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之白先勇《冬夜》

斜风冷雨,破落窄小的巷弄,一把残旧的油纸伞哪里靠地住,棉袍边角不免被打湿。正是这样湿寒的冬夜,倒教人对屋内的温暖舒适生出向往和依恋。

就这一间简陋的教师宿舍,有可亲的灯火和知心的家人也无大憾,可惜时光不复,如今所谓的太太不过是象征性地照应到一点生活起居,他视若生命的书籍手稿在她眼里也只是废纸一堆,连分别二十年的挚友归国也不能指望她照顾一下面子。谈不上失望,只有一点惆怅罢了。

二十年未见,倒没有生分。他拿了自己的保温杯给吴柱国泡了龙井,别看柱国是《中央日报》报道的旅美学人,大衣里面还是丝棉袄子,在美国多年却喝不惯红茶,他的根在中国,尽管是海外光鲜教授,却自以为是个逃兵而问心有愧。而他自己呢,这些年在大学教“浪漫文学”,教那些女学生甚至所有人眼里无意义的拜伦,住着褴褛的宿舍,欠着一屁股外债。如今穿着补丁棉袜的这双脚啊,当年可是赤溜溜第一个跑到曹汝霖家去放火呢!

旧友相逢,忆昨日叹今朝。他们用热血青春捍卫国土,影响了整个社会的变迁。那是他们人生的最高点,却也被世人褒贬不一。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政治无法左右,就连自己的人生,活到这把年纪了,也还是苦闷彷徨壮志未酬。国内青年是不看拜伦的,这对于一个拜伦研究学者来说,是深深的落寞。作为教师,学生没有指望的时候,还有自己的儿子,为了儿子为了自己,他努力想再出国教两年书。他不想成为第二个贾宜生。

有好几次,柱国都不由自主地提起雅馨,他们当年的革命同胞,这个家里过去的女主人。是啊,他早就想到,要是她还在,今晚会是三个人的叙旧,配着好酒好菜,那才是一场尽兴的欢聚。上次临别,柱国还约定要再回来吃她做的挂炉鸭,谁知一别二十载,早已物是人非。

雨夜深巷送友人,他揽着柱国的肩,为他撑着伞,在积水里迟缓蹒跚着前行。就如同漫漫人生里,他们是彼此的支撑和抚慰。当然柱国还是他出国的一点希望和盼头。这个愿望让老朋友心酸又为难。人和人的处境到底是不同,哪怕他们读一样的书,做着一样的职业。

回到屋里,关上被风雨吹开的窗,隔壁房间二十二岁的儿子在看书,霎时间他仿佛看到了二十二岁的自己,壮志青年刚好遇到了美好的爱情,人生正如同清晨初升的太阳。而此刻,这个秃头跛足阴雨天要靠膏药止痛的老头儿,苦笑了笑,抱起小说坐到沙发里打盹去了。

(白先勇小说《冬夜》,是《台北人》里非常喜欢的一篇,每次看都有新的感受。人不必到老年,只要中年,就已经是一边活在对过去念念不忘的回忆里,一边活在对未来心有不甘的幻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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