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与简介|雪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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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夕阳血一般的红,76号的大院里,墨绿色的铁皮车子又一次停在了这里。被捕获的人被如同牲口一般的架着,直接越过了固定程序里优待室里的那一段,抬下了地牢。
陈舜英照常翻开登记,鲜红朱笔写着的“沈枚”二字如同针尖一般刺入眼、刺入脑海。而下面的一行里自然也逃不过,写着她的名字,对于她二人之事,评判者给予的判定是:曾经的恋人关系。
沈枚与她的过往,终究是再如何尽力也无法抹去的。她不知该悲还是该喜,此刻她已经是哭笑两不该。只不过泪已不受控制的往下流淌,不知觉的,滚烫、滑落唇边、聚于下颌、再滴落。泪珠在深褐色的桌面上破碎开来,变成一朵不规则的泪花。
恨与不恨,这一刻,似乎都已无用处,苍白、而无力。
阴森的昏暗牢中,每隔一段便燃一盏的明灯,显得格外刺眼,惨白的颜色与周遭的昏暗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映的这一切是那样的可怖。而那时不时一声接着一声传来的低哑的痛苦嘶喊,更胜深山猿鸣之凄厉数倍,回荡在空阔的地牢之中,与那雪亮的刑讯室里摆成一排很是整齐的各类鞭子交相辉映,倒是和谐。
吴四弃了手中的皮鞭,柔软却带有利刺的皮鞭在这一刻却看似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细绳,软软的被丢进了一旁的水缸中。上染的血迹遇水,晕染开来了好一大片,犹如红色的墨水被用滴管滴入清水,丝丝缕缕,与水结合了,便再分不开。
有人舀了一整桶的冰水,毫不留情的兜头浇下去,冷的沈枚好一个寒颤。他的脸色早已是惨白,嘴唇略发青紫,此刻正因着寒冷而不停的哆嗦着。朦朦胧胧中,他挣扎着,却又无法逃离,他只能被迫承受着这一波又一波的痛苦万分,耳畔传来清脆的女子高跟鞋鞋跟的踢踏声响,却又似自很远之处依稀传来,冰水彻骨的寒冷,伤口如火灼烧般,受那辣椒水的作用,在已然麻木的肢体上,又添一份痛苦。
陈舜英踱步进来,她幽幽望着刑椅上的沈枚,薄唇轻抿着,神色从未见过的幽深,似淡然,却又似交织了千万种不能言说的情感。牢顶的一方天窗散发着雪亮亮的刺眼白光,沈枚迷离着双眼,沐浴在一片惨白之中,以他的脸色,竟几乎与之融为一体了。
陈舜英缓步走近去,恍惚着,她一直走到沈枚的跟前,沈枚也看清了他,眼神也有了焦点,他的唇半张开来,却欲言又止,终是扭过头去,青白的唇紧紧抿着,更泛上一道青白。
吴四寻了由头离开,随后自然是去了监听室。陈舜英很清楚,沈枚和她的关系那么特殊,按理说本该避险,那份资料别说送到她手里就是给她知道沈枚被捕都不可能,所以这明摆着是要她做出选择,撇清与沈枚的关系,证明她是清白的。所以这一趟就算不想见也必须得见,可她真的会撇清吗?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会的,她以为自己来的目的也是为此,可真见到了人的时候,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口气,这些年来她从未有过如此的轻松,轻松到生命都轻若鸿毛。
身后牢锁叮咚的响了几回,只剩一个看守在门内守着,但也离的很远,陈舜英轻笑,这是多想捞她的底啊,她若是卧底,那76号的机密还能有保?
他的面容依旧清秀,一如两年前,岁月的沧桑未免太不厚待于他,竟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留下。微扬的凤目,态若远山的浅眉,高挺的鼻梁,那象征着他的薄情的三月薄唇,和微尖的下颌,只面颊较从前更消瘦了,几乎快要凹陷下去一般。
遥远的记忆里,那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她去平和医院探望她嫂子的母亲。陈舜英这位怎么称呼都不太清晰的亲戚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摔了一跤。但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硬朗了,这一跤便摔出来了点好歹。骨折实则不是大毛病,但陈舜英的嫂子这一听说便一惊一乍,说什么也要妈妈在医院里待上个小半年才行。是而陈舜英也常受“任命”,派遣去陪老太太谈天排解无聊。
沈枚是单亲,父亲是个商人,娶了妻子还不够,还有三房姨太太,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不仅如此,外室里还有一儿一女。据说是为了多子多福,妻子病逝方两个月后,他就又新娶续弦,便是小自己十七岁的、沈枚的母亲。
沈枚的母亲比姨太太们还要小好些,哪里镇的住这等场面,是而三年后她方诞下沈枚不久丈夫便活生生醉死在酒店里、沈家即将面临分家举措之时,年轻也不懂什么计谋的她便给人欺负的不轻,还要靠娘家接济才能勉强度日,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枚的外祖父女儿又挺多,哪里顾得上,所以这娘俩儿的日子过的也是紧巴巴的,尽力供沈枚上了大学,沈枚的母亲也因为这半辈子的劳苦给折磨的一身伤病,这年便就病倒了。
那天沈枚的母亲病情正有好转迹象,这使得本已几近绝望的沈枚希冀重燃,医院里要往病房时必须穿过花园,路本就窄,沈枚又是一壁张望一壁想事一壁走路的,一心三用,顾不及,就同一般在一心多用的陈舜英撞了个满怀。
世间的太多事情便是如此,命中注定的,如何都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你的人生之中,沈枚便是这样一个意外。她不属于特别漂亮的女孩子,但因为柔和的性情与显赫的家世,她有许多男孩子追求,只不过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能让她动心的,第一个,便是沈枚。
女孩子倒追男孩子对于女孩子尤其是她这样高贵的女孩子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说,不能让人太明显的看出然后明目张胆的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不是?
她便以循序渐进的法子,一点一点的吸引着他,从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展现自己与众不同的魅力,虽然这些对于他来说,他正眼都未给过。但对于她来说,只要他投过来一个非哀或怒以外的眼神,都是难得,都值得她为此心花怒放一回。
沈枚的母亲终还是长辞了人世,在他失去世界上最后至亲的悲痛时刻,是她在给予着默默的陪伴,也正是因为这份陪伴,默默无言却更胜有言。但她又忘了,他除此之外,还是一个书生,一身酸书生气的书生,脆弱的心却有时候又坚硬的可怕。她曾无数遍回忆无数遍猜想,他说出那句绝情言语时,可有想过她的感受?他在借来钱还清她供他三年大学的钱并狠狠摔在她面前的时候,又可曾想过她也是人也会心碎?
“沈枚,见到我,可以一丝一毫的意外?”她轻声的问。
寂静的牢房里死一般的沉寂,陈舜英气声说出的话在此时此刻听来都是如此清晰。“倒也没有很意外。陈蹊还在。”
“不是他叫我来的。”陈舜英道。对着沈枚有些错愕的目光,她微微一笑:“为了和你赌那一口气,我可是在这鬼地方呆了整整两年。别问我原因,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又不是没你不能活。这些年就是父母把我保护的太好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去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在这里的机要处,经手了多少抗日分子的名录,我亲手给他们登记,看过他们所有的审讯记录,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们和你一样的目标,却比你像人的多。他们为的是信仰,你为的却是自私。”
见沈枚不想听的闭上了眼低下了头,她上前掐住他的下颌:“沈枚!你看着我!你看,我没有了,一样活着,虽然如同行尸走肉,但那又如何?至少我活着而你快死了!”她笑起来,骇人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牢狱里回荡来去,令人直打寒战。
“哈哈哈……沈枚,遇到你之前,我是陈家唯一的女儿,父母哥哥的掌中宝,人人都捧着,我活的很好。所以仔细想来就是遇到了你之后我的人生轨迹才被迫改变,生而为娇子,却因一人,而将自己整个人生偏离,向极度痛苦的地方。好了,我送完了,我回去了。”说走却未挪动步子,陈舜英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忽然伏低身子抱住他的身子,她能感觉得到沈枚猛地一颤——是躲闪。
陈舜英叹了口气,道:“沈枚,我并不希望你出卖你们的组织以求保命,一则这样做并保不了命,二则,你给我的伤害已经太大,别再用你的亲身行为,抹杀我对你,最后一点的好印象了。”她闭上眼,声音放大了许多,她道:“这一次,真的该是永别——我期待了许久的,属于你的永别。”
“舜英,”身后虚弱却坚定的熟悉声音响起,陈舜英想走,却又被心底的那根曾经的情丝牵动着回过身来,她看着沈枚,沈枚微微一笑,道:“舜英,说真的,你再变,也从未真正彻底的转变——你还是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陈舜英轻笑:“是吗。”
沈枚叹气:“舜英,你恨我,恨我绝情恨我抛弃你自此不闻不问。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你那至亲的哥哥,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你以为你身边跟着保护你的人,是你离开我之后才被派遣到你身边的吗?不过是看破不说破,他也知道你供我上大学,知道我是学生运动的谋划人之一,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方便一锅端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这般境地了,再无谓的挑拨你与你哥的关系大没必要。我也不想你恨他,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放下对我的恨,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时光可以去享受。人生苦短,仇恨却长,我死了,你就再不用浪费生命在恨我上了,我很高兴,舜英,至于我欠你的,来世必当结草以报。”
顿了顿,他勉力做出口型道:“帮我。”
他极力凑近陈舜英的耳,缓而轻的道:“请你告诉阿明:天亮了,灯却没灭。”他费力拉来陈舜英的手,一点点书写着牢记于心的电话号码。指尖的滴滴鲜血已然干涸,划过陈舜英的掌心,没有丝毫痕迹,却如火舌烧过一般灼灼。
沈枚自尽了,本来以76号的配备,治好一个就算是把舌根直接咬断了的人也都不是不可能,但或许沈枚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选择在深更半夜时结束自己。
总部花园里的花朵依旧开的鲜艳,朦胧的夜色里,色彩依旧缤纷鲜艳仿佛仙境——地狱中与世隔绝的仙境沃土。
那一串的电话号码,似如刀刻一般印在陈舜英的掌心。天空下起了大雨,淋淋落落,滴在年轻姑娘的额上、脸上、肩上、衣上。脸上的雨水顺着姑娘面容那姣好的线条无声滑落,打湿肩头衣衫,却渗不入寒意。
电话亭中再无雨打,薄薄的玻璃为年轻的姑娘立起了小小的屏障,隔离出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犹如护花的玻璃罩一般,无声守护。
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刻意压低的声线沧桑的一声“喂”。陈舜英很快的道:“天亮了,灯却没灭。”
那头沉默良久。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沈枚临死前曾委托我给你传话。”
又是许久的沉默,也不知为什么,无声的寂静中似有暗流在涌动,两头也都迟迟没有挂断电话。
“同志,谢谢你。”
“我不是你们的同志,”陈舜英道:“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忆及沈枚离开前的笑容,陈舜英不禁甚觉心暖。
“你可否能告诉我,你是沈枚的什么人?”
“我?”陈舜英默然,此刻,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心底的答案。她笑了——“我是他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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