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帝十六年,太后生辰,帝遂令九千岁着民间艺人名伶,共为太后献唱贺寿。然九千岁借机生事,勒索民膏,但有艺人伶角欲得一高台朝圣机缘,须得班社暗与九千岁诸多黄金、酒器与布帛财物,乃至民间秀女,方得九千岁王都通行手谕。一时天下除却江南贵胄家供养的“梧桐派”,竟再无一门得以露脸。
待至太后生辰大寿,只见得一门“梧桐生”唱得照殿红,竟再无他人与其他节目。太后与帝大怒,质问九千岁,九千岁信口雌黄,一番谗言,倒将事实歪曲成了各地方门派自视清高,不愿前来。帝怒不可遏,遂一道急诏,从此王都只准梧桐派坐馆,再不许有一家外门进来。
数十年光景,人间音声萧瑟。
传世音
“欲渡孽海情天,蓬莱夕照紫烟。大梦醒时春寒,秋雨回眸阑珊。由不得红尘中七十年,老来双泪纵横孤木野草前。”
南诏一带,市井穷苦劳工之间,常常婉转着一曲哀伤而动听的戏文。
绝岭之间,风韵遗存,昔日此地,有南歌先生撰写无数雅致戏折,一时流传于四方达官显贵之中。
而今,百戏凋落,伶人苦楚,生民何计,唯有渔樵织耕,南歌一派,终只残留遗老遗少一双,遗老不知是何年何月何家国的鳏寡,遗少也更不知是何时何地何父母的孤幼。就像是院中那棵欲枯萎的老槐,落脚着一只刚破壳的幼鸦。
老夫子是个固执传统的人,他要这孩子将南歌先生流传的三百段全都学下来。数年的藤条声中,小孩儿算是七七八八被迫着学会了一段又一段的“遗音”。
于是在这个春分时节,老夫子正儿八经地端了把椅子坐在院中的树下,叫小孩儿端了杯茶,自己换上了十余年不曾穿过已旧得褪色的衫。
他对小孩儿说,今日起,你便是南歌一脉正门的传人,而我便是你的老师。自此赐你艺名为“孤鸿”。
说到这里老夫子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孤天流云,你我皆是孤鸿罢了。
孤鸿正了正神色,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敬上了师父茶。
老夫子接过浓茶一饮而尽,对孤鸿严肃地说道,“小子,既入我门,便要继承我门精神。不宜耽搁,明日起,你便启程前去王都,无论此生鳏、寡、孤、独、残、穷、困、遗神、断义、失德,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将我门戏曲再传于世,要叫天下人知得,这戏院里不能只装着他梧桐生!”
老夫子说着话,愈加激动,竟不由自主地咳起。随即一声吟啸,便端坐座上,再无声息。
“天际落孤鸿,霜天月下影重重。举杯欲问前事,风雨吹散梧桐。往事已矣,故人已成梦中。”
孤鸿还是为夫子守了七日灵柩,妥善下葬了夫子。这才将门紧锁,背着个行囊,在第八日的清晨,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进王都的路。
孤鸿影
数月,孤鸿一路行脚,一路在沿途镇中卖唱赚取盘缠。
这日,他走到淮北一处镇中,将要在集市上撂地唱戏讨钱时,一旁却又响起一声唱腔,待两人面面相觑,才发觉是唱戏的与唱戏的撞见在了一起。
同行是冤家,似乎是一种骨子里的默契,两人便开始放高了嗓音,争先地唱起自家门派的戏文。一时间,周遭围观百姓里三层外三层,人声鼎沸,鼓掌叫好声不绝,顿令人觉得似有如年节。
两人对峙高唱了数个时辰,都觉口干舌燥,喉似火烧。那对面的小生终于坚持不住,愤恨地对着孤鸿说道,“你且不要走,可敢与我师父一教高下?”孤鸿唱得正一时兴起,昂然答应,于是便扎紧了短靠,伫立原地,等着那人口中的“师父”前来。
等了半晌有余,孤鸿见那少年搀扶一年迈老生前来。那老生气定神闲,看似行走蹒跚缓慢,可每一步却都是轻松如燕,毫无半点拖泥带水。目光矍铄,神情坦然,虽破烂衣衫,却依旧难掩骨子中的出尘之气。若非落难王族。便是隐居的谪仙。
孤鸿见了老生,上前深施一礼。“见过老前辈。”
那老生缓缓说道,你姓甚名何,师承何人?
孤鸿道,“小子无名无姓,师父是家乡南歌一脉的老夫子,赐给小子名为‘孤鸿’。”
老生听闻此言,顿时瞪起双眼,“南歌先生!他此时身在何处?”
孤鸿黯然道,“家师数月前已然仙逝。此番小子千里迢迢欲往王都,正是继承家师遗志,想把这南歌的戏传回王都。”
老生长叹一声,喟然而言,“先生终究还是放不下这执念。”
说着,叫那少年向孤鸿行李,道,”还不快见过你师叔。“
孤鸿与少年皆大惊,问谁也难想到这看上去花甲之年的老生,竟与这少年孤鸿是同门师兄弟。那少年行礼之后,老生便叫少年收拾行装,对孤鸿道,先师遗志,你我皆为其弟子,莫敢不从。此番老夫便与师弟你共同前去王都,不仅为我南歌一脉,也要将我等这些地方的曲艺戏文,传回王都,叫天下知道,人间百戏,是什么滋味!
孤鸿偏向落霞去,此番双生有影踪。
夕死道
孤鸿与老师兄师徒且行且唱,在各地城乡复吸引了数位戏院老板、卖艺的小角一干人等同行,一路风餐露宿,来至王都城门外。
那守城的士兵,见了几人背着戏子伶人的行囊,当即紧张起来,黑压压的几杆大枪便交错着围堵住几人。为首的士兵道,当今圣上旨意,凡非梧桐生门内伶人,禁行王都!速速返回!违者杖五十,或刺配边疆!
孤鸿不顾自己被众士兵围堵威压,大声求见御史,毫无疑问无半点用途。
那为首的士兵见几人如此闹事,勃然大怒,当时便叫士兵绑了众人,直接便丢入大牢。
此后数日,每日都有人来到牢中,问孤鸿等人愿不愿意回去家乡,不再踏足王都闹事。可孤鸿一身孤胆硬闯,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发疯一般求见御史,求见帝君。那牢头管事一干人等向上报给九千岁知晓,九千岁大惊,随即大怒,“小小戏子,也妄想颠倒乾坤,若是再不回头,便直接杀了他们!”
次日,待管事再来牢中,却发现孤鸿已然撞死于墙上。尸首边上,是死前血书。
半生戏文未离口,到死难上百花楼。
孤鸿一行其余数人,听闻孤鸿死讯,又听得管事警告,只得答应自此返乡,不再踏足王都。
于是,一行士兵便将数人带上囚车,浩荡押送往王都城外去。
王都阴雨,一路无人。
孤鸿师兄满脸遍布苍老清泪。
路过皇宫外围,老生忽然暴起,吊嗓便高唱起来。
“欲渡孽海情天,蓬莱夕照紫烟。大梦醒时春寒,秋雨回眸阑珊。由不得红尘中七十年,老来双泪纵横孤木野草前。”
其他人见到老生如此,忽然便也明白了什么,纷纷高唱起自家的戏文,一时之间,风雨声声与百戏吟唱交响于耳,行人纷纷侧目回顾……
他们最终没有回到家乡。
他们的坟墓葬在了王都城外的荒冢。
可那天的高唱,却被宫墙内正拉着宫女玩水的小皇子听到。于是小皇子便不由自主地在帝君面前哼唱起来。帝君闻听陌生的戏文大惊,便蓦然发现自己已多年只听得那梧桐生的词句罢了,原来早已觉得腻了。
次年春,帝君召见天下百戏各派,共进王都。
而戏门中人听闻市井百姓传说当年南歌先生后人闯王都轶事,深为叹惋,遂为其一干人等立庙,四时香火不绝。
当各式各样的戏文在王都的百花楼上,响彻云霄,叫好声空前绝后时,对面的街巷深处,站着一个少年,他眼神淡漠,却在戏声响起时变得炯炯有神。他抬眼望去,只见得上空夕阳正好,天边飞过一只孤鸿,而孤鸿的身后,是北归的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