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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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河岸走,忽然看见我的老师了。从背影里能判定,虽然他不教我已经三十年了。

我把步子放到最轻最慢。

我看见他提了一个小小的竹桶,走下台阶,弯腰,把桶放倒在水面上,用力,让桶底下沉,一桶水就盛满了。他直起身,用力提着,返回来路。

我看见他穿过有点散架的篱笆,沿着一脚宽的小径,把水倒入菜地。水慢慢浸开去,我似乎能听见那些菜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

灌园叟啊!远处,水面如天空,却都是这个老者的背景。

楼群中,他这块开辟不知坚持了多久?他是改不了农人的习气,坚决地要和这环境对抗?还是随心地利用,没有任何的来由?

他一定没有早晚散步的习惯。他可能出城到近郊弄些农肥担回来,上到他的菜地。他不会让任何人帮忙。他的菜坚决不卖,只是自吃或者送了邻居和亲戚。

他始终没有抬头。最近的距离,我和他只三十米。我没有打扰他,虽然有几句话急得想跳出胸膛。我默默地用目光为他摄影定格,我清晰地知道他在这个城市的形象。

十多年来一直打听他,没有音讯。今天见到他,心落地,心安详。这好像是特意的安排,却分明只是偶然的遇上。

他只知道三十年前的我,或者也已忘记。他永远不知道几十年后他的一个学生在他背后的一双眼睛。但我知道他,几乎是一生呢!三十年的欠缺我可以对接,以后的日子我可以演绎。

第二天, 我和另一个老者相遇,几乎头碰住头了。

老先生,他扮演的黑脸包公,豫西第一。

他不认识我,我却据照片一眼认出了他。我直接喊他的本名加上“先生”二字。他圆睁双眼看着我。

他和我父亲仿佛年纪,简介上说也是我的同县老乡,却在另外的山城亮了一辈子腔口。

他的《包公辞朝·十二月》的唱段,是曲剧绝响,电视台、电台播放,国家灌制唱片。我向他提及,他说那算啥,我一个唱戏的有啥能耐,能被你记住。他好像受宠如惊,羞涩腼腆如初出远门遇上生人的少年。他没有问我的名姓,这恰好符合我的脾性。

他是怎样的他啊!当年他的戏风靡一时,多少农人一边刨地,一边把收音机或录音机放到地头,那瓮声瓮气的“自幼耕种在山乡,老臣熟知庄稼行……”在山间回放,传响不绝。庄家汉边干边听,不久都学会,随着他唱了。那是唱他们自己啊,唱到心上梦里骨头里,每一个知晓农事的人都会击节,都会含泪。他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不知道自己是艺术家,他觉得自己除了唱几句戏什么都不会,他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那整天上架垒墙的农民工兄弟。

我看着他,觉得他来自天外。

曲剧的影响地区,最少有一千万的民众基础。当年通过广播电视知道他的,至少该有三四十万人,钦佩他为他着迷但见不到他的人也一定不会少。他是实实在在的名人,但自己根本没想过自己是名人。他是永远居于凡俗巷陌、也随时荷锄下田的庄稼汉子,是安贫乐道知足默然的老人家。

现在戏曲式微,但知道他热爱他唱腔的人仍不会少,远大于名作家作品的真实购买者。

他非拉我到他山城的小屋去坐,我谢却。我对他深鞠一躬,最郑重地喊了声“老师,老先生,老前辈”,告辞。

回家,我和父亲继续听《包公辞朝》,觉得真能防暑降温了。

和两个老者的相遇,是今年我最值得珍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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