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喻张】芦叶满汀洲

当爱已不存在,我又为谁等待?只能嘲笑命运幽默的安排。

张新杰是高一下学期转到喻文州班上的。

喻文州的班级是学校里的重点班,而张新杰是从小县城转来的学生,在已经经过整个学期凝聚团结的班级里习惯性地保持沉默,毕竟他的成绩也只是中上,认识全部的人有些强人所难。

因此喻文州在下课后借着问题的由头靠近他的时候心里实际上相当忐忑,因为张新杰看上去很不好惹,特别是每天来接他的还是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班级很多同学都不是很敢于让他融入。

张新杰还没有固定的伙伴,而喻文州的固定伙伴抛弃了他,只是因为这一次他没有考好,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毕竟喻文州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学习不错人气颇高,和很多人都合得来却很少有一个绑定朋友,因此他所认为的朋友时常感觉到没有得到足够重视。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嫉妒,谁知道呢。

喻文州现在还记得张新杰那天穿着藏蓝色的校服,拉链一直拉到胸口,露出里面浅蓝色条纹衬衫的领子,戴着黑色的半框眼镜,声音在人心躁动的春天有种令人平静的力量,即使不是那么低沉也给人可以依靠的感觉,身上有淡淡的清冽味道,像是某种香水,也像这个人。

喻文州俯下身,单手支在张新杰桌子上,再近一点就要碰到张新杰的衣袖,但他仍然谨慎地保持距离,选择了个不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

“你好,我是喻文州,刚才上课那道题我有点没听懂,可以问问你吗?”

张新杰噗嗤一声笑了,抬起头从厚厚眼镜片上面看他,眼角翘起,弯弯的像是整个春天的风景。

“我认识你啊,当然可以。”

喻文州后来想想,这大概就是语文老师讲到的倾盖如故。

他们交换了关于这道题的两三个看法,顺理成章地一起下楼参加下一节的体育课,一起绕着操场跑步,站在树荫里休息。他们谈到王小波谈到百年孤独,谈到费曼薛定谔谈到俄罗斯土耳其,谈到对音乐和美术的看法,谈到学校里的老师同学,谈许许多多事情,最后约定一起去吃晚饭。

这是一段友情的开始,他们都没有想到会走到最后一步。

张新杰在期中考试崭露头角考了班级第六,喻文州还是拖着沉重的理综成绩占着稳定的第十,毕竟未分科之前的考试,对于纯粹的文科生还是太艰难了。

喻文州曾经是想去学理的。他每天熬到凌晨两点把除了写作业之外的时间全部献给了理综中最差的物理,同学戏称他是“练习册总裁”,能够从沉甸甸的书包里随时拿出一摞课外练习册砸死人。

但是他学不会物理。他追求一切都在心中明亮透彻的感觉,喜欢知识在脑海里连成一串细致的链条,拽着一点就能够把全部精神都集中。他可以在任何一科做到这一点,除了物理。

喻文州的化学生物都能考到八十多,文综常年维持在二百七十以上,物理常年踩在及格线的成绩让他在前十名里显得格外突兀。

而张新杰是曾说过“如果有文数为什么没有理语”的,他的语文成绩不高,老师说他的文字没有温度,同感情的距离太远,因此张新杰的作文总是不好不坏的分数,甚至答不完文科卷子。

他们都是被偏科注定了命运的,只能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但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们那会管未来,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是校园版本的东家长西家短,今天哪个班的老师又扇了学生一个嘴巴,明天哪个班的学生在学校广播室宣布要扛把子,后天学校运动会大后天某某教授要在田家炳会馆演讲,要关心的事情太多怎么有时间停下来想分科想考试想上大学,那些都是太遥远的,而现世的才是幸福。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张新杰怕热,学校的夏季校服又是不透气的面料,而喻文州体温偏低,大夏天的胳膊就像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因此气温一过三十度,喻文州就发现张新杰有意无意地下课就往自己这边靠,如果是体育课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张新杰总是离他很近,在喻文州的默许之下抱住对方胳膊取凉,脸上表情没多大变化,却不再反驳喻文州的理论,颇有番“你凉快你最大”的意思。

喻文州体质不好,即使三十多度不站在太阳下也会觉得并不热,而张新杰就像是太阳,靠近他温暖他,从外在到内在。

张新杰是传统的很积极向上的学生,认真学习十分自律,想问题总是先考虑好的方面,这让喻文州几乎觉得自己是被改变的了,因为他在高一上学期的时候为发泄用小刀划破物理书的封面撕碎数学卷子,而和张新杰一起之后他没再生气过。

张新杰有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喻文州第一次靠近他就发现了。

期末考试之后分科,喻文州选了文张新杰选了理,都分到重点班,初始排名也不错。

喻文州不是那种拿前程当玩笑的,如果必须要放弃理科那就放弃吧。

但张新杰不在这个范围内。

暑假的时候喻文州去苏杭旅游,每天在空间里发各种各样的美食和美景图片,写两句感受,比如在状元榜上看见同学的名字,被西湖的蚊子叮了一腿包之类的,还被张新杰认认真真数出来某天的三十八张图片有十八张都是吃的,结结实实地被笑话了一次。

苏州丝绸博物馆有卖旅游纪念品的,喻文州给黄少天买了个大口罩给郑轩买了条苹果绿的丝巾,最后站在卖戒指的柜台前面不走了。

珍珠的银戒指不贵,在他的经济实力范围内,他很想买一个送给张新杰。

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再开学的时候他坐在集合的体育场门口,提着一大袋给自己原来班级同学带的纪念品,笑着把豹纹的丝绸口罩戴到恼羞成怒的黄少天脸上,被郑轩拿丝巾追着打,闹完了照样坐回到门口被阳光晒热的大石头上等着张新杰,他说八点五十五要来找他的。

八点五十六的时候张新杰带着点汗珠跑到喻文州面前,气喘吁吁地说路上堵车不好意思迟到了,喻文州拍着他肩膀让他顺顺气,笑着说没事,在张新杰身上又问到了那股清澈的水味儿。

好干净,像夏天。

面对张新杰的时候喻文州突然就不好意思说话了,看上去镇定实际上心跳已然加快,他拿出给张新杰的笔记本,那个戒指挂在笔记本的流苏上,闪着温柔的光芒。

“怎么想起来送我戒指。”张新杰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注意到喻文州想要轻描淡写蒙混过关的小东西,疑惑地把它从流苏上解下来。

“给你追女生用啊。”

喻文州没敢实话实说,低着头含糊道。

张新杰没回答,喻文州立刻另找话题,避免一场不期而遇的尴尬,他不想最后一次相见还是沉默。

其实不是最后一次,但是没准就是最后一次了。

操场的广播响起让学生到自己的班级集合的口令,喻文州鼓起勇气拥抱了张新杰一下,在他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喜欢你,你信不信。”

张新杰松开他,笑着转身离开,没说别的,看上去没听到他说什么。

这样也好。喻文州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张新杰啊。

高二刚开学不久喻文州到理科楼找张新杰一起吃午饭,看张新杰和一个个子高挑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有说有笑地走出班级,突然就没有了挤过人群靠近的勇气。

我还要让他追女生呢。喻文州靠在墙边,他体温本来就低,现在靠在阴面的墙上,那种冰凉的感受几乎顺着骨头缝伸进来。

那个女生是他初中的光,而张新杰是他高中的光。

喻文州觉得自己可能不会有真正的喜欢,他是慕强的,他喜欢比自己强的人,初中的时候他还是个懦弱的小孩子,年纪小的天才总是被别人以一种混合着嫉妒与怀疑的目光注视着的,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那个活得完美的女孩,永远学年第一永远最好,永远把自己装扮成最适合的样子说最让人舒服的话,有最多的朋友却没有一个深交的,这让喻文州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如果不知道怎么做就去看看她,她做什么那就做什么吧。

喻文州初中时狂热地迷恋这辉耀,当辉耀丧失了本来的光,当女孩升入高中不再让他可以仰望,他渐渐忘了这个年少时的偶像,直到她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初中时喻文州和她争夺学年第一的宝座从未成功,现在她又要拿走他的光,而他无能为力。

喻文州毕竟是离张新杰太远了,他们隔着八层楼二百三十二级台阶三百米甬道一百米走廊,还有五分钟永远无法跨越的下课时间和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只有这个是他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和初中一样的仰望。

他想要光芒和他彼此依靠,像橡树和木棉。

寒假高二学生留在学校补习,准备九科的学业水平测试。这让喻文州赶上了张新杰的生日,借着自己不用的名义把高一时买的所有理科辅导书一股脑地送给了张新杰。

他搬着沉甸甸的大部头走进张新杰班级的时候那女生也在,看到喻文州笑着打招呼,张新杰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出去吃晚饭,而喻文州不知道一向作息规律的张新杰为什么会这样做。

喻文州把书放在张新杰桌子上,手肘支在那摞教辅上,说,“张新杰,生日快乐。”

女生恍然大悟地说啊对对对张新杰你今天生日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回到自己座位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图案中规中矩,喻文州知道女孩总是在书包里准备这样那样的普通空白本子,说起来还是她教会了自己做人情。

张新杰笑着说谢谢,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张新杰对着那女生笑就是刺眼,他知道自己不是喜欢那女生,某一瞬间他遗留在初中被提前成熟的女孩压制的中二期和那些冲动那种荷尔蒙从裂开的小孔像是山洪喷发,他认真地看着张新杰还带着笑意的眼睛说,“我要和你说件事情。”

女生笑着说我去找一下语文老师就站起身来离开,这个时候大家都在食堂,教室里只有喻文州张新杰还有一摞摇摇欲坠的理科教辅书。

教室里九根管灯明晃晃地亮着,窗外是漆黑的夜,两个人的影子印在玻璃上,一瞬间喻文州想起同班同学常说的“天使到来”的寂静。

他听见自己说,“张新杰,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他听见张新杰笑,看上去无奈多于快乐,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这一点,只是等待着。

他们僵持了很久,喻文州双手撑在桌面上,下巴搭在那堆书上,低着眼睫,张新杰坐在书桌后面,还是穿着藏蓝色的校服浅蓝色的高领毛衣,头发留长了点,眼镜换成了银色全框。

张新杰说,“我没谈过恋爱。”

喻文州听见自己说,“我也没有,但是我们会走到最后的,我一定会对你好。”

张新杰说,“会影响学习。”

喻文州说,“我在文科楼,我不会经常来找你,我可以帮你过学业水平测试的文科,你可以帮我理科,上了高三我们还可以互相学习数学语文,大学我们一起去北京。”

张新杰笑,看上去不想回答,但喻文州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他既然亲手把自己推到这一步,他不容许自己再退缩。

喻文州听见自己追问,“所以你愿不愿意?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只是太喜欢你,我忍不住,我有缺点,我可以改。”

张新杰只是笑,喻文州知道自己让他为难了,但他真的不想放弃,他无法面对他们渐行渐远的结局,即使用一些他本来想徐徐图之的方法他也愿意,因为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张新杰说,“好。”

摇摇欲坠的书堆终于在这一声中倒下了,张新杰的地板上掉满了书,陆陆续续回来两个同学,笑着说张新杰你哪来的这么多练习册你是打算买练习册吗,喻文州憋着笑蹲下来帮张新杰捡,罗成整齐的一堆,然后趴在书堆上,两个人对视半秒,一起笑了。

喻文州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块糖塞进张新杰嘴,是橙子味的荷氏,他最喜欢的味道。手指离开的时候碰到张新杰温暖柔软的唇瓣,他感受到从脖子烧起来的热度,于是踩着大晚自习的铃声跑回文科楼,一个大晚激情澎湃地做了半本物理练习册。

第二天喻文州按照约定找张新杰吃午饭,意料之中地看见那个女生,他们三个都是有交情的他没办法让女生离开,事实上那女生现在是张新杰的前桌,他们相当熟悉,他又答应过张新杰不给他带来麻烦,因此只能挂上温和的面具,不动声色地往张新杰的方向挪两厘米。

他不敢要太多,他怕再也得不到。

只是这样也好,毕竟他们以一种更加深刻的名义绑定在一起,并且相信再也不分离。

喻文州开始在晚饭时间去问张新杰理科题,而张新杰往往从家里带来晚饭陪着他,两个人快速吃完饭面对面讲题,趴在一张桌子上精神抖擞地做那些可能两个月以后就恍若隔世的题,像是书本上描述的最美好的青春。

可是美好总是短暂的啊。

他们不是平等的,因为喻文州太主动,而张新杰不懂得回答的尺度,但喻文州相信自己会做张新杰的最后一个,而事实证明自己绝对是太乐观了,或许这还是张新杰的锅。

学业水平测试之后喻文州站在操场上,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他看着相似的景色而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名不副实或者说名副其实——谁知道——的男朋友,他闭上眼睛突然感觉阳光这种平时会给他带来温暖的东西如此刺眼。

他也是人,他看不到回答也是会累的啊。

张新杰站在他身边也什么都没说,他们还像往常一样,确切地说他们有了名义上的恋爱关系以后还是和高一一样,喻文州不敢接近而张新杰或许觉得这样是正常的,于是两人生生走出种举案齐眉的味道来。

这天晚上喻文州打开QQ准备给张新杰发晚安,这种形式上的东西虽然别人看不见张新杰却做得格外认真,连带着这两个月喻文州的睡眠也规律了不少。他还没有打开那个特别关注的对话框就看见红色的99+未读消息提醒,他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打开了界面,他知道逃避什么都没有用。

曾经他直面自己喜欢张新杰于是他表白了,现在他几乎知道张新杰要说什么也不想阻止,因为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对话框上最后一条消息写着,“对不起。”

张新杰说你可能将友情看成了爱但我又不愿意这么说,毕竟如果这样那么将近一个季度的甜蜜又都算做什么,张新杰说我还是受到了影响总是会想到你,张新杰说我可能也是喜欢你的只不过没有到这种地步,张新杰说很抱歉我不会爱别人没有经验让你受委屈了,张新杰说我没有那么好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和心意,张新杰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毕竟我们也没有做什么过格的事,张新杰说我没办法真的对不起,张新杰说对不起。

张新杰给他刷了满满一屏的对不起。

喻文州条件反射地打开输入框说我也对不起你我对你还不够好,说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合适就分开吧,说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说我们还做朋友,说你对我很好不用觉得对不起。

他没有说我不是喜欢你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他自暴自弃地想我就喜欢你我改不了了。

喻文州没办法对张新杰生气,只是他想要的张新杰给不了,他没什么可好生气的。

但是他难过。

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小到高一的女生可以每节课下课都跑到高三楼围观帅气的学长,大到没有想要刻意制造偶遇的喻文州和张新杰就再也没见过面。

高三毕业喻文州去了北京最好的文科大学,他终于还是走到了从初中就开始期望的地方,他走到了没有人能够达到的高处,但即使你证明了斐波那契定理如果没有人分享你的喜悦又有什么用呢。

大学课业繁忙,喻文州又开始熬夜,他体温更低了。北京的冬天冷得像钝刀子割肉,漫长难挨,和南方冷到骨子里的阴暗不同,这是种纯粹的低温,让人裹成一团仍旧犹豫是否出门,而喻文州几乎没有离开过有暖气的室内。

和几十年的生命比起来高一分班前的同学都算是萍水相逢,张新杰和他又不在一个班级,于是喻文州做好了再也不见张新杰的准备,直到有一天收到张新杰的婚礼请柬。

新娘写着初中女生的名字,红丝绒的请柬面里子是张新杰工工整整的笔迹。喻文州想着这算是命运吗自己喜欢过的女生和男生最后在一起了,而他至今没有找到第二个,有句话说得好,年少的时候不要遇到太耀眼的人,此后一生注定孤独,因为念念不忘。

他找到张新杰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水味原来是黄色瓶子的花露水,他喜欢浅蓝色衬衫习惯了把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一个,他看晦涩难懂的物理专业书只因为想离张新杰近一点,但那已经没有用了。

现在他已经三十岁,在别人眼里他是高级白领月入上万,七大姑八大姨介绍对象的重点灾区,但他知道他只想找回张新杰,时间永远停留在高二的寒假,他想要的真的不多,只想要和原来一样。

但是张新杰总是要结婚的。

婚礼那天喻文州穿上西服系了蓝色条纹领带,开车到达酒店,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大厅。

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婚礼现场衣香鬓影欢笑祝福当然也愉悦,可都和他无关,或许只有风带来春天的信息,夹杂着沙砾,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想自己还没有那么宽容,能够只要张新杰幸福就好,他想要张新杰幸福,但是不是没有他的幸福啊。

总是要和现实妥协的,而喻文州终于还是累了,谁说是不爱了,只是爱得太如履薄冰,最后坚持不下去了吧。

旧梦是好梦,没有实现,但他很高兴拥有这些梦。




作者有话说

写点现实的故事吧,写一个妥协的张新杰和勇敢的喻文州。

一直以为喻文州才是两个人中比较勇敢的那一个,在训练营的时候手速硬伤也坚持到最后,相反张新杰是比较保守的那种吧,因此我说他是光。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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