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了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栏杆上,把头偏向天边黛色的流云。但其实我没在看云,我在听电话的声音,想象着电话另一边的焦急如焚。
等电话声终于停下,我下意识将头转正,但我随即发现这个动作其实毫无意义,只好把眼神眇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寻思自己总该做些什么,于是要求自己看了下时间,恰是三点。若是平时的此刻,自己早该在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了,但今日来时却把钥匙落在了出租车上。虽则记下了司机的电话,但打电话去时司机说他每天只载一个客,现在早就下班了,更何况下班时检查车内也没发现什么钥匙。
我心下暗道这真是个怪人,但他的确是个老实人,没有那种品质来骗我。
透过玻璃将办公室环视了一周,里面的一切都沉静地待在原地,但我觉得今日的办公室与平日大不一样。我进不去。办公室里的一切自成天地,比有我参与的时刻更为和谐内敛,我猛然便有一种醒悟——我的办公室大可不必需要我。
玻璃里映着远天的云,光线与幻影叠置一处,我不知道我该看云还是看办公室,或者说我更愿意看云还是办公室。我只好又看了一次时间,确认这种永远在流逝的东西的确在流逝。城市的西边传来几声汽笛,暗示我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人存在,但他们井井有序,离我很远。
三点半的时候,锁匠到了。我两点半打过去的电话,一个小时才到,大概是打电话时忘记要采取焦急的语气,也没用使用“快一点”这样的词汇。
锁匠似乎看出我有些不耐烦,碰面就道:
“不急。今天还很长。”
今天固然还很长。
我不禁想所谓日升月落对这座城市究竟有什么意义。活在这爿天空下的人,心下自有打算与计划,几乎不再用“顺天而行”这种词。
锁匠先看了看锁孔,然后从工具箱里拿出铁丝插进去,左右转了几下,凑近耳朵听了半会,接着又换了几种工具,过程持续了近十分钟,最后才对我说道:
“这种锁比较特殊,很少见,我得回去拿别的工具来。不介意再稍等片刻吧?”
我竟从未察觉办公室的锁有何特殊,我以为只是一般的锁。
我点头“唔”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但他显然看出来了我对他的速度感到不满意。这让我开始思考他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照说我并非喜怒形于色的人,难不成人与人的大脑间真有别的特殊感知渠道?
他带着一点歉意的语气对我道:
“我尽快赶回来。说实在的,您的办公室可的确偏僻啊!您要是实在等得闷,也可以先去别处晃悠一圈。”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随后传来噔噔蹬下楼梯的声音。我把视线移向天边,几丝流云已经向西边移走了一段距离,颜色越变越淡。
我听见锁匠在楼下发动他的车,声音渐渐散匿到杳远的城市边缘。汽笛一声长鸣,我决定听锁匠的去别处晃悠一圈。但其实,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即便有,我也不想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包括此地。
昏黄的日光照在街巷之上,从我头顶飞过又在四面的玻璃上反射回来,四周弥漫着微升的温度,从视线极左至极右,参差的楼宇拼合出天际线。锈的烟囱让我看出某些时代已将逝去的端倪。
没有一个人。我在街口信步游荡,这群人究竟去了何处?红绿灯在没有意义地交替变幻,地上只有蚂蚁在爬过人行道。
除非在极端情况下,怎么也无法感知到生活。也许我身边有许多人,但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丝寒意,迎面扑来一阵涩风,我抬头去看,不知不觉顺着汽笛声快要走到港口,江天线在远方浮动。浪潮的声音在我眼前溯洄,几点白色水鸟在视线里飞速掠过。船影在近在远,我远远望见一些人聚在一起忙碌着。
没什么好看的,我反踵回走,方才清晰入耳的汽笛又飘渺似梦了。
锁匠先我一步回到了办公室。
“回来了?”
“怎么样?”我问。
“您别急,”他抬头又看了一眼我的脸色,“我干锁匠快十年了……您办公室就你一个人吗?就没有备用钥匙什么的?”
“我一个人工作,没有备用钥匙。”我说。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手里的锁。
“如果实在不行,就把锁整个给撬了吧!”我说。
“这怎么成?”他说,“不用,犯不着这么干!”
此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
我瞥了他一眼,从玻璃看向我的办公室,那里越来越像深不可测的海底。电话那头是否知道他正往阒无一人的深海打电话呢?
阴翳而沉默的光影从办公室中溢出来,而电话铃声好似无根无源,我看见我红色的电话一动不动。
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四点半,马上就是五点了。太阳西斜到天侧,光影明暗使整座城市略显西倾。流云尽散,平阔的天际映出远方楼顶上生出的几株荒草。
“在造锁厂,一把锁有好几把钥匙,但一把钥匙也能开好几把锁。这是行业秘密,您去锁厂问问,也许有别的锁的钥匙能打开这把锁呢!”锁匠说,“不急,今天还很长。”
今天固然还很长,我打电话给锁厂,锁厂让我过去看是哪一种锁。
“您去吧!”锁匠说,“我再研究研究。对于我们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能提高自己的开锁技术了。”
我以为锁厂会很大,到了才发现不过一栋小房子,卷门耷下一半,一个男人坐在门口抽烟。我往门里看,里面摆了两排木架,冷丽的金属光从阴暗的屋内射出几线来,往前走一步,就看不见了。
“是打电话来的那位?”男人站起来,手里仍夹着烟。
“嗯!”我点头。
“进来看看吧!”他低头钻进屋里,走了几步,又回头把门往上全部推开了。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我们这里的锁都在这一排,那边是零件未完工的。”
我走进去,他的声音从架子的另一头传来。
“看看你安的是哪种吧!”
我从架子的这头走到另一头,终于在第四个架子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锁。
我拿起来说:“这种。”
“这种是吧?”他问。
我点头。
他从对应的小抽屉里取出钥匙,说:“这把钥匙您拿去吧!不过,可千万别对别人说。”
“知道。”
“我们生产的同一款锁,钥匙都是通用的。但买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没必要担心顾客用这把钥匙去开另一位顾客的锁对吧?”
“的确。谁知道呀?”我说。
我坐在出租车里,把头仰靠在后,几丝痛感在脖子后方流动。暮色追逐着车尾和我们一道往尽头赶去。
“你知道一个人吗?他大概是你的同事。一天只拉一个客人的那种。”我问司机。
“我的同事?一天只拉一个客?”
“嗯。”
“不,不认识。哪有这种怪人啊?”司机诧异地看着我说。
黑夜开始漫过来,我在楼下看见明晦交界的线将我的办公室劈成两半。
登上楼,锁匠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从玻璃窗看向办公室,荒寂的深海始终纹丝不动。
电话铃刚好又响了。究竟是谁呢?
我将取来的钥匙插进锁孔,但刚打开门,铃声便停了。我看了看电话记录,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
回拔过去,提示说对方正在通话。
我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把脖子往后仰,痛感沿着神经攀沿到前额慢慢氤氲到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等了一夜,那个陌生号码再没有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