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个城市大约11年了。
一开始的那几年,我在这个中国最大城市,保留着小城市的习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没有坐过飞机、我甚至不知道这世界还有地铁。
来到大学后,学校里的社团我一个都没有参加,当然不是出于“为了专心学习”这样的蹩脚理由——是出于羞涩或自卑。
偶尔我会从学校翻墙出去(走正门太远),去一个不太远但现已记不起名字的网吧,玩一个叫作《名将》的网游。游戏不断地分区、合区,最后游戏里似乎只剩下不超过10个人,而同时在线的可能不超过3个。
我玩下去的动力不过是我有一件65级的紫级法杖,可我只有55级,我奋力地赚取经验,然而65级是如此的遥远。
我最后的回忆是,我的紫装没了。不知是被偷了还是被我不小心廉价卖给了NPC。
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我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网吧前台总会拿着我的身份证看很久,但最终还是会放我进去。
《名将》是个很冷门的游戏,网吧里没有这款游戏,而网吧的下载速度又很慢,所以,我每次都要带着U盘将游戏拷进去。
网吧电脑的U口在后面,我需要弯下身子,绕到后面,在黑色的灰尘里,慢慢摸索。那一年还没有智能手机,至少中国没有。
在我偶尔爬墙的偶尔的一次,我被保安抓住了。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保安,保安恐吓我不许告诉别人,否则学校便会将我开除。
那一年我还太年轻。若干年以后,我倒叙起我的人生时,我才发现爬墙对我的意义。
我爬过很多次墙,小的时候,我生活在一所中学里,父亲是学校老师。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由于比我大的孩子都去上初中了,我便成了学校里的孩子王,简称老大。几年以后,当我在高中,不知什么原因,竟得了同样一个绰号:老大。
甚至体育老师也开玩笑这样叫。我个子很矮,属于站队时第一排的那种,但不知为何我的绰号却是“老大”。或许是刚开学时,我们班十来个男生并排又在一起,而我的步姿很有老大气质。
在中学里,我手下大概有10个左右的孩子。那时男女分得很开,各玩各的。身为老大,最大的职则就是决定晚上游戏的内容,那会可玩的东西很多,一阵一阵地换。
略举几种:1,捉迷藏,但这个捉迷藏是暗黑版的,可以在学校里很大的区域进行。很多地方是很黑的,很考验勇气。我记得有一次我和阿葵甚至爬过危险的二层楼,当时门锁了,只好从栏杆的外侧爬进去,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我们找了一个不可能被找到的地方。过了很久,甚至来找寻的人换了几轮(我们当时并不知晓)。最后我们实在觉得无聊,主动出去了。
2,跳木马。这个木马是人形木马,人蹲到一定高度,大家轮流跳过。跳失败的,就成为新的木马。我自然也做过几次木马。
3,烧火。我对烧火的印象非常深,它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首先要进行任务分配,一部分人去找材料,一部分人点火。
有时我们要翻窗进入教室,从学生的抽屉里找到蜡烛(原本用于停电照明)。有时我们还会玩“热锅上的蚂蚁”游戏,找来长方形的文具盒,将蜡烛放在里面,经过火的炙烤,变成液体。将抓来的大蚂蚁,放到蜡烛油里。现在想来,颇觉得残忍。
学校的后面是一个大型的垃圾堆,那里有废纸废塑料、不要的衣服鞋子、还有大量的砖块。
要烧火需要先用砖块搭建好火炉,然后将找来的易燃品放到砖块上,放入蜡烛引燃。
不一会熊熊烈火喷着滚滚浓烟,所有的玩伴围成一个半圆,站在上风口的位置,伸出手来,感受着炙热。
火烧完后,我们还会制作一种叫作“火炬”的东西,简单说,就是将塑料放在木棍上,待两者融为一体。操作失误的时候,会有液体高温塑料,滴在手上,接着便能听到惨烈的号叫。当然,每个人都有过失误。
在中学的围墙还没有铺上玻璃渣的时候,我常常爬墙,大约两米高的墙,沿着凹凸不平的砖块,手脚并用,很快变到了墙顶。
我属于瘦弱但敏捷的那种。坐到墙上之后,大可以沿着墙,继续坐着或蹲着向四周接着爬,甚至有人站起来“走墙”。
我爬过不少东西,比如旗杆,先要用右脚垫在下面,双手抓紧,利用摩擦力,挪动身躯。
在旗杆的最高处,我看到过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与蓝天之下的幽幽白云,那时我的心中没有一丝烦恼。
几年以后,父亲已换了一所中学教学,之前的中学也渐渐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多了一个石灰篮球场。
我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曾带着几个来补课的高中生,从墙外爬墙进去打篮球,被发现了。
看门的还认识我(父亲),他说,我本没有必要翻墙,直接进来就好了。
可过去的人和事我却不想再触碰,怕,怕什么呢?
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在原来的学校读了研。我的研究生记忆有四年,这只是因为大三时,我从新校区来到了老校区。
大三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要成为一名研究生,成为方式是考研。那一年刚来到老校,我仍保持着小城市的局促感。那个暑假,我玩了60多天DOTA,昼夜颠倒,最终达成了一项皮肤病成就。
由于我们导员手气不佳,我们抽签到了苏联雷达专家曾经住过的老楼,我们住在最高层6层,太阳晒得天花板热得厉害,那一年我搬进没有电扇的6层。
那时,我的银行卡坏了,没法取钱,可我不知如何去银行。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走出这个新校园,因为我来的时候是做校车和行李一起进来的。
偌大的校园像一个迷宫,我曾在高三时来这里自主面试,那时我便迷过一次路。我羞于主动询问校园里的同学。所以我没钱且不识路。
同宿舍的都回家了,我从隔壁借来几十块钱,在一整夜的DOTA后,去一食堂吃点早饭,之后便昏睡到傍晚,重复这个循环。
一食堂很好找,沿着直线,路过澡堂、路过女生宿舍、路过网球场便到了。我是那种痴迷一件东西,便可以奋战几十个小时的人,我在初中时曾因痴迷乒乓球,甚至将手摩擦得变形,当然是竖拍的缘故。
我在老校区待了那么些年,从来没去过澡堂洗澡,一开始是皮肤病的缘故;后来当我终于放下皮肤病,已读研了,那时换到了学校最好的楼——新一楼,那一年已经有空调,洗澡在本楼便已可以。
我爬过几次老校区的墙:回来太晚或出去太早。那段墙便是正门处很矮的墙。
大三暑假疯狂之后,我突然转了性,我不再玩DOTA了,开始认真听课并准备考研。或许我是最早准备考研的那波人,我一向是在自习室里一直待到晚11点,保安清人时。
那时陪伴我的只有周杰伦的歌与袁阔成的《三国演义》,还有心理FM上一个叫作子萱的女孩的声音。
尽管经过了认真细致的准备,到了考研前一天,我的心情依旧是忐忑的,我拿着肖秀荣的政治小册子,在隔壁宿舍里默默地背诵。
“X,你肯定没问题的!”隔壁同学对我说。
最后我以初试第二,复试第一,进入826研究所。
那时我才明白,尽管事后觉得极其轻松,但在当时却并非如此。
在人生的长河中,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未来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毕业以后,我留在了帝都,做一名技术人员。
有一段,那是从台湾旅行回来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北京其实挺大的。我按照《Lonely Planet》里的建议,细致地探寻了北京这座城市。
北京的诸多寺庙、道观、景点、博物馆。
有一阵我痴迷起马拉松,每天晚上跑个十公里再加几公里,一天比一天多,就这样我跑遍了附近的所有公园。
我骑着山地车,下班后一路狂骑,到达目的公园。
从玉渊潭公园到莲花池公园、从老山公园到雕塑公园、从五棵松公园到星期八公园、从颐和园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从北海公园到香山公园,都曾有过我的身影。
我甚至在街道上跑过,从住的地方跑回学校,一路跑,遇到红绿灯便停一会。
在长途奔跑中,我试图去找寻人生的意义,我原以为在跑到特别特别多的时候,有一瞬间,大脑便会清空,一种人生的意义瞬间进来,但那个瞬间,我从未找到。在去河北月坨岛参加过一次半程马拉松后,我甚至为全程马拉松做了准备。
我曾经在人大、北理工、北京外国语大学、民族大学的操场上试图跑出100圈(40km)来为全马作准备,我甚至报名了太原的全马,但最后我放弃了。
我的感情经历一段空白。我仔细回想,我到底喜欢怎样的女孩呢?应该是学习好的,过去(小学、初中)我喜欢的都是班里第一名,到了高中之后,之前的便没感觉了。
我喜欢上了我的同桌,她也是一名学霸(经常考全校第一),那种感觉很奇妙,我并不是因为她学习好才,我喜欢的是一种状态。
我们俩的关系很微妙,或许她对我有过好感,我不知道。
后来的我们,总之,关系远了。
我还对两个女生有过好感,一次是大三时,我总坐在她的背后听课。我最喜欢她的一件衣服,那是一件外套,后面有着非常大的帽子。我没有同她讲过话,我只是觉得她不错。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个爬在XD庙墙上的夜晚,或许我的人生轨迹自此开始不同,或许爬在墙上的那一刻,我已经嗅到了什么。
XD庙其实是一座道教的庙,主供的是碧霞元君。北京有三座山、五座庙都是供她。
这个庙逃过文化大革命灾难后,庙的前面先是改成了聋哑人工厂,后又改成了出租住宅。
庙从中部,用壁画重新构建了四大护法,还有一个从某个角度才能看到的灵官,且重新建了正门。
我曾在此学习过一段太极拳,教我的师父来自武当山,那时我跟着他在庙里的大树下活动身体。我跟着练太极步,其中我能感受到一种阴阳的变化。后来缘分到了,便不再学习。况且年轻人学太极的很少。
XD庙的前部分,里面住着社会最底层的人,有一位姑且称为陈师傅。我感觉他是一位道行很高的人,便像孔子说的,犹龙。
那里环境是很恶劣的,一股恶臭味充斥在其中,水龙头的水永远开着,大约是想冲淡气味。地里的泥,黑乎乎的。
进入大门,有时门口会停满电动车。狭窄的通道进去后,能看到许多晾衣绳,上面是衣服、袜子、被子之类的。被子后面是一堆垃圾,基本上就是不用的鞋、衣服以及土块之类的。再往后,就是一座堵墙,踩着下面堆起来的垃圾,用双手一撑,很容易便坐到墙上。这段墙可能是完整版XD庙的大殿。
这片拘谨的空间里,生活着十几户人家。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认识,大门是公用的,所以,谁都可以进入。
我曾经在里面遇到一个老头,山东人。老头已经精神不正常,在寒冷的屋子里,腿脚也不灵便了。他每天啃馒头生存。
又有一次晚上我走进大门时,听到小孩的哭叫和电视机的声音,感觉像一下穿越到了我的小时候。门里出来的女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还有一次中秋节的晚上,我进去时,在昏黄的灯光下见到一位女子,在公用厨房里。她全身黑色,是典型的东方古典美女。我问她厕所怎么走,她似乎当时很生气,说,这里没有活人。
我走到旁边的大楼里,摸到黑乎乎的地下,找了一会,找到厕所。我一边在想,那边的屋子也没个厕所,上个厕所得走这么远。我一边为美丽女子而感叹,希望自己能帮到她。
回去以后,她已不见了,一位老奶奶告诉我,她在附近的电影院上班。
后来,我再没见到她。
我爬到XD庙的墙上的时候,想四处看看。前方是一个枯草林,里面有一颗大树。右边需要极其小心才能爬过去,我随时注意着脚下的砖块是不是活动,我几乎180度平贴着,一点一点挨过去,中间我甚至停歇了几分钟,只为了喘气,最后终于爬了过去。
右边没有杂草,是一个挺空旷的房子,有一根弯成“串”的榆木条。再往右便是边界了,用一种铁皮隔离起来。
前方同样是边界,也用巨大的铁皮围了起来,我从喧闹的街道上看到过这些铁皮,铁皮的正面写着社会主义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一类的。
XD庙的周围有一座“立马关帝庙”,某次,从一个密道,我翻墙进入过,“立马关帝庙”仍处于修复阶段,并不开放。那条密道实际上是开放的,但是需要从一个隐秘的角度插进去,我那时看到许多喜鹊在树林间享受温和日光,我轻轻推开“立马关帝庙”的大门,还没仔细端详,里面走出一个人,问我干嘛,我说随便转转。他说这里不开放,他带我走到上了锁的大门,他问我怎么进来的。我说,直接走进来的。他很困惑,打开大门的锁,放我出去。
北京有一座BD寺,我去过几次。有两次经历最为玄幻。我有时甚至怀疑,我得了幻想症,但看到在我面前的铁证,我无法不信。
有一次我是从大门进去的,里面有一个殿叫作“七佛宝殿”,我曾经好奇为什么是“七佛”。我数数正中是三世佛,两边的画像里,算上绿度母、佛母、八臂观音也只能是六个。我找不到第七个,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我抬头看到了房顶的雕龙。
一位差不多四十岁的阿姨是管理员,带我来到店外的指示牌。我一字一字得念道:这里过去曾有十八雕像,毁于文化大革命,现改为七佛殿。
她又带我返回殿里,走到西南角的管理间。从管理间进去后,七佛殿外面还有一层(仿佛是回型迷宫),我爬上半人高的台阶,后面正是那18雕像,另有一个来自青海的佛母像。我拿出了口袋里仅有的100元,捐给了佛母。
我出来后,她要送我一本《北京博物馆指南》,我当时在角落里捡到了一本,我坚持要了旧的。我看着眼前这本发旧的指南,不得不相信有点匪夷所思的事实。
我第二次去BD寺的时候,是周一。我想去就去了,去了才发现周一闭馆。BD寺左边一部分划给了中国佛教副协会,我便想能不能迂回进去。
协会有个保安,我走过去问他能不能进佛教协会,他说不行。我便退了出来,这时我看见几个年轻人走了过去,便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上去告诉保安是XX让他们来的,保安要打电话,双方纠缠了一会,在这个关头,我摸进去了。
我走到里面,琢磨着从哪里翻进去,走着走着来到了最后面,就是房子的后面,有一层铁丝网,下面有一些木板。我轻轻地走过去,心里一边默念“佛祖保佑”,就这样翻了过去。
我得指出,下来的时候是有一些困难的,翻进去后,我差点走错了路,我走到了保安宿舍,一个保安听着歌在院子里洗脚,我急忙退出来。
我来到了大白塔附近,想转塔,转完就走,这时见到几个西藏的法师,在念经。他们穿着红色的袍子。一个中年三十五岁上下的女性,跟着念经,法师拿着谷穗粒,在她头上做撒的动作,但并不真撒。
我在边上看着,过了一会,一个应该是管理员的人走了过来,见到我后很生气,他以为是大门那的保安把我放进来的,就找了保安过来。
保安问我是怎么进来的。我说,从那边走进来的。他知道那边有一道秘门是绝对不允许打开的。他向管理人员说,我不是从大门进来的。管理人员一副很烦躁的样子。总之,保安打开上了锁的大门,我又从正门走出去。
北京BY观,是丘处机丘真人的道场。旁边就是中国道教协会,我进去过一次。
我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保安,我进去时只见到一个,当时我发现,只要你心安理得地往里走,没人拦你。不过你若停下来问他,他肯定不让你进。
不过也可能是我去的时候,最外层的保安刚好不在。
里面有大量的书法、绘画。墙上挂满了中国道教各道场的活动照片。有一个紫罗兰藤蔓撒下来一片紫灿灿的光芒,不过藤蔓是塑料的。
玻璃房顶有一个大型八卦阵,院子里铺着黑白石子组成的太极及太极变种。
我出来的时候,要写来访表。里面有一项介绍人,就是谁带你进来的,我随便写了个黄道长。
出来的时候,一个保安恶狠狠地问我进去干什么。我说什么都没干,他看了看我,我以为他要搜身,可过了一会,他放我走了。
其实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骑电动车出来,钥匙放电动车暗格里了,手机、钱包都没带。
爬墙对我或许意味着,对700万年前猿猴祖辈那丛林生活的怀念。
我有时会想起《百年孤独》里的吃土女孩,或许爬在墙头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我不断、不断往上爬,仿佛感受到了自由的晨风,令我的灵魂获得片刻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