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版《道德经》第二十一章:有身与无身

还原版《道德经》第二十一章全文如下:

人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宠,为下也。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又何大患?

贵以身于为天下,若可以宅天下矣。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去天下矣。

本章对应王弼本《道德经》第十三章。本章文本以楚简《老子》为底本,残字据帛书甲乙本补填,并参照《庄子·在宥》本章引文对帛书补文作了校订。

本章的主题是阐述“有身”与“无身”两种价值观不同的社会意义。老子的“有身”与“无身”已抽象成了哲学概念,分别代表“自私”和“无私”,正如老子将“有名”与“无名”哲学化,分别代表“不公”与“公平”。“有身”与“无身”的社会意义差异,是通过“个人”与“天下”这对正反关系来揭示的。

因此,本章是“对立统一”原理之“对立面始终存在”的又一具体运用,涉及“有身”与“无身”、“个人”与“天下”两组互相对立的关系。常人“有身”,而有无相生,故有“有身”者则必有“无身”者。“无身”者以天下为身,可得天下;“有身”者以身为天下,纵使得了天下也必将失去天下。

本章分三段,第一段阐述“有身”之人的特征,第二段为转折,从“有身”引出了“无身”,第三段阐述个人与天下的关系,揭示了“有身”与“无身”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意义。

人之所以宠辱若惊,是因为“有身”,正因为“有身”,才错把“大患”当成了宝贝,追逐名利,以辱为荣,自取欺辱。人只有“无身”,才能以天下为己身,唯有如此才能治理好天下。反之,爱己身而不爱天下,即使原本拥有天下,也势必失去天下。

老子本章的旨义历来众说纷纭,究其原因是人们对“有身”与“无身”的哲学内涵缺乏必要认识。“无身”是老子“圣人之说”的理论基础,贯穿整部《道德经》,而“无身”的基础又是“对立统一”原理。这是老子理论大的结构框架,把握了这一基本架构,本章的逻辑便一目了然。涉及本章的种种误读,完全无视“无身”的哲学内涵,而将本章老子的旨义解读成了“贵身”,甚至把“贵身”当作是“贵天下”的前提,南辕北辙,与老子思想背道而驰。

不明“物我关系”是“有身”之人的特征

人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宠,为下也。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惊。

本章与上一章息息相关,概念上是上一章的拓展。开篇这一段,老子特别说明了什么是“宠”,什么又是“惊”,但却偏偏未提何为“辱”,何又为“大患”。道理很简单,因为老子在上一章中已对此作了详细阐述。“辱”就是上一章所说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之“辱”,“大患”就是上一章所说的“拘脏必侈肓”之“肓”。

上一章老子从本体论出发,阐明“物我关系”决定了“名”与“利”均为独立于自我的外物。它们来去匆匆,并不受人的意志所支配。名利终将弃我而去,“甚爱必大费”,此为“名利之辱”,被抛弃的羞辱。而相对于“名利之辱”,“拘脏必侈肓”则有更大的杀伤力,敛财无度,将会触犯天威,引来杀身之祸,因为道决不允许不公不正肆意泛滥,这便是“大患”的实际内涵。

因此,这里的“辱”有确切的内涵,就是不知足,不知止,整日为名利忙忙碌碌。“宠辱”是动宾结构,“宠”是动词,表示尊崇。“宠,为下也”就是老子对“宠”的注释,“为下”就是将自己置于卑下的地位。换言之,人若为名利而活无异于将自己当成了名利的奴隶,是以辱为荣。这是老子对追逐名利独特的诠释,“追名逐利”就是“宠辱”,与常人的认知截然不同,也是导致人们误读本章的原因之一。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惊。”“惊”指惊吓。“之”代指“辱”,而非“宠”。“辱”即追名逐利,一旦得到了便欣喜若狂,生怕失去,一旦失去又备受打击,担心它再也回不来,总之是终日惶惶不安。老子称这种因追逐名利而造成的持续惊吓为“宠辱惊”,是终生无法消解的一种病态,所以又可称之为“大患”。

“人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此句前后两者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主语与宾语的关系,意思是“人宠辱若惊就是贵大患若身。这里前后两个“若”,词性含义都不同,前一个“若”是连词,作“而”解;后一个“若”是副词,是好像的意思。”“贵”,表示看重、重视。“贵大患若身”,就是特爱把大患往自己身上扯,本来与自己无关,却偏要引火烧身,自取其辱。“若身”,指本来不是自己的身体,却偏要当成自己的身体。“若身”的前提是“有身”。

“人宠辱若惊”,各传世本及帛书均作“宠辱若惊”,唯有楚简《老子》清晰地写有“人”字在前。这个“人”字指“常人”,常人“有身”,与“无身”之人形成对立。“人”字置于句首明确了这种对立关系。

从“有身”引出“无身”——老子的圣人呼之欲出

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又何大患?

这里首先要对“谓”作一说明。“谓”通为,作为何解,而非称谓之意。这段前后两个问句,前句为问,后句为答,且是以反问句式在回答。但所答并非在解释“什么是大患”,而是“为什么会有大患”。由此反推,问句必然是在问“为什么会有贵大患若身”。

这一段是转折,老子从“有身”引出了“无身”的概念。

“无身”是老子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是对老子“圣人”的具体写照。这里老子虽然还没有引进“圣人”的概念,但“无身”背后的理论基础正是所谓的“圣人不自生”。

“圣人不自生”是对立统一的产物。圣人和百姓是社会的一体两面,社会就像一台硕大无比的机器,由无数个功能部件组成,各尽所能,相辅相成。百姓勤劳勇敢,但却缺乏一些必要的知识和能力。圣人掌握了普通百姓所无法掌握的知识,刚好填补了百姓在能力上的这一空缺。这叫难易相成,社会这台机器因此而能正常运转。所以,圣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天下百姓补缺的,这是道赋予圣人以特殊使命。

同理,“对立统一”原理决定了,有“有身”就必然有“无身”。“无身”者自然心中无我,无私无欲,想的是百姓,为的是天下。许多人对此不接受,认为人都是自私的,无私是一种空想。这是对老子的“对立统一”原理缺乏认识。

老子并不排斥自私。常人是“有身”的,“有身”必有私,故百姓可以是自私的,眼中只有一亩三分地,盘算的只是柴米油盐。正因如此,纯粹由百姓组成的社会必然是缺失的,而这种缺失恰恰需要圣人来弥补。没有圣人的社会不健全,圣人不可或缺。

及,楚简作“﨤”,“﨤”通“及”,等到的意思。又,楚简作“或”,楚人用法,“或”是“又”,“又”是“有”。

个人与天下的关系——“有身”与“无身”导致截然相反的命运

贵以身于为天下,若可以宅天下矣。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去天下矣。

这一段前后两句正是“有身”与“无身”的对比。“爱以身为天下”是“有身”,是将自身当作天下来爱,换言之就是爱己不爱天下。“贵以身于为天下”是“无身”,是将自身用于“为天下”,自己不复存在,全部身心均融入了成就天下的千秋大业之中。

这里涉及了两种句式结构,“以xx于xx”和“以xx为xx”,一字之差,意思干好颠倒。“以身于为天下”是以“为天下”取代“身”,“于”作“用于”解;而“以身为天下”是以“身”取代“天下”,“为”作“当作”解,两者都是置换关系,但方向完全相反,是彼此对立的句型。

“贵以身于为天下,若可以宅天下矣。”意思是“把治理天下当作自己身体一样重要,倾注了全部心血,这样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为天下”即治理天下,“为”,治理。若,代词,如此。“宅天下”,即“舍天下”,是寄托天下的意思。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去天下矣。”意思是“把爱自身当作爱天下,爱己不爱天下,这样的人即使执掌了天下,也会失去天下。”“去”,失去。这是老子在暗喻当时的周天子,身为执掌天下的君王,本应以天下为怀,但却偏偏爱自身不爱天下,其结果必然要失去天下。

宅,楚简作“厇”,是“宅”的异体字。去,楚简作“迲”,是“去”的异体字。

这两句,王弼本作“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从句式上看,王本是将“贵身”、“爱身”当作了天下,导致文义混乱,上文提出了“无身”的概念,这里又强调“贵身”、“爱身”,由此产生了各种指鹿为马的所谓自圆其说,细究都无法经受逻辑的拷问。帛书甲乙本“贵以身于为天下”作“故贵为身于为天下”,“以”改成了“为”,由此产生了“为身”先于“为天下”的解读,与上述“贵身”说遥相呼应。而楚简《老子》则缺句首“贵以身于”四字,无法直接判断孰是孰非。好在《庄子·在宥》引用了老子这段话:“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 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庄子的第二句在“为天下”前加了个“于”字,与之相应,“有身”变成了“无身”,于是上下两句只谈“无身”,不谈“有身”,但逻辑和义理均与老义相契合。

当今全球化浪潮下的“有身”与“无身”之争

当今的天下,已不再是九州大地,而是五大洲四大洋。天下的内涵虽然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决定天下之主的标准却始终不变。“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子的“有身”是一切从自身利益出发,自身的利益取代了天下共同的利益,爱己不爱天下。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欧洲殖民主义的兴起,到如今的国际霸凌主义猖獗,公开兜售某国第一的国际关系准则,“有身”至始至终贯穿其中。从早期的贩卖黑奴,鸦片输出,到如今的金融掠夺,武力颠覆,都是“爱以身为天下”的具体写照。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去天下”,这个“去”字,如今正在从酝酿演变为现实。不堪凌辱的弱国小国呼唤着“无身”,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正扑面而来,人类历史正在翻开全新的一页。

作为老子思想的发源地,东方古老文明的传承者,今天的中国正在向世人展示一条不一样的全球化道路。公平公正,共同发展,优势互补,以强扶弱。大国的责任与担当,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构建起了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清晰战略。这一战略,正通过一带一路,欧亚非一体化有序推进,不断深入。

古希腊文明璀璨绚丽,但雅典民主孕育出来的对内民主,对外奴役,却在西方价值体系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爱”却将财富平等拒之门外,以至于今天的美国每一次金融危机之后,政府的巨额救赎反倒使富人更富,穷人更穷,财富集中度不断上升,利益集团不断蚕食中产阶级。事实表明,财富不平等前提下的自由竞争,只能使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不可能走向亚当·斯密的社会均衡。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个不一样的财富所有制和分配制度不值得人类社会去探索,去创造呢?

对内民主,对外奴役,表现在文化价值认同上就是文明有优劣之别,于是乎一种文明试图征服另一种文明。反其道而行之,上海合作组织打出了“互信、互利、平等、协商、尊重多样文明、谋求共同发展”的大旗,融合了包括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在内的多元文明,吸取了古希腊民主制度的精华,国家不分大小,轮流主政,共同协商,决定地区的发展与平衡,正在从一个早期的联合反恐合作平台,逐步壮大成一个新型的跨文明,跨政治制度的政治经济外交全方位合作平台。

“公平公正”是老子思想的基石,也是人类社会的共同价值观,不同文明需要在平等合作中不断融合。在新型国际关系中,“无身”就是不倚强凌弱,不以本国利益伤害他国利益,不以自身文明征服异己文明,“贵以身于为天下,若可以宅天下矣。”老子的智慧在今天并不过时,相反,正焕发出更为强大的生命力。

本章勘正说明

人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此句唯楚简《老子》句首有“人”字,其他版本均无。“人”字起到“有身”与“无身”対举的作用,上文已说明,这里不重复。

各版本之间另一最大的差异就是“惊”字的写法。“惊”,帛书甲乙本作“驚”,汉简本作“左馬右敬”,当为“驚”的异体字。唯楚简写法罕见,作“上双目下縈省”。此字流行的解读为“从糸从賏”,隶定为“缨”,通“撄”,读作“惊”。唯裘锡圭与众不同,将此字释读为“从双目从縈省”,读作“荣”。裘对此字的构造解读无误,上为“双目”而非“賏”,但读作“荣”亦属臆测,没有文献依据。“上双目下縈省”从造字上也可有其他释义,“双目”象征瞪大的双眼,“縈”代表眼中射出的光芒,可作惊讶解。还原版取“上双目下縈省”读作“惊”。

楚简《老子》中的“惊”,从双目从縈省

楚简《老子》中的“惊”,从双目从縈省

何谓宠辱?宠,为下也。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惊。

“何谓宠辱?”楚简本同汉简本、河上公本、范应元本作“何谓宠辱”,其他版本均作“何谓宠辱若惊”。几个早期版本均无“若惊”二字,二字脱漏的可能性也因此减小。从文义上看,楚简本体现的是老子先释“宠辱”,再释“惊”,逻辑合理,文脉顺畅。故还原版从楚简本。

“宠,为下也”,河上公本作“宠为上,辱为下”(宋本又作“辱为下”),其他版本多作“宠为下”。据老子义理分析,“宠为下”是,“辱为下”非。还原版取“宠,为下也。”

“是谓宠辱惊”,除楚简老子外,其他版本均作“是谓宠辱若惊”。楚简本无“若”字,但在“宠辱”后有一断句附“一横”。有观点认为“一横”为重字符,代表“辱”,读作“若”。这种解读不免荒唐。还原版视“一横”为后人误添,当“宠辱惊”连读,义为“宠辱之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又何大患?

此段各版本差异主要在最后四字。楚简本只留“或患”二字,后字残,目测当有六字。“或”读作“又”。传世本多作“吾有何患”,帛书甲本作“有和梡”,帛书乙本作“有和患”,“梡”当读作“患”。因楚简本共残六字,补全下文四字,此句最有两字当为“大患”而非“患”一个字。

贵以身于为天下,若可以宅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去天下矣。

此段文字,其他版本在“贵”前多一“故”字,当系后人误读而添加。“故”用于此导致上下文逻辑错乱,还原版将其删除。

首句楚简本残起始四字。帛书甲本作“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辶石)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女可以寄天下矣。”帛书乙本“(辶石)”作“橐(tuó)”,这两个字皆通“托”。“女”读作“如”,则句末当为问号“?”,变肯定为否定,文义与楚简相通,表示“爱以身为天下,则不可以寄天下”。只是首句的“为身”与“以身”差异显著,上文亦作说明,这里不重复。

附:王弼本《道德经》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

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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