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五)

    施应岑这天显得不对劲,很明显是有心事。

    “到底是怎么了?”中午回到宿舍后,我实在忍不住问。

    她幽幽看我一眼,说:“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学我?这是我最惯用的聊天开头啊。

    “说,你说,我来帮你。”我仗义执言道。

    她又重新把目光收回去,摇头:“和我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和你有关。”




    黎之露、施应岑和我三个人围成三角形,面面相觑。

    “大概就是这样,”施应岑对半路闯进来加入聊天的黎之露又解释了一遍,“我今天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方舟,最后还是打算说了。毕竟讨论的是她,知会一声也不过分。”

    气氛有些压抑。

    “那何意还呢?”黎之露比我先开口。经过一段时间的谈话,她对这个名字也逐渐熟悉了起来,“他没有站出来说两句?”

    “他当时似乎是在背诵提纲,有可能没听到。但反正,他没有反驳。”

    她们一同把视线转向我。

    “……好吧,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反应慢了一拍,本想表示自己没受影响,却实在不能把这假话说出口,只好坦诚相告。

    我就回去了一天,准确地说是一晚,这群人到底是得有多闲,才能找着这么个时机抓紧凑在一起控诉我啊。

    或者说,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不满。

    “具体有哪些人我说不清,但讨论中心的那位就是吴利。忘了说,他是韩棋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八成是听了他的在这里兴风作浪。”施应岑接着补充。

    这下好了。前班长和现班长联手,不给我安个全民公敌的名号能说得过去?

    看着黎之露表情渐渐沉重,我还是选择转移了话题。

    “关于禁毒方面的知识,你们了解得多吗?”我拿出昨晚打印的电子稿在她们面前晃了晃,    “我改了几稿,还是想加一点学术性的干货,否则同学们会走神的吧。”

    “不管怎样都一定会走神的吧。”黎之露模仿我的语气接话。



    周五回家后,我把黎之露保证已经“言无不尽知无不言”的禁毒知识整合,加入了最新的一版稿子,准备编辑完电子档后就发给江级。

    林霖:?

    我一个激灵,一跃而起,才发现手滑点错了发送对象,赶紧重新发送了一次。

    说起来,我和林霖已经半年多没有联系过了。

    我:没事,发错了,本来要发给江级的。

    我:二模怎么样?

    林霖:不怎么样,误改误扣的很多。本来应该再加上九分。

    我:我也是,少了七分。毕竟是二模特色改卷,像是电脑在随机赋分。

    林霖:听说,何意还要来本部?

    听说?我倒是没听说过,回了一个“不知道”,转头把刚订正完的滚动测试卷子收好。

    林霖:你不是喜欢他吗?你不知道?

    我盯着这条消息陷入沉思。

    我一边感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竟然能被别人言之凿凿地拿出来讲;一边惊诧韩棋的胡话真的会有人愿意听。

    我:我没有。你应该比别人清楚,我没有。

    短暂的沉默。

    林霖:好吧,那这样的话,那些同学对你的消极印象就全都不成立了。

    我:?什么印象?

    他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和盘托出。

    林霖:十三班很多人对你的印象都很不好。要知道这个的话,你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有回答,形同于默认。

    林霖:他们说,你很绿茶,夹在何意还和那个谁中间,从中作梗,说你抢了十三班的优秀资源。而且……十四班也有不少人想趁人之危攻击你,具体是谁你应该清楚,我就不说了。




    我:哈?




    林霖又发来“如果你和何意还没关系,那些都不成立”我也没再关心,放下了手机。

    其中最让我惊讶的不是绿茶——好歹已经被人骂过,权当韩棋瞎讲——而是“很多”一词。

很多?有多少?除了施应岑以外的全部?还是我不了解的、与韩棋有关的群体?

    我猛然惊觉,在我有意无意的忽视下,在“过几天这些假话自己都会散去”的虚假自我安慰中,这片沉甸甸的阴云不仅没有化为雨露、散成星火,反而愈积愈重,扩张到整块天空。

    而我正置身于阴云下方的中央,周围早就是大雾弥漫。

    一瞬间,许多细小的回忆翻涌成磅礴潮水,彻底覆盖了我所有的思绪。

    语调冷漠的措辞、过于异常的肢体动作、无端转头离开的背影,这么多我命令自己全部忽略的片段,蓦地化作实体,猛烈地撞击我筑起的防御营垒。我感到不可置信。

    还有,林葭有意先避过我而展露的笑容。

  现在,我必须审视,必须仔细地排查。

  如果只是一人之言,我大可以当作胡编乱造,暂时略过。但当这么多人抱有相同的想法——不论是不是被他人迷惑——都值得我谨慎地进行一次自我反思。

    我开始想,我对待何意还、林葭的态度到底有无过失。若有过失,又出自何处。




    在来到十三班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何意还此人。兴许是那些更为优秀的同学们太过耀眼,遮盖了月亮周围微小的明星。

    认识何意还,是在发现“我的同桌和我的前桌关系竟然不对劲”之后,舍友告诉了我很多何意还的事,说他在数竞方面非常厉害,为人性格也很友善,堪称各方面都完美的典范。

    这一点我也认同。

    何意还在集体中倾向于一个温和的形象,不同于有些人性格急躁、行为暴躁,他愿意帮助同学、服从老师指令,而这些本应人人皆有的特质,在十三班居然算是极其稀有的。

    他在很多领域都能凭借自身能力脱颖而出。

    他人气很高,理所当然。

    我和其他同学一样欣赏他。




    探索戛然而止。

    我当即愕然。

    我试图再从已有的鲜明情感中挖掘出别的感受,却发现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怎么会这样?

    我再三确认着,确保自己没有任何遗漏。

    是以,我下了论断。我对何意还的确没有任何近似于“喜欢”的情绪,毫不拖泥带水地没有。

    那么林葭呢?

    守护、帮助、想要相知相识等等冲动都真实地存在着,唯独没有可疑的背叛因子。

    换言之,我的做法并没有问题。

    然而疑团反而更加浓重了。

    两段话在我耳边不断碰撞、摩擦。

    “欣赏是人之常情。人都是向美好、优秀的其他人与事前行的,正如‘人往高处走’,有共同追求的人总是会对彼此产生引力,心志和理想都会发出共鸣。”

    “施应岑也说过,班长职位、学习成绩的优异,这些都不能证明一个人自身的道德。

    我们从不定义一个人的好坏,但也绝不容许他人随意将我们定义。

    永远不是支持者众,便是正确的。”

    是……这样吗?




    我在等候上台的时候看到了张宸。

    她也看见了我。

    我自然知道林霖暗指的“十四班的人”是她,我倒也不意外。

    不过,在这个我们都没有向对方打招呼的意愿的时刻,我感到更多的是紧张。我深吸一口气,又低下头,把开头、结尾需要重度强调的词语再练习了一次。

    好在于我而言,上场前再怎么紧张焦虑,台上的表现也总能过得去。了却了演讲的事,林霖发的消息在林叶的罅隙阴影中攀涨,使我控制不住地作出回应。   

    我不确定我和林葭是否处于纠纷状态,但我明白,我在各式各样的纠纷里从来不是占上风的一方。与别人发生争吵时,我通常是语无伦次的一边,往往是在结束争吵之后才想出很多当时想不起来的狠话、有理有据的辩驳,却又无可奈何。即使不是明面上争锋相对的纠纷,不论是不是我的错误,心里总觉得缺了一角,冰凉的水会一点点淹没最初滚烫的情绪,因此我总是先道歉的那个。

    这便是我想要和别人拥有良好关系的最大原因。

    黎之露曾跟我说,寻求所有人的欣赏和赞美是不现实的,我回答我也明白。

    但事实是,当这个道理投射到现实生活中,逼迫你不得不接受不完美结局时,它就变得十分不近人情了,甚至令人想要逃避。

    知道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我想,也许这些误解、离心、沉默,都是我必须要经历的课题,或早或晚,不论是和谁共历,又在何处,它们最终都会现身,撕开面具朝我扑来。

    我必然要经历。经历之后才能真正用心去领悟,再付诸行动。




    “我睡不着。”

    “我也是。”

    施应岑默默将枕头向我这边转移,与同样无法入眠的我达成了共识。

    晚自习时我们都很困倦,真正平心静气下来反倒思虑万千,翻来覆去也无济于事。

    “我们来玩猜人游戏吧?”我提议。

    “行啊,来!”她打起手电筒,亮起一束光。

    她说她来出题,我来提问。

    “女生?”

    “对。”

    “和我们同校?”

    “对。”

    “十三班?”

    “对。”

    这是在帮我吗……竟然如此单刀直入也能一路答对。

    鉴于十三班一共只有八个女生,我先抽取其中四个随机问,结果都不是。

    “不如你描述一下?反正很快用排除法也能猜出来。”

    她顿了一下,答好。

    “有时候呢,很帅,有时候看起来很傻。

    做很多事情都会纠结,是在没有必要的地方纠结。

    总是在思考怎么得出完美的解答方案,然后又习惯性地失望,对自己抱怨。

    她总是率先忽略最值得重视的部分,那往往来自于她自己曾经的付出。”

    十二点的夜,只有月亮在低语,向虔诚的信徒倾诉神的旨意。远离天空的地方永远如此寂静,紧闭的窗口阻拦微曳的轻风,温柔的呢喃被封锁在窗外。

    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单行道(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