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蜜蜂

当故事陈列在漫长的时空长廊里,古老的风从故事的脉络里轻轻吹过,是非黑白在沉沉的迷雾里幽幽浮动,浮动的久了,那白也染了黑的暗沉,那黑也泛着白的亮泽。于是,隔着茫茫的时间迷雾,是非对错谁又能够分得清呢?

这家的女人老实木讷,家长里短全凭公婆做主。公婆精明狡诈,常诓村里一单身汉帮忙干些挑柴挖地之类的粗重活计。挑柴的时候,女人和单身汉一前一后在山路上颠簸,累了,便坐在同一块大山石上歇歇脚,看看云;挖地的时候,女人和单身汉一前一后在土地上挥汗,累了,便淌进同一条小河里洗把脸,吹吹风。渐渐地,女人的温柔美丽便耀眼夺目的如同山崖上的花,光灿灿的落进了单身汉的眼睛里,单身汉的幽默风趣便敞亮爽快的如同清澈的河水,晶亮亮的流进了女人的心窝里。清凉的河水里有了山花的回清倒影,爱便有了温柔的序曲。终有一日,故事落入了俗常的窠臼——单身汉带着女人,也带着女人满满的柔情逃去了远方。

这家失了儿媳妇天经地义的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女人抛夫弃子天经地义的遭到了所有人的唾弃,单身汉拐骗良家妇女天经地义的遭到了所有人的咒骂。故事就这样在一串串唾液横飞的诅咒里仓皇结束。

河东河西间原本只有一座不足三尺宽的小桥连接两岸,小桥腐朽老旧,在河面上摇摇欲坠。到了汛期,河水暴涨,泥浊的河水咆哮着直扑桥面,似乎一个浪头打来,小桥便会坍塌在奔腾的河水里,村干部曾多次向镇政府申请修建新桥均未获准。行人尚且能凭借小桥勉强过河,来往的小轿车却只能从桥下淌水而过。河中走的车多了,偶尔便会有小轿车深陷泥沙之中,幸好河两岸的村民朴实热情,一看到水中陷着汽车会立即呼朋引伴,拿棍提绳而来,或奋力推车,或鼎力拉车,不消一刻功夫,便能将汽车这庞然大物拉至岸上。司机感激村民辛苦推车,便拿出一两百块钱,烦托牵头的村民买几盒烟分发给帮忙推车的人。渐渐地,陷在砂石中的车越来越多,村民们帮忙推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挣得的“烟钱”也越来越多。后来,几乎日日都有小汽车陷于河水当中,河两岸的村民干脆在家中“守株待车”,当然,司机感谢村民的烟钱也早已经由一两百涨到了四五百。久而久之,便有传言流散开来——河两岸的村人见帮忙推车利润可观,干脆故意将河床挖的凸凹不平,专等汽车深陷砂石中。过往的司机苦不堪言,诉至镇政府,镇政府专门治理了一通,但成效甚微,最终也就不了了之。直到一日,某一大人物驱车途经此地,在“享受”了村民的推车待遇后,十分震怒,责令镇政府立即筹款修桥。不多时,镇政府果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雄伟壮阔的大桥。

村里有一个漂亮的老姑娘,漂亮是真的漂亮,但老也是真的很老了——在农村,36岁的姑娘尚待字闺中,实在少见。姑娘不仅漂亮,而且非常能干——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凭一己之力供养哥哥大学毕业,后又帮哥哥买房娶妻,帮父母盖了一座小洋楼,甚至给自己在市里买了一座房子当嫁妆。姑娘不仅漂亮能干,而且活泼大方,待人接物十分客气周到。姑娘客气,村人更客气,姑娘的客气里总带着几分卑怯,村人的客气里则总透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距离感——一个一无所长的姑娘怎么能源源不断地挣得大笔金钱,那钱来得必然不干不净。流言蜚语早就汹涌而起:有说姑娘其实在外面给一富商当了情妇,有说姑娘从十几岁开始就在某一洗浴中心当小姐,有说姑娘常年跟一包工头混迹在一起……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只要村人认定姑娘浑身污浊就够了。一个失去了清誉的姑娘,漂亮能干都只不过是谣言恶语的佐证罢了。所以,36岁的姑娘无人问津实,连父母兄嫂也认为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从未听过姑娘辩解过什么,姑娘依旧清清爽爽,伶伶俐俐。

这三个平凡无奇的故事乍然看来或许寡淡无味,假如换个角度细细品味,是非黑白或许有了全新的注解。人性的天平从来不会一成不变,人人唾弃女人为了爱情孤注一掷,背弃人伦,可是对女人而言,这在外人眼中肮脏狼狈的爱情也许恰恰意味着新生和尊严——为了成全儿子的婚姻,狠心将女儿换亲的父母;自私懒惰、暴力蛮横的丈夫;强势无理、处处刁难、动辄诋毁谩骂的公婆;被困苦艰难、阴冷压抑充斥得密不透风的生活,终于可以像扬尘一样被抛掷在身后。私奔的行径的确卑劣难堪,未来的日子的确坎坷艰难,但有限的生命里为自己拼过一回,带着爱浪迹天涯,卑微如蝼蚁的一生中总算闪烁过幸福的微光。

偷挖河床的两岸村民固然狭隘可恨,但眼高于顶、不察民生疾苦的政府官员又能高尚到哪里去呢?一次次驳回村民修筑新桥的请求,却在大人物的震怒中雷厉风行执行修筑新桥的命令。百姓和权势在清廉的天平上明显失衡,这反讽像厚重的雾霾,遮掩了天空的湛蓝高远。不论如何,雄伟坚固的大桥终于凌空架起,只是,踩踏在以权势为根基的桥面上,我们是该欢喜庆祝还是该悲哀叹惋?

经年累月在纷繁困顿的人世间混迹,要历经怎样的磨难沧桑,才能撑起父母兄长头上的一方青天?姑娘也曾软弱无依,如一根细弱柔藤,从狼藉的沙石中艰难伸枝展叶,一路穿过尖利险恶的重重荆棘,拼劲力气牢牢攀附住近前的某一棵树木,并借势而上,终于迎着阳光长出一片浓绿。耗尽青春韶华,拼尽血泪纯真,牺牲了清誉、未来、梦想才给了家人坚强的后盾。待功成身退,红颜早已老去,徒留污名残躯来面对谣言的枪林弹雨。

任你有再多的感慨喟叹,善恶黑白还是如常的起,如常的落,平凡如砂砾的人们,还是要继续在碧水长风中编制一段段尘世的不完美。

斜阳在山脊上勾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油菜花在低矮的土房前抖落满地的金黄,一窝蜜蜂在老桃树上嗡嗡的闹着,头发花白的老伯拿着笊篱耐心的收取蜂蜜,水渠边的石台上,几个妇女遥遥的将家长里短传播开去,婴儿爱娇的在母亲的怀里扭来扭去……浩渺无涯的时空长廊里,五彩斑斓的生活画卷依然在缓缓的铺陈开去。



7��>g���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树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