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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一
接到母亲王素春电话的时候,高前进刚刚睡熟。最近世界杯如火如荼,昨晚高前进熬夜看到凌晨五点。电话里王素春说得挺着急,高前进迷迷糊糊地,大概是听明白了。他父亲高老三跟人起了争执,还不慎扭了脚,王素春让他周末回老家峡川乡去看看。
挂了电话高前进继续蒙着头,却再也睡不着。他倒不是为高老三担心,扭脚不是啥大病,歇几天就能好。跟人起争执那也是高老三的老毛病了,高前进从小见得多。他想起这周六下午跟领导约了踢球,要是回家,这球就踢不成了。高前进倒也不是为了踢球,最近看球总熬夜,身子骨虚,在球场上晃晃悠悠的跑不动。他主要是为了跟领导踢,领导能不能进球,就看他能不能及时喂球了。上大学那会儿,高前进是校队的主力中前卫,进球传球能力都是杠杠的。
大学毕业后,高前进在厦市一家航空公司的旅行社工作。刚进旅行社那会儿,正是国内旅游行业蓬勃发展的时候。厦市是旅游城市,旅行社又有航空公司的资源倾斜,业务特别火,国内外的团都排得满满的。高前进英语好,带的都是国外的大团,常年在欧洲北美各地游走。高前进确实不含糊,计调、带团、业务,旅行社里各个岗位都能干得风生水起。那几年虽然忙碌,但是岗位晋升快,收入不断提升,同时还去了世界很多地方,开拓了视野。
没想到疫情来得这么突然,旅游行业突然被团灭了,高前进的晋升之路也戛然而止。旅行社经过半年的挣扎,开始大量裁员。高前进因为业务能力出色,同时足球还踢得好,位置倒是稳固。航空公司的旅行社,也算是国企,高前进并没有失业之忧。这两年,旅行社虽然也在努力开发周边的旅行项目,但是业务早已今非昔比。不管业务如何,高前进还是得准时上班。迷迷糊糊地又躺了半小时,高前进终于爬了起来。
拉开窗帘,室外已经大亮,街道上车水马龙。这是单位安排的宿舍,房租有补贴。厦市房价太高,他还没买房,但是已经快要凑齐首付了。高前进走进浴室匆忙地洗漱,昨晚喝完的啤酒瓶子散落在茶几上下,装卤味的食品袋子也没收拾,客厅里散发着一股食品发酵的味道。洗漱完,高前进把垃圾一袋装了,就匆匆往公司赶去。
到了公司打过卡,高前进的脑袋还是胀胀晕晕的。坐在工位里处理完手头的事,高前进想起了早上老娘的电话。高老三为啥跟人起了争执?又是如何扭的脚?早晨迷迷糊糊的没细问。高前进拿起电话给王素春回了过去。
“喂”,王素春又高又亮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高前进赶紧把贴着耳朵的手机挪远了一些。
“我爹是怎么扭的脚?严不严重?”高前进问道。
“你爹就是一头牛啊,那个倔脾气,怎么说都说不听,非要跟人吵,自己清净日子不过,整天瞎操心那些有的没的……”王素春敞开了话头,就很难收得住了。
“你就说说我爹怎么扭的脚?”高前进赶紧打断。
“你爹叫了挖机去修老祠堂的路,高胜利临时又变卦了,拦着挖机不让过。你爹过去交涉,跟高胜利吵起来了,差点动了手。你说高胜利那样的人,你能跟他讲理吗?他被高胜利推了一手,踩在沟里,脚给崴了。脚踝肿得像个馒头,下不了地了。你说这个死老头,整天嚷嚷着要修祠堂。修祠堂也不是咋们一家的事,你说操这个心干啥。这个人啊,就是死蛮死蛮的……”
高前进终于听明白了。“行,我知道了。这样吧,我周末回去一趟,你让我爹好好休息,别着急下地。”
看来,这周末还真得回家一趟。算起来大半年没回家了,虽然离家并不算远,开车三个来小时。干脆顺便请两天年假,连着给自己放个小长假,今年的年假还没用过呢。高前进立即给领导打电话,领导语气里有些小失落,但也没说什么就同意了。这么多年,领导对高前进挺照顾,说前进这人就跟他名字一样,凡事能冲在前面,是个能担责任的好同志。高前进确实担了不少工作,这两年疫情冲击,旅行社没啥业务,他还是天天守在办公室,没请过一次年假,让领导能安心地踢球。
这两年行业不景气,高前进的心态被磨得有些麻木。旅游行业看不到转机,可自己又舍不得转行。学的就是旅游管理专业,也进了不错的旅行社,就这样放弃,太不甘心。可如今的生活实在有些浑浑噩噩,毫无方向。除了陪领导踢球,啥都提不起兴趣,更别说修什么祠堂了。
到了周末,高前进随手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就开着车回家了。
二
连州是闽西山区的一座客家小县城,峡川乡是县城里最小的乡镇。人口将将过万,七八个村子交错聚居在十几平方公里的山坳盆地里,倒也热闹。龙背岭横亘在乡西头,峡川溪从龙背岭上潺潺流下。龙背岭上的峡川煤矿,曾经是县里唯一的煤炭后备基地,只是如今已经关停。峡川乡土地狭小,过去人们以农业为生,种植水稻、地瓜、花生。上世纪九十年代,乡里一度兴起烟花爆竹产业,个体作坊遍地。每年总有一两家火灾失事,造成人员伤亡。后来整个产业被取缔,个体作坊全被关停,人们便纷纷外出谋生。如今的峡川乡,大量青壮年在外,或已迁居城市,留在乡里的多是老人和留守儿童。近年来,随着农村电商的发展,本地的地瓜干加工、水果种植等特色产业逐步发展,倒是聚集了一批回乡的创业青年。
八年前,高前进奋力考进厦市的大学,毕业后便留了下来。每年除了中秋跟过年,其他时间很少回家。从厦市开车回峡川乡,全程高速也要三个多小时,多少有些辛苦。更重要的是,在城市生活久了,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家里没几个同学,即便偶尔同学相聚,似乎能聊的话题也不多。这次要不是出了意外,他也得等过年才回家。
高老三嚷嚷着要修祠堂好几年了。这老祠堂,高前进还有印象,小时候就住在附近。过去的老式民居都以祠堂为中心,一户连着一户向外延展,形成整个大家族混合而居的局面。祠堂是木质结构,分为上下两厅,中间是天井。上厅供奉着宗族牌位,摆放着八仙桌和条凳,是家族祭祖、议事的地方。每年春节、清明、中秋等节日,祠堂里都要进行祭祖活动。各家各户都来摆上祭品,灯笼高挂,烟烛腾腾,热闹非凡。
九十年代以后,人们纷纷在交通便利的街上、国道旁盖新楼房,老宅早已无人居住,祠堂也逐渐破败了。前两年高前进还去看过,木梁已经腐烂,墙皮大片剥落,宗族牌位已经不见,不知是谁给收走了。祠堂成了危房,族人们也好几年没有一起祭祖了。
这几年,高老三一直在念叨修祠堂的事。他先在自己家族里问大伙意见。高老三兄弟三人,高老大九十年代就在外跑运输,是峡川乡最先富起来的几户人家之一。如今全家住在连州,早就搬出了峡川乡,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走动。高老二是峡川乡小学的校长,马上就要退休了。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老俩口平时养养花弄弄草,过着半退休的生活。家里没有男丁,高老二对修祠堂也提不起太高的热情。自家兄弟对于高老三的倡议,还是积极响应的,难的是要说服高家八大房,共同达成合议。
修祠堂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这是高家八大房六十几户人家共同的事,高老三说服自己的兄弟容易,要说服这两百多号人就难了。大部分人对修祠堂的积极性不高,主要还是经费问题。按照高老三的计划,高氏男丁每人收人丁钱一千元,这就有将近二十万了。人丁钱收完,缺口的修建费用再组织族人捐款,捐款人姓名及金额将来在祠堂内立碑上墙公布,这是极高的荣誉。高老三的想法很好,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有的人家本就困难,一千元人丁钱也未必拿得出。有的早已迁居城市多年,也就过年回来一趟,认为并没有修建的必要。有的干脆明确反对,觉得修祠堂是装点门面的事情,纯粹浪费钱财。大家各执一词,几年过去了,这老祠堂就搁在那儿,越来越破了。
高前进一直闹不明白,为啥高老三那么坚持要修祠堂,为啥非要挑头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今年,这修祠堂的事儿还真有了转机。乡里计划将农村的危房有序拆除,一是消除安全隐患,二是美化乡村。危房拆除,每户都能领取一定金额的补偿款。老祠堂以及周边的老民房都是危房,都要被拆除。老祠堂允许在原址基础上重建,但不允许另外选址修建。高老三借着这个政策时机,挨家挨户地找族人沟通,终于达成了共识。村里成立祠堂重修理事会,高老三任理事长,顺利地收到了人丁钱。听说前几天特地选了吉日开工,怎么突然又起了纠纷呢?
三
高前进一边开车一边寻思,不知不觉到家了。刚好中午时分,王素春已经备好几样他爱吃的菜,在家里候着。高老三的脚踝还肿着,不过已经能着地了,在屋里一瘸一拐地走着。高前进看着没啥大事,便让王素春热来一壶米酒,一家人边喝边聊了起来。
“咋回事啊?不是都谈好了嘛,怎么又吵起来了呢?”高前进大口吃着老娘做的蒸鸡。
“咋回事,老头子你自己说吧。你说你一把年纪了,闹腾个啥啊?瞧把你能耐的。”王素春在一旁念叨着。
“你闭嘴吧,天天叨叨个没完。”高老三边喝着酒,边说着那天现场的情况。
原来,收到了大伙的人丁钱之后,高老三就寻思着要早日开工,一方面能拿到乡里的补偿款,另一方面,也能推动那些还在观望的族人,把没交的人丁钱交齐,调动大伙的积极性。这天上午十点,施工人员开着挖掘机准时开始动工。没想到刚动工一会儿,高胜利突然来到现场,用一根长板凳挡住去路,阻挠挖掘机施工。
这次重修祠堂,也顺带着要拆除祠堂周边的旧屋。隔壁这间旧屋是高胜利家的,之前高老三与他商议,他也同意了一同拆除,乡里会付给他一万元补偿款。可是,临到开工这天,高胜利突然变卦了。他说拆除祠堂的两万元补偿款也得归他,否则就不让拆他家的旧屋。这旧屋和祠堂是一墙相连的,这边拆除,那边必然倒塌。高老三与他争执不下,脾气上来便相互推搡了起来。高老三毕竟年纪大,一个踉跄踩在地沟里,便崴了脚。
“医药费是他付的吗?”高前进问道。
“这倒是,是他给我送到卫生院,就是崴个脚,不算严重。”高老三点起一根烟,精瘦的手臂上青筋毕露。
“工地就停那儿啦?”高前进问。
“可不。拆除祠堂的补偿款怎么能算他的呢?重修祠堂的资金本来就不够,后面还得发动捐款。他高胜利拿了自己的补偿款,还想着祠堂的,真是霸道得很呐。”高老三愤愤地说,他的头发已经不多,但说话仍然中气十足。
“高胜利确实霸道,招人恨呢。去年让木根扎了一剪刀,算他命好,没扎到要害。养了几个月出来,还是不长记性。”王素春跟着说。
高胜利去年被扎的事,高前进是清楚的。他俩算是同族的远房亲戚,高前进大两岁,俩人小时候还常一起玩儿。高胜利仗着老爹过去是村主任,占着村里的好几块地,开过机砖厂、农家乐。如今在国道上开着一家规模宏大的饭店,刚开业的时候生意好得很,连乡里领导都常去。去年在自家饭店里被人扎了之后,听说生意一落千丈了。估计是手头紧,才惦记着这两万的补偿款。
“爸,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啥一定要修这个祠堂呢?折腾这么多年,吃力不讨好的。再说了,论有钱你不如大伯,论文化你不如二叔,他们都不急,你为啥非要挑头呢?”高前进啜了口米酒,甜甜的。
高老三没说话,默默地抽着烟。当年高老三没跟着大哥跑运输,也不像二哥会读书,而是学了木工手艺,成了峡川乡一带有名的农村木匠。过去木匠是个吃香的职业,农村里婚丧嫁娶,一套好的家具必不可少。过去的家具都是卯榫结构,不用一颗钉子。高老三的活做得特别细,制作出的家具质量好,经久耐用。高老三不仅能做家具,还懂雕刻,能运用线雕、浮雕等雕刻技法,在家具上刻出各种花纹图案,这是一般的木匠做不了的。高胜利家里里外外的家具门窗,都是父亲一手打造,有的已经用了三四十年。
后来家具都成了工厂机器生产的,高老三的活计越来越少,转而给装修公司做木作活。近年来,省里市里对古建筑的保护和修复越来越重视,县里也掀起一阵修复古建筑的热潮。像高老三这样熟练掌握木工、雕花老手艺的木匠,突然又成了香饽饽。这两年高老三参与了县里多处古建筑的修复,俨然成了备受欢迎的老匠人。
高老三掐了烟,慢悠悠地喷着烟气说,“唐末时,我们高姓就迁入汀州府。南宋时,先祖文辉徙居宁化县石壁千家围。元成宗元贞二年,先祖高十郎迁到峡川乡开基,至今已有七百多年。”
“这些我都知道,从小听你说到大。”高前进打断了话,“这族里两百多号人,大伙都不急,你干嘛非要挑头呢?”
“我不挑头,这祠堂就要倒了,高家就要散了。”高老三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我不挑头,你看有人挑头吗?人人都忙着自己挣钱,过好自己的生活,这都没错。但是你看看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你也是一年回不了家两趟。我们老的死了以后,你还会回来峡川吗?过去有祠堂,这个家族还能聚在一块。如今,连过年也聚不齐了。没有祠堂,这个家族就要散。”
“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嘛。”高前进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农村人口必然是要往城市迁移的,我们峡川偏僻又没有资源,留在这里能有啥机会呢。”
“城市有城市的好,农村有农村的好。”高老三看着他说,“峡川怎么没有机会了?如今也有很多年轻人回来,搞种植的,搞电商直播的,都不错啊。人不能忘了根,你的底子里是峡川人,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传统养育了你。”
“那是那是,我也没有否认。”高前进又喝了一大口酒。
“修祠堂,不为别的,就是让大家有个念想,团结咱高家人,知道我们的根在哪里。不管你们走到哪里,不管我们老一辈在不在,还有这祠堂,能把你们联系在一起。”高老三说得有些激动,又点起一根烟。
“别激动啊,少抽点烟。”高前进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
“这几年修古建筑,见了太多倒掉的老祠堂。”高老三叹了口气,眼神突然飘得远远的。“走到哪里,从祠堂就能看到这个家族是不是兴旺。兴旺的家族,祠堂有人打理,香火不断。衰败的家族,祠堂残塌,香火断绝。于私于公,这个祠堂都要修。你瞧瞧老祠堂那块位置,靠山面溪,山明水秀,那是咱们峡川乡风水最好的地方啊。明天我就能走道了,得召集理事会的人开会。补偿金不是他高胜利说了算,工地也不能一直停着,该开工还得继续开工。”
“你别着急。”高前进沉吟着。看着高老三精瘦的身形,微秃的头发,高前进突然觉得身上重了起来。他从来不反对修祠堂,但也从来没有真正帮助上过心。自己身在城市,从没想过回乡发展,对修祠堂是不置可否的。这两年按部就班地工作,把他那颗曾经火热的心,磨得有些麻木。看着父亲一瘸一拐又一副倔强的样子,高前进心里又躁动了起来。修祠堂这事一下变得清晰了,也变得沉重了,重重地压在心头。
“我先去找高胜利聊聊。”高前进说,他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四
傍晚时分,高前进从家里出来,慢慢地往峡川饭店走去。
高前进家在峡川乡的西南角,就在龙背岭山脚下。这龙背岭属于武夷山余脉,丹霞地貌,虽然不是什么著名的景点,但风光也有其独特之处。山势不高,却有几分奇险与幽秀。蜿蜒的峡川溪从岭间潺潺流下,形成几道幽细的瀑布。溪水流到龙背岭脚下,形成一个面积不大的水潭,叫龙尾潭。龙尾潭幽深碧绿,往年常有小孩游野泳淹死在这。龙尾潭边还有一座规模不大,但据说历史悠久的寺庙龙兴寺。这片区域风光秀丽,但是规模不大。周末也常有城里人自驾前来游玩,在龙尾潭边野营、钓鱼。
绕过龙尾潭,沿着峡川溪边的土路,高前进拐上里街。里街过去是峡川乡最热闹的地儿,如今街上还有豆腐坊、铁匠铺、碾米厂、粮油店等一批老店铺,只是生意早已不如当年。这里街还保留了不少木质结构的老建筑,高家的老祠堂就在这儿。有些老建筑早就没人居住了,残破得厉害。从里街拐到中街,直走到头,就是高胜利的峡川饭店。
峡川饭店的生意确是不如之前,但毕竟在国道上,还能做做司机的生意。高胜利正在柜台后面帮忙,看到高前进,愣了一下。马上迎了出来,边走边伸出手,“回来了,前进。”
高胜利个头挺高,身宽体壮,看身形甚至比受伤之前还胖了些。脑袋也大,脸上的肉横着。精剪的寸头短发,干净的polo衫,看着不像饭店老板,倒像个村干部。
高胜利握住高前进的手说,“是为了你爹的事回来的?”
高前进点点头,“是啊,我都听说了。”
“坐下说吧。”高胜利带着到一间包房。高前进虽然很少回乡,但毕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又在国企航空公司工作,高胜利不敢怠慢。
“你爹崴了脚,真不是我推的。”高胜利一坐下就解释道,“当时我们确实有些争执,但是我对你爹没意见,我争的是那补偿金。当时场面挺乱,也不知他怎么一脚踩在沟里,我也给送医院了,医药费都是我出的。”
“我都听说了。”高前进微笑着说,“我爹的脚伤得不重,已经能下地了。我今天来,不是找你说这事。”
“哦,那是为那祠堂的补偿金?”高胜利招呼着上了几道菜,开了一瓶剑南春。“来,边喝边聊。”
“很久没回来了,这次回来挺感慨。”高前进说,“我过去也闹不明白,我爹干啥非要修那老祠堂。”
“谁说不是呢,我也闹不明白。”高胜利给倒上一杯酒,“你说如今这村里也不剩几个人了,还修那祠堂干啥?这不是浪费钱吗?再说了,如果不是要拆祠堂,我那老屋也用不着拆。你说那补偿款是不是得算我的?来,喝一杯。”
高前进抿了一口,“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因为人少了,才要修祠堂啊。修了祠堂,才能聚人,咱峡川乡才有未来,你这饭店才有发展。”
“啥意思,我听不明白。”高胜利夹起一口菜。
“你这饭店现在生意咋样?”高前进拿着筷子指了指外面。
“实话说,不太行啊。”高胜利放下筷子。“平时乡里都没啥人,那还有人来下馆子,只能做做司机的过路生意。”
“这就是了。”高前进说,“咱们峡川乡有人气,你这儿才能有生意啊。”
“那怎么才能有人气呢?”高胜利举起酒杯,“来,整一个。”
高前进干了一杯说,“像我这种常年工作生活在外面的,已经适应了城市生活。除了对父母,平时对家乡已经没有太多念想。要是修了祠堂,咱各地的高家人是不是能系在一块,大家心里多一个念想?”
高胜利点点头,“那倒是。”
“多一个念想,逢年过节大伙才能常回来看看。”高前进停了一下,“你想想,像我这样在外工作生活的高家人有多少?要是人心回来了,人人都想着为家乡做点事,咱峡川乡还能不热闹起来吗?”
“那是,你们真要多回来看看。”高胜利说。
“你记得我是干啥的不?”高前进问道。
高胜利眨眨眼,“你不是在大公司上班吗?”
“准确地说,我是搞旅游的。”高前进望着窗外,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修祠堂是为了团结人心,但是发展才是硬道理。我这次回来,突然想到,咱们这龙背岭、龙尾潭、龙兴寺,虽然不是啥知名的景区,但是非常有特色,有山有水有文化。只要好好开发,搞起乡村游、农家乐,一定是很有市场的。要是能把旅游搞起来,你说你这饭店还会没生意吗?”
“呀,你大学生的脑子就是好用啊,来来,再喝一杯。”高胜利又举起酒杯。
“所以祠堂一定要修,而且得修好,修旧如旧,既能聚集族人,还能增加一处传统文化的景点。”高前进也举起酒杯。
“哎呀,大城市工作就是不一样啊,我们哪能想到这些啊!来,干一杯,前进。你再费费心,一定要好好筹划筹划。这修祠堂的事,你放一百个心,我举双手支持。”俩人兴奋地碰起杯来。
五
高前进这晚喝得有点多,直到深夜,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绕过里街,拐上峡川溪旁的土路,溪水就在几米外缓缓地流着,隐隐约约能听见淙淙的水声。一阵微风吹来,带着山岭和溪流的气息,高前进顿时酒醒了大半。今天虽然喝得多,但是脑袋是清醒的,酒桌上说的话,也不是乱性胡言。
龙背岭、龙尾潭、龙兴寺,再连到里街老祠堂这一线,有山有水,有宗教有历史有文化,这是完全非常优质的旅游资源,自己居然多年来视而不见。如今人们去太远的地方不便,正需要这样城市周边的轻旅游项目。再搭配上露营、钓鱼等休闲活动,这是多好的周末自驾游目的地啊。峡川乡有发展,修祠堂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回乡创业,这是高前进过去想都没有想过的,今天却在脑海里慢慢成形了。创业未必要辞职,而是要将城市的资源、理念带回家乡,盘活家乡的资源,策划合适的项目,再推向城市,让城市反哺乡村,共同发展。
高前进想起父亲高老三,在这片土地上,干了一辈子木匠。就像是一棵衰老的拐枣树,枝叶已经稀疏,根却仍然深扎在这片土地。如果不是他的坚持,自己还真不会想到这些。人还是要有根啊,知道根在哪里,才知道叶要往哪儿长。
高前进越想越兴奋,他站在峡川溪边,借着微弱的星光,仰望着高远壮阔的龙背岭。突然天边亮起一道彩光,彩光越发耀眼,逐渐罩住整个峡川乡。彩光中,隐约看见一座飞檐斗拱的宏大建筑,红墙青瓦,流檐翘角,雕梁画栋,气势恢弘。雕刻着龙、虎、麒麟的石鼓石柱分立在大门两侧,墙壁上是栩栩如生的飞龙金凤图案。大门上方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刻着“高氏宗祠”四个大字,流畅醒目。
高前进就这样沿着溪边,迎着彩光,缓缓地走回家去。彩光映照在溪面上,波光粼粼。溪面又将一些彩光,反射进高前进的眼里。光的涟漪,就在那眼里回荡着,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