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与救赎:基督山伯爵,令狐冲,与狄云

01

大仲马和金庸都是通俗小说大师,横向对比一番他们小说中的人物会很有意思。

埃德蒙·唐戴斯(基督山伯爵),令狐冲,和狄云都是良善之人。相比之下,唐戴斯和狄云在性格方面更相似,都真诚朴实,没有心计。

他们三人都身陷牢狱之灾,并在其中得到磨炼,完成了某种救赎。

在牢狱中所待的时间,很值得玩味。唐戴斯待了十四年,随后又游历世界九年,才成为真正的基督山伯爵。狄云待了四年。而令狐冲在湖底黑牢肯定只待了几个月。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成之为他们的重要因素。你能想象令狐冲在牢底待四年,待十四年?那他早就自杀了。要不然出来也是心灰意懒,比风清扬还提不起劲儿来。令狐冲洒脱不羁,一旦被困过久,这种人物形象的饱满和质地便会受损。

而唐戴斯或狄云倘若只坐牢几个月,那他们八成不计较了。这个时间的延展就像是树根深深地往土地里扎根。愈久,愈坚不可摧。

他们在牢狱中都得到了馈赠。或百万财宝,或绝世武功。作者根据角色日后的作为,来安排他的机缘。他们只能得到这么多,他们必须得到这么多。

埃德蒙·唐戴斯想成为基督山伯爵,想扳倒仇敌唐格拉尔,维尔福,和费尔南,就必须拥有百万家财,必须博学多才。

狄云想维护他内心的净土,必须变得强大,学会丁典的《神照经》。不然仍是任人欺凌。

而令狐冲他想继续玩下去,就得把他身上的老病先给治好。体内八道凶猛的真气,除了吸星大法还有什么能救他呢?这样一来,他不仅不会死,还会成为一流高手。

作者剥夺了他们的一切,亲情,爱人,和友人,把他们赤裸裸地扔进牢狱。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和自己。他们的灵魂在这漫长的煎熬中淬炼,性格的虚浮和对世界幼稚的看法崩塌,破碎。

他们走出来。连自己也惊奇成了如此不同的造物。面目污秽,长发蓬乱,但这种惊奇更多在于意识到了自身的力量和无惧生活的挑战。

02

唐戴斯从牢狱出来后,得到了宝藏和智慧。然而他的敌人也空前强大,成了巴黎商界和政界的掌权者。以他现在的力量,并不足以与之抗衡。

他运筹帷幄,耐心等待,用了九年云游世界,与王公大臣交往,收罗强盗海盗,建立了无可匹敌的资源人脉和金钱宝库。

他化身风度翩翩,博学多才的基督山伯爵莅临巴黎。带着微笑的面容,将他的仇敌一一踏在脚下。让他们品尝他昔日尝过的痛苦,复仇的烈焰只比他们当初的陷害更加猛烈。

唐戴斯的救赎是等待和希望。这五个字给了他莫大的力量,是他二十三年凝聚出的智慧。由这五个字,他突破世俗的重重阻难,以天主之名,行使他的意志。

而狄云,他的遭遇比唐戴斯更惨。被穿了琵琶骨,在牢狱整日被折磨,心爱的小师妹被仇人迎娶。借着丁典的帮助,他逃出了牢狱。

可是四年的牢狱并未让狄云变得更加机智和审慎。他仍旧是坦诚而善良而狄云,不过对人性多了一丝怀疑和防备。

他原想出狱后,就去杀了仇人,然后带走小师妹。可是一见面,小师妹已是玉面华服,还和仇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叫空心菜。那正是昔日小师妹对他的称呼。

就是这声“空心菜”让他放弃了所有复仇的愿望。他的救赎无法在出狱和弑敌之中获得。

他辗转江湖,受尽苦难。被人凌辱,被人折磨,即便如此,他仍旧未曾对人使什么坏心眼。

在雪谷,这个大雪围困之地,江湖豪侠们都无法脱困而出。随着粮食的耗尽,所谓的豪侠竟开始打起了吃人的主意。

狄云在雪谷看透了人性的卑劣,和盛名之下,猥琐肮脏的嘴脸。丁典传给他的《神照经》在这里修炼而成,从此世间再无敌手。

待所有人都离开雪谷后,狄云又回来了,在他之前回来的是水笙,那个他保护过的姑娘。但狄云的救赎不是水笙,而是雪谷。

这是人性的修罗场,所有浮华矫饰在这里都没有立足之地。生存的本能会让大侠也揭下面具,露出原始的面目。大雪白茫茫,覆盖这一切。待冬去春来,白雪消融,一切又复归鸟语花香。除了消融的白雪中暗红的血迹外,再没什么能让人想起这里残忍嗜血的厮杀。

狄云需要雪谷,需要这里的白雪消融,冬去春来。

而令狐冲的牢狱并非是他的试炼场。那是他的机缘地。以一个病入膏肓的状况进去,出来之后大病痊愈,且成了当世一流高手。

不妨说牢狱是令狐冲与名门正派的解脱之所。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在替魔头任我行坐牢,由向问天引领。他对任我行执掌的日月神教来说,是最早的功臣之一。

然而令狐冲不愿做这“功臣”,却也不为名门正派所容。他游离于两者之间,武功高强却没了安身之所。

令狐冲只想回到华山做他的大师兄。然而那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他不像上面两位苦大仇深,非得完成某件事,杀了某个人才能得到救赎。令狐冲把他的救赎全部寄托在华山派岳不群身上。只要岳不群将他收回门下,他便满心欢喜。

这是无法完成的救赎。即便他日后成了恒山派掌门,迎娶了圣姑任盈盈,成了江湖政治权利中心的人物,他始终都是不开心的。

如果可以将令狐冲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换成几年前一切还没有改变的华山,温和的师傅,慈爱的师娘,憨厚可爱的小师妹,和欢快跳脱的六师弟,还有那个心无挂碍的令狐冲,那么令狐冲会毫不犹豫,不惜任何代价。

03

牢狱有着这样的象征:阴暗,禁锢,枷锁,和束缚。它甚至能被视为人间最恐怖的地方。这个地方不是自然界的产物,而是人为建造的。世人对另一个人的捆绑与束缚。这便造成了一种分裂和对立,被扔进牢房的那个人,必然是与世人有某种程度的敌对。

作者不会白白把角色扔进牢狱,让他在里头吃饭睡觉。这会涉及人物角色的自我意识觉醒和某种能力的超升。

正如我们古话所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没有经过这一类困境出来的角色,很难挑起读者看来的大任。如同《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虽然武功高强,但总觉得他挑不起红花会,更做不到救济世人。

借着牢狱,作者使角色与世人对立,完成意识觉醒,总是以单独个体的力量,从黑暗中走出,去完成世间的光明使命。

我至今对基督山伯爵对维尔福说那段话都记忆深刻——

我是一个跟常人不同的人,是的,先生。我认为至今为止还没人有过像我这样的地位。国王的疆土是有限的,不是为山脉,河流所限,就是为习俗和语言的变异所限。而我的王国是没有尽头的,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法国人,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西班牙人,我视整个世界为我的王国......所以您会明白,既然我没有任何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保护,不认任何人做朋友,那些让强者止步的顾虑,那些让弱者畏蒽的障碍,都不能妨碍我,阻止我。

唐戴斯从黑暗中走出,获得了睥睨世人的力量,化身为基督山伯爵,拔掉了龙的牙齿,将狮子踏在脚下,让所有仇敌颤栗。他完成了这番光荣使命,带来“等待和希望”最强有力的注释。

而狄云在狱中受尽苦难,从一个淳朴善良的乡下少年,变得饱经沧桑。痛苦如影随形,直到出狱后仍伴随着他。世人丑恶的嘴脸在他面前袒露得淋漓尽致,为名,为利,为武功秘籍,即便是最亲的人都不放过。

狄云从牢狱出来时,就知道自己与这江湖格格不入。直到看见师傅利欲熏心的嘴脸时,他才完全对江湖失望透顶。

或许只有雪谷,那个渺无人迹的地方,才能保留他的真与诚。

而令狐冲直至从牢狱出来,才算是开始真正独闯江湖。他隐姓埋名,做着名门正派的事情。而名门正派却在偷鸡摸狗。

他的武功如今不容小觑。在任何人面前都有绝对的话语权。这是他能够行侠江湖的关键所在。

金庸必须对令狐冲有这样一个剥离的过程,让他成为中间地带的游离者。真实而客观地看待两边的力量和所作所为。

令狐冲意识到自己的秉性,意识到自己真正想做的。而这一切,都不存在于两边力量之中。他势必要成为黑暗江湖的踽踽独行者。

作者将他们的人物分离,碾磨,筛打,还给他们更真实,更坚硬的自己。凭着这份真实与坚硬,他们便能各自去履行世间的使命。或英雄归来,或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04

这种牢狱情节设计很吸引人。它有冲突,有对立,还有未来种种可能的期待。

唐戴斯,狄云,和令狐冲的使命各不相同,然而他们都通过这一历练,成了更完整,更强大的自己。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与世人,与世界对峙,不同流合污,秉承心中的信念。种种挑战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淹没,但我们却有他们不会成为这浊流中的一股的坚信。

救赎通常伴随着某种事物的毁灭。他们于毁灭中重获生机,踏上了人迹罕至的人生之路。

作者在这里无需留情。人物世俗的矫饰与童稚,被碾磨与毁灭。粉碎得越厉害,只要它生命力足够强大,那么它重生后的真我之光,便愈发耀眼夺目。

破碎,不是为了重圆,而是为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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