天。结果人家回去一称,只有一斤。于是找了来,我被爸妈训斥了半天。唉,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么。

吕家沟是我们村东西方向的主干道。来来往往的人还是比较多的。不管买不买东西,人们总喜欢来小卖部转一转。看一看又进了什么时兴的东西。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给生活增添一点新鲜感。毕竟,在消息闭塞的村子里,总要有一个引领着人们接触外界的窗口。

新海经常到店里来。他家在小卖部对面,仅隔着一条路。他比爸爸小几岁,按辈分我该叫他叔叔。他天生失明。估计与基因也有关系。因为据我所知道的,他的两个舅舅也是失明的。不过他们真的厉害。竟然能从他们村子骑车好几里地到我们村子。这真的让我佩服不已。新海来了坐在店里的凳子上。每每有人来都会和他搭会儿话,总能很好的消磨时光。我曾缠着他让他给我讲故事,他推辞不过竟然这样打发我:大雨哗哗的下,北京来电话。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走到半道上,捡了个小喇叭。喇叭吹不响,让我当团长。团长不好当,叫我扛机枪。机枪扛不动,叫我钻山洞。山洞里一个缸,缸里一个盆,盆里一个碗,碗里一块肉,爹吃了,儿馋了,这个故事讲完了。唉,这是故事么,分明就是打油诗么。我也没问这是他从哪里听来的,还是自己编造的。我无法理解他黑暗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内心究竟有多么孤独。他是否也曾幻想着这五彩缤纷的万物,在寂静的夜里流下伤心的泪水。

后来我们搬走了。那个房子也因为年久失修没人居住破败了。多年以后,我在床底下拉出了一个木箱子。箱子里装着零七八碎的小物件,大都是开小卖部时剩下的:顶针、子母扣、黑色的塑料纽扣、梅花牌的线轴、各种号码的绣花针、还有几双硬邦邦的纳好的棉鞋底,鞋底上规整的针脚里偶尔有歪歪扭扭的几针,丑陋拙劣走散了队形一样。那是我磨着妈妈实践女红的结果。

如今,就连那个箱子也不见了。小卖部也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每当回忆起来,仿佛又嗅到洞口飘来的熟悉的饭菜的油腻味,里面夹杂着有年代的物器散发出来的旧腐味道。我家小卖部柜台玻璃冰凉,我还跪在凳子上伏在上面在田字格里一笔一划写着作业,新海用手打着节拍教我那首打油诗,我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但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有着无限遐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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