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苏风塔越来越渴望见到张盼雨。
他不愿问自己,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将以什么形式结束?还有更残酷的问题:究竟谁在囚禁张盼雨?虽然是父亲的罪恶勾当,但苏风塔的心底是否也安置了一个囚笼,把他自己的幽灵也关了进去?
“你头痛吗?”第二次见面,苏风塔小心翼翼地问。
张盼雨眨了眨眼睛,平静地说:“这是治疗过程。”
“治疗?”苏风塔看着那顶金属帽子,视线却不敢触及螺钉,似乎他的目光有重量,会把螺钉按进头骨里。
“是第一个疗程。”张盼雨解释道。
“哦。”苏风塔迟疑片刻,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你爸爸妈妈呢?”
“我是孤儿。”张盼雨相当肯定地说。
苏风塔的头皮一阵发麻。
张盼雨接着说:“我一出生,爸爸妈妈就死了,我被这家人收养。上个月,我出了车祸,一直在治疗。车祸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以前的事情都忘了。”
苏风塔紧紧攥着双手,指甲掐进了皮肤,掐出了血。
“你怎么了?”张盼雨努力看着他。
“没……没怎么。”苏风塔说。
“你的脸很红。”
“嗯……房、房间有点热。”
“是你穿得太厚了。”
“可能吧。”
“嘻嘻,你这人真有趣。苏、风、塔。”
当她唤起他的名字时,他为之动容。她的嗓音由于虚弱的缘故,更显得娇柔婉转。
“你喜欢看书吗?”张盼雨又问。她渴望与人交流,同时她也听从了苏风塔的建议,不要把苏风塔来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苏风塔编造的理由是:这家人讨厌他,因为他是个问题少年,逃学、打架,干了不少坏事。
“书……有时看一看。我喜欢画画。”苏风塔说。
“你会画画?”张盼雨想把头转过来,随即发出一声呻吟。
苏风塔惊慌失措地跳起身。“你怎么了?”
“我想清楚地看到你,忘了现在不能乱动。”张盼雨苦笑一下,“你每次都站在那边,我看你可费劲了。”
苏风塔习惯以守望的姿态出现在张盼雨身旁。
苏风塔低声说:“我、我身上有汗味,怕熏到你。”
“嘻嘻。”张盼雨笑起来。
苏风塔赶忙做个手势,随即仰起脸,往天窗看了看,好像那里会出现一双眼睛。
“好吧,我小点声。”张盼雨吐了吐舌头,“我想看看你的画,可以吗?”
“我画得不好。”苏风塔抓了抓后脑勺。
“没关系的,我就想看。”
“行,下次拿两幅。”
忽然都沉默了。
阁楼上静悄悄的,仪器发出的嘀嘀声变得响亮。苏风塔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房间待了一个半钟头。
“我给你……”苏风塔忽然说道。
“你说什么?”张盼雨专注地听着。
“没……没事。”苏风塔心慌意乱,“我、我得走了。”
“下次什么时候见?”张盼雨轻声问。
“有空就过来。一定、一定过来。”
苏风塔真想走到床前,凝视张盼雨的眼睛,告诉她,我给你写过信。
也许要感谢当初羞辱他的学生,如果他们不把那封信贴到学校的告示栏里,苏风塔始终不敢正视,他对张盼雨的爱,如此疼痛。那些学生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撕开了苏风塔的心扉。
清晨,空气潮湿闷热,蝉鸣声回荡在耳畔。苏风塔迈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吉祥路,往父亲的裁缝铺扫了两眼,没到营业时间,值夜的工人没有打开店门。
苏风塔匆匆走过,忽然停下脚步。警察牛福正在南花街和吉祥路交汇处,与两名路人攀谈。牛福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两名路人低头看着,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互视一眼,表情很奇怪。
苏风塔不由得紧张起来,站在原地迟疑不决。
这时,牛福转过身,朝这边走来。苏风塔的脑子一片空白,拔脚便走,步子仓促凌乱。
身后传来脚步声。苏风塔侧脸一看,牛福已经追到眼前。牛福身高体壮,动作却很敏捷。
“苏同学,跑什么?”牛福抓住苏风塔的肩膀。
“没、没有……”苏风塔使劲喘着气。“快迟到了,今天我、我值日。”
牛福打量苏风塔,脸上的表情难以辨识。
苏风塔反客为主,忽然问了句:“你是谁?”
牛福动了动嘴唇,说:“我见过你两次了。”
“噢……你是……警察。”苏风塔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牛福发现苏风塔紧紧按着书房,便问:“包里有什么?”
苏风塔这才发觉,双肩包已经歪到身侧,自己正用右手死死扣着书包带。他说:“我准备贴、贴寻人启事。”
牛福沉默了,厚厚的嘴唇紧抿,嘴角下垂。他知道苏风塔说的是谁。张盼雨失踪一个多月,警方仍然没有线索,其中最大的困惑是“动机”。张盼雨失踪后,既没有歹徒向张家勒索财物,也没有找到尸体。有一种说法是某个变态狂把张盼雨囚禁起来,以满足邪欲。或者张盼雨被卖到了外地,成为罪恶团伙的赚钱工具。然而牛福对此表示怀疑。张盼雨的生活轨迹简单明了,基本在家与学校之间构成两点一线,通过对张家和校方的查访,张盼雨失踪前,没有与任何陌生人接触的迹象,张盼雨失踪当天,也是正常上学,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根据牛福的经验,百分之七十的案件发生在熟人以及朋友、同事,甚至亲戚之间,其中以情杀和绑架最突出。由此可见,人们积极建立的“人脉”,并非全是好事,一个人在别人面前暴露得越多,越有可能被心怀叵测者抓住弱点。
但张盼雨除了学校里狭窄的交际圈,几乎没有人脉。她不像有些漂亮女孩喜欢呼朋引伴,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美丽是一种武器,更无意用美貌去控制别人。
因此牛福只能通过张盼雨那有限的交际圈,寻找突破口。可是张盼雨失踪前后,她的同学中,没有任何人出现异动。
而且在调查期间,牛福渐渐意识到,其实他无法从学生那里得到有价值的信息。他面对的是一群少男少女,父母和老师不可能真正走进这个群落。
牛福想了解谁怨恨张盼雨的容貌、谁嫉妒她的成绩,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牛福相信,像张盼雨这么优秀的女孩,一定会遭人嫉恨。但结果令他感到匪夷所思,他所查访的每个学生,给他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没有”、“没注意”。
牛福觉得,就连平时那些互相嫉妒的女生,在面对他的时候,竟然统一口径,但那绝对不是经过预演的,而是群体的本能。学生们内部有一套行为模式,对外则是另一套模式,他们认为,学生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仅家长无权过问,警察更没资格探听。他们形成了某种沉默契约,谁对警察多说一句话,即被视为背叛。
牛福终于认识到,他的眼前是一座堡垒。
他必须突破一道道无形的防线,尽可能地挖掘一些线索。
牛福的追查范围扩大到与张盼雨有关的所有人,包括传闻中曾经纠缠张盼雨的何首亮。后来牛福查实,在张盼雨失踪前,与何首亮有私情的一个女孩怀孕了,而且坚决不打胎,何首亮被此事困扰,忙得焦头烂额,既无作案时间也无作案精力。
张盼雨就这么消失了,仿佛一滴水融入海洋。
今天牛福又出现在这一带,不过是为了另一个失踪者。
“苏同学,你见过这个人吗?”牛福把手上的照片翻过来,正面朝上。
苏风塔愣了一会,定定端详照片上的女人。“这……这是瑞莲。”苏风塔皱起眉头,差点没认出来,这个秀丽文静的女子,竟然是那个疯子瑞莲。照片上的瑞莲虽穿着戏装,却是素面朝天,背景是剧团的正门。
“这几天见过她吗?”牛福追问。
苏风塔认真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牛福盯着苏风塔。
“大家都、都说这女的像个鬼。她出来不出来,反正我、我没注意。”苏风塔鼓着腮帮子。
牛福垂下眼皮。苏风塔的态度与街上的行人差不多,多数人虽然习惯了瑞莲的存在,却熟视无睹。牛福四处询问时,才有人想起,果然有几天没见瑞莲了,瑞莲惊吓过不少人,不难想象,有很多居民希望瑞莲死了算了,尤其是那些夜班工人,或者家中有小孩的人。
刚才牛福查访,便遇到一名下夜班的工人,向牛福提供了一条线索:三天前的半夜,大约一点钟的样子,瑞莲跪在一片灌木丛中,不知在挖什么。那工人正要躲开,瑞莲突然转过脸,扬起胳膊,手里提起一串软东西,袖口在路灯下摇晃,干枯的手指十分可怕。
那工人掉头便跑。身后传来瑞莲阴森的哼唱声:“死了……死了……”声音在夜风里飘飘荡荡。工人当时便尿湿了裤子。
那是瑞莲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最先发觉瑞莲失踪的,是她邻居的老妇。老妇注意到,瑞莲家的厨房整晚亮着灯,这在往常是没有过的。瑞莲虽然疯癫,却不会浪费家里的东西,如果晚上出门,会留一盏厨房的小灯,回家后马上关掉。然而这几天,那盏灯却彻夜长明,白天也不关。老妇忍不住敲了门,没有回应。她想起瑞莲有个姐姐,一年来个三四次,曾留了传呼机号码。瑞莲的姐姐收到消息,顿感不祥,因为瑞莲从来没有离开过南花街,姐姐曾经哭着求瑞莲跟她走,瑞莲却把姐姐打出了家门。南花街似乎困住了瑞莲的灵魂。
接到报案后,牛福带人去瑞莲家里查看。家中比较值钱的,是那台二十四寸彩电,还有一台录像机。打开电视柜,里边堆满了录像带,全部是戏曲。在录像带中间,夹着一张VCD光盘,封套是瑞莲手写的三个字:死亡曲。字迹出奇的柔美。但瑞莲家里并没有VCD机,牛福把光盘带回办公室播放,竟然是各个国家的哀乐。
针对这一线索,牛福和同事进行了深入调查,得到一个信息:大约在瑞莲消失的日子,有位居民听到了哀乐声,却无法提供证明,连居民的家人都表示疑义,因为近一个月,南花街上没有人举办葬礼。
将哀乐作为瑞莲失踪的征兆,缺乏说服力。调查陷入了僵局。
这一带接连发生失踪事件,警方感到了压力。虽然瑞莲的失踪,对于南花街的居民,无异于一个福音,但牛福并不这么认为。牛福感到棘手的是,因恐惧而想除掉瑞莲的潜在凶手,似乎无法估量,怨恨可直接转化为杀意,突然的冲动让人难以控制。然而瑞莲的消失决非疑犯一时冲动造成的。与张盼雨的失踪一样,瑞莲的失踪也是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一个是如月的少女,很难找到恨她的人。
一个是可怕的疯女,街上到处都是恨她的人。
她们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似。她们身上最相似的地方,便是她们的失踪都经过了缜密的算计。
“苏风塔!”路旁传来呼唤声。
苏风塔转过脸,只见姜沃跨坐在一辆自行车上,正在马路对面望着他。苏风塔急于摆脱警察,朝姜沃挥了挥手。
姜沃说:“快走吧,要迟到了。”
“噢。”苏风塔瞥了牛福一眼。
牛福依然面无表情,目送苏风塔的背影穿过马路。
“这个男孩真是太奇怪了。”牛福暗自嘟哝着。
他的视线在苏风塔和姜沃身上交替移动。同时,他的左手在裤腿上敲打了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