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奇迹之年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事多烦忧。
——李白
直到开完晨会，带着科室的医师查完房，吴#还在想着昨晚的那个梦。他梦到了高中，梦到了课堂，这是常有的事，梦里是历史课，这就有些稀奇了。
韩菲高三才转校过来，却出现在高一的历史课堂，从一开始这个梦就令人不安。
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打开备忘录，一边看工作安排，一边着力回想那个梦的起点。有个高龄妇人要做脑膜瘤手术，风险大，需要他主刀……现在想想，历史老师——嗯，她姓赵——的眼神可能比手术刀还要精准、锋利。他记得那是高一下半学期，赵老师怀孕了，脾气也更坏了，总是提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昨晚，赵老师欻欻的板书忽然被身后的窃窃私语打断。板书一停，私语立刻也停了，赵老师缓缓转身，像极了一个磨亮了钢刀的刽子手，目光炯炯，横扫整个教室，最终，定格在最后一排，靠右的地方。
即使在梦里，吴#的反应还是很快。他都不用看，就知道韩菲又在摆弄手机。他刷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老师，这题我会！”起得太猛，手边的圆珠笔被带到了地上，摔出珠玉落盘的脆响。
“我还没问，你就会了？坐下！”
同学们大约想笑，却又不敢出声，憋得难受。吴#哑口无言，当再久的主任医师，也没法让他在高中的梦里不再怯懦。他坐回去，视线死死系在韩菲身上，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韩菲成了风暴的中心，风暴的中心总是那么平静。她放下手机，迎上老师怒意勃勃的目光。
“韩菲，告诉我，什么是奇迹之年？”老师问她。
吴#把备忘录丢在办公桌上，塌陷在椅子里。他想知道，是不是有人趁着他昨晚睡觉的时候，趁着他刚刚走神的时候，给他做了两次心脏瓣膜穿刺？
梦还没醒，场景却变了。穹隆高大而明亮，声音嘈杂而失真，拱廊没有尽头，火柴盒一样的展览厅整齐地并列两旁，橱窗澄澈透明，摆满了古旧精致的日用品。这是一个远程历史博物馆，还是教育版的，VR素材经过梦的渲染，真可谓以假乱真。他牵着韩菲的手——这一点恐怕全是梦的功劳，即使十年后的现在，也没有任何虚拟现实设备可以模拟触觉，何况，是这么温柔的相触——，带着她，奔跑起来，或者说，从未停止奔跑。他们像结伴纵跃的瞪羚，飞一般掠过春秋战国，掠过黑暗的中世纪，掠过蒸汽机和紫禁城里的西洋钟表，掠过隆隆炮火，直往前冲，仿佛脚下的虚无松软真的是十八岁的绿茵地，仿佛前路真的无尽无穷。
忽地，牵在身后的手，空了。
吴#猛地顿主，整个历史博物馆带着巨大的惯性继续向前蹿去，又往前冲了一个世纪才刹住势头。他孤零零站在空旷的拱廊下，不敢回头。梦里是没有方向的，一回头，就醒了。
“二货，跑那么快干嘛。”韩菲的声音追了上来，像蹦极时的安全绳一样，牢牢地扽住了他，扯得他一个踉跄。
他终于记起来人是要呼吸的，松了口气，回过身，又屏住了。白色短袖，酒红坎肩，书包空荡荡，斜挎在肩上，白色的耳机隐没在夜似的长发里……韩菲微微侧身，神情专注地盯着一个展厅。透过没有任何厚度的玻璃幕墙，他们看到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椅子被斜斜拉开了，仿佛立刻就有人入座的样子，桌面上寥寥几本书册，正中摆了一部漆色磨旧的翻盖手机，铃声阵阵，无人接听。
“这不是历史博物馆吗？怎么会收录这么奇怪的展品？”韩菲问他。
吴#看了看左右，之前是计算机ENIAC，之后是脑机接口原型机“梦貘”，没什么逻辑。
铃声停了，韩菲不知怎么穿过了那道幕墙，坐在桌前，接了电话。
整个世界鸦雀无声，电话那头的声音传了过来，是个有些稚嫩有些踊跃的男声：“吴老师吴老师，离下课还有些时间，给我们讲讲奇迹之年吧，那时候我们还小，记性飘，没什么印象了。”
“对啊吴老师，说说吧，什么是奇迹之年？”韩菲放下手机，抬头望向他，嘴角挂着一丝戏谑。
吴#退了一步，办公椅撞在了档案柜上。即使在梦里，他也一阵恶寒。那是几天前的事，他照常去医科大讲课，一进门，就看见整个班的人都围在白板前，簇拥着班长读早间新闻。科技版块，班长逐字逐句地念道：
“……因公元历无法满足世界共同体的科技、文化发展需要，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研究决定，以公元2009年7月31日0时0分0秒为起点，重新计时，推行新历。新历时刻的基本单位仍然为秒，但每64秒为一分钟，每64分为一小时，16小时一日，4日一周，64周一年……新历试行期为恒星年十年，即新历约18.8年……”
“奇迹之年啊，就是新历元年，傻叉政客们玩的花样，说是为了纪念。”吴#也报之以微笑，笑得很是苦涩。
“纪念什么？小时候我也觉出什么变化啊？”不等韩菲发问，那只白色手机忽地钻到了吴#号的手里，拽着他的手把自己举到了耳边。
是啊，纪念什么呢？纪念人类平均智商忽然迎来了质变，纪念生物科学与量子物理忽然突破了瓶颈，纪念在重新启动的LHC粒子对撞机中发现了磁单极子，纪念……奇迹。
2009年7月31日0时0分0秒，新历起始的瞬间，那一刻，韩菲已经离开他一百二十天了。
离别，每一次离别都是仓促而草率的，没有什么历法能把它精确到分秒。
纪念一个笑话。吴#拖着办公椅回到桌前，重新拿起了备忘录。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