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位亲人离开了……

  对您的最初印象,来自我还是个十来岁小女孩的时候,那时候知道您要回老家了,提前好几天,妈妈就张罗着洒扫庭厨,跟爸念叨着给您做点什么饭菜。我对您的认知,就像红楼梦里对凤姐的介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家里人提起您总是赞不绝口,以至于还没见您,您神秘而高大的形象,在我幼小的心里就已经被高高竖立起来了。您来了,先是见奶奶父亲以及叔叔们,至于我们这些侄子侄女,都好奇而害羞地躲在角落里看您们聊天,最后搓着衣角软糯糯的叫一声“大姑”。

  那时候多盼着您回老家啊。您来了,妈妈总要做一桌子平时吃不到的好菜,我们也能跟着解解馋。您来了,总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新衣服。我们还有我们的妈妈多感谢您带来的这些小衣服啊。您却说:“我本来做的就是服装生意嘛,这些有的是往年的库存,有的有点儿小瑕疵,你们别嫌弃,给孩子们换换洗,还是可以的。”但在我们看来,每一件都那么光鲜,都那么漂亮,我们怎么会嫌弃,感谢都来不及。您来了,总能听到些城里的新鲜事,听到您做生意过程中的一些趣事,那一切,对我们而言,遥远而又向往。您来了,总不自觉地把您跟村里跟您同龄的人对比,感觉您跟她们都不一样,您总是那么谈笑风生,诙谐幽默。

  那时候听大人们谈论起您,七零八落拼凑出您的故事,粗粗地知道,您是“支援三线”的时候去的贵阳。在工厂里,您技术过硬吃苦耐劳,被人称作“王铁人”。为人和善,人缘也极好,但也会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为着少涨的半级工资,跟领导据理力争。退休了以后,才开始做小买卖,从卖床单被面开始,没有进货渠道,就凭着对“上海货,做工好质量好”的印象,自己单枪匹马去上海百货大楼进货。再一个背包一个背包地人肉背回贵阳。买的火车票没有座位,就把塑料布铺在别人座位下面,钻进去睡觉。卖过电子表,卖过时装,卖过童装,一点点,从零售做到了批发。在批发市场,您也有个绰号“东北老太婆”,大家都评价,很多年轻人都不及您的商业敏感度,您是一个女强人,雷厉风行,最有经商头脑,行事也果敢,不输年轻人,您的名气那真是响当当啊。我们这些小娃娃,听着您的经历,简直就像听一个传奇故事,我们对您的敬佩油然而生。那时候,真的是怀着一种非常崇拜的心情在仰望着您。

  记不清具体是九几年了,我跟着老叔来到贵阳,在店里帮忙跟您学做生意。七个半月后,回了老家。初到大城市,跟农村对比,还是带给我很多震撼。看您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真是羡慕啊,但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再回贵阳,踏足跟您一样的生意。后来有一年夏天,您回老家,赶上家里盖房子,得知资金有缺口,二话没说就主动借给我爸妈一万多块钱,解了燃眉之急,后来又把二妹带到贵阳历练,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感激您的援手,感恩的种子也在那个时候萌芽。96年,我成家了。二妹打电话回家,更像一个姐姐一样反复嘱咐我:“姐,彩礼钱千万别动!别添置衣服家具电器啥的,一分都别乱花,跟姐夫来贵阳做生意吧。”怀着忐忑的心情征询您的意见,给您写了一封信,满满当当写了四页纸,言辞恳切,没想到您特别爽快且高兴地说:“来呀,我就不想你们留在农村,多受累啊,出来干点啥都比农村强。”有了您的支持,我义无反顾地夹着铺盖卷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这些小细节,也许您都不记得了吧,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从未忘记。多年前,您或许不经意间撒下了一颗善意的种子,它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逐渐枝繁叶茂,多年后,让我有机会以另一种方式回馈您……

  25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已经从一个懵懂的少女变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当初有着最简单的想法:如果在贵阳一年能挣五千,就不回农村挣一万。这不是瞧不起农民,我爷爷是农民,我父亲是农民,我是农民的子孙后代,我有什么资格和理由瞧不起农民呢?我对东北大平原对黑土地有着深深地情感,但我只是,不愿意像父辈们一样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只是,想过一过自己曾经羡慕的日子。25年,经历了很多很多,此处可以省略一万万字……

  您是和蔼的慈善的,但因为您身上的光芒,因为您的人格魅力,或许也因为我们之间40多岁的年龄差,每次看向您,我总是心生敬畏,始终怀着仰视的心态,不敢太亲近。记忆中,您很少生病,或者说您对一些小毛病总是不以为然。那年因为胆切除住了几天院,爸妈让我们把两个店都关了,带我们去医院陪您。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您,我才发觉原来铁人也会生病,原来您的头发早已花白,原来您紧闭着双目是那么憔悴。那个时候,您不再是什么女强人,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您做了心脏支架,那时候爸爸尚在,身体已经病了,自己走不动,就嘱咐我每天送孩子上课的空挡,即便走两条街,也要赶去医院陪您唠唠嗑。看得出您病的时候,也是有所恐惧的,但您心态很好,非常乐观。80几岁高龄的手术很成功,您归结于医生医术高明,我更觉得是您的好心态加上良好的身体素质。爸妈走后,我像一叶浮萍,心无所寄。虽然搬新家离您有一小时的路程,却尽量在每个周末,去看看您,提几样水果,买几块糕点,陪您聊聊天。可以说这两年来特别是最近半年,我跟您接触的频率唠嗑的时长,是这25年来的总和……5月底,接到您的电话,您说身体不太舒服,听着您的叙述,我隐隐觉得这个病症只怕不好。第二天带您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先照个片,我提议做个上下腹部CT吧。走出医院的大门,看着两位老人佝偻的背影,想起了我的爸爸妈妈,心里一阵酸楚。我说,今天六一呢,我带您们两个老小孩儿吃点好吃的吧。您们笑笑,还是回家吧。两天后结果出来了,证实了我的预感……您是如此的勇敢,知道了自己得的什么病后说,只要医生觉得能做手术,我就做,我不怕!那热切又期盼的眼神,总是令我想起我的父亲。血缘,真是奇妙,您们的目光中有着一样对生的渴望,有着一样的坚定。只是,您比您的弟弟幸运,您还有机会被推上手术台,而我爸爸没有……6月11号,经过七八个小时漫长的等待,您在大家关切的注视下被推进了病房,手术成功了!此后的16天,我每天都去医院探望您。您笑着说:“小新呐,手术及时,你有一份功劳,大姑出院请你吃饭哈!”7月份我在三亚,接到您的电话,您在客厅摔了一跤,虽然敷了膏药,但腰还是疼得厉害。耳背的您听不见我不在贵阳,在电话另一端自说自话。回家后第二天去看了您,建议去省医做进一步检查。您说,这几天好像好一些了,看看再说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哪儿能那么快就好,慢慢养吧。接着感慨人年岁大了,不中用了,说了好些灰心的话。嘱咐您坐久了站起来动作慢点,也劝您谁每个病痛呢,都在所难免,好好调养,会好的。8月25号,您坚持不住了,打了120,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刻,您对急救医生说,我没别的毛病,就是腰可能骨折了,我就一个要求,把我的腰治好,我能走路活动自如就行。可惜,从那一天开始,您就再也没下过床……拍了片子做了磁共振,最后确诊癌细胞侵蚀到骨,肺部炎症感染也很严重,其他器官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省医没病床,急诊观察了两天,又是120把您送到了中医附二院。您很郁闷,不明白为什么来看腰痛,却给安排在呼吸科。疫情的缘故,医院只准许一名家属陪护,好说歹说,多加了一名护工。每天在院外,不知道您的病情有没有发展,但能猜到您的恐慌和焦躁。因为耳背,跟医生交流有点障碍。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病因,对治疗方案持怀疑抗拒态度。这些,我都可以贴在您的耳边选择性细细地跟您解释,但无奈我进不去病房啊。跟医生求情,让我进去看几分钟,门口登记的医生说,你有绿码有行程码但没核酸检查报告啊。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但没办法,确实有规定。原来要核酸,那就做一个呗。规定的时间过了也没取到核酸结果,几经周折,医生道歉,不好意思,好像把你的样本弄丢了。我们再给你重新做一次吧,最短时间出具结果给你。但你可能误会了,有核酸报告也不能进病房探视。心中真是一阵窃喜啊!太好了,弄丢的真及时!感谢医院的失误!我本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却拼命想抓住这次机会。强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故作镇定地拨通了院方的投诉电话,语气坚定却不失礼貌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我非常感谢疫情期间,医院这样的公共场所有这样硬性的规定,保障了老百姓的安全,但凡事有特例,我不是想追责,鉴于以上种种,我只是想申请一次探视机会……”对方沉默了一分多钟,好吧,那就给你开一次绿灯。先去见了您的主治医师,了解了您的情况,再去病房看您,如我所想,您的眼里好多疑惑,噼里啪啦一连串的问题。耐心地挑挑拣拣的跟您说了一些您可以知道的情况,您没那么焦虑不安了,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都想来看我,但医院有规定,不允许。我会好好配合治疗,但你一定要跟大夫说啊,我主要是治疗腰疼,他不是说打两个孔,我就能下地走路了吗?那就赶紧安排给我做吧。天天躺在床上,让别人伺候,像什么样子嘛……”生性好强的您,向来都是风风火火,现在饮食起居要靠别人,心里肯定不能接受。看着您的模样,一阵阵心疼。后来打了个时间差,早上6:30科室开门后偷偷溜进去看您,7点多,医生陆续上班再溜出来。您大多数时间是清醒的,偶尔糊涂。最后一次见您,您抬手敲敲床边,我走过去靠近您,您虚弱地说:“别来了!总这么跑,太辛苦了。我知道,我这次是好不了了。过个把儿月来看看就行了,看看大姑还在不在……”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摩挲着您干瘪的手,理理您的头发,哽咽着说,别这么悲观,会好的。再活个十年八年的吧,那个世界这几年已经去了很多人,您好好活着,再多陪我们几年吧。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样的话,我说得如此没有底气……没过几天,您就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

  小娟小芳头天还去医院看您,第二天去浙江打货了。飞机落地,开机的第一时间,发微信问我,大姑挺好吧?又自问自答的说,姐没发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如实相告。十几分钟后,她们发来截图,买了下午回贵阳的机票。我什么也没说,只回复一个字:好!晚上9点,俩人拖着行李箱来到了灵堂,给您守夜送别。12号参加完您的葬礼,13号一早就又马不停蹄地出差了。您是我事业上的领路人,没有您提供的这个平台,现在我也许在东北老家养一棚鸡鸭,也许在种几亩花田,也许在县里做点小买卖。是,这也没什么不好。怎么活,不是一辈子呢?只是,要是那样,我就不能看到现在这更广阔的天地,就不能找寻到某个点,实现自己更大的价值。受益于您的帮扶,我一直心怀感恩。我们三姐妹这样做,也是想报报您的恩,当然,即便没有上面说的这一条,我们也会来送您最后一程。因为我们是骨血至亲,您是我们的大姑啊。我们如何做,我们的老父亲可都在天上看着呢,我们不能做令爸爸失望的孩子。能为您做的也有限,也只有这样送送您,略尽一尽侄女的心意吧。

  站在您的墓碑前,以往的一幕幕一点点浮现,交错着,汇集着,重叠着。贵阳,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却是很多人来来往往的目的地,这一切皆因,您在!粗粗算来,这些年,或直接或间接,陆陆续续投奔您来贵阳的老家人,就有十五六家之多,少说也有五六十口人了吧。最“热闹”的时候,您的家里像个大车店,三四个人挤一张单人床,五六个人打地铺睡沙发,甚至因为小孩子的打闹,压垮了床板。吃饭,更是一堆堆人。目光扫一扫周围,也看向自己,没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是的,没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一拨人一拨人,走马灯似的来,哪一个小家甚至哪一个人,不得您去费心劳神啊。而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有摩擦,就各有小心思,有谁能有您这样的胸襟?帮了一家又一家,吃一百个豆儿也不嫌腥。您的善良,您的包容,您的慈悲,赢得了大家的敬重。饮水思源,我感念您!只有虔诚地向您叩拜,在心里默默地向您述说我的心里话。

  爸爸离开前,隔三差五让我给您打电话:“让你大姑来呆一会啊,坐一块儿说说话唠唠嗑儿。”我为难地说:“你要说啥?给她打电话吧。咱家住这么高,她那么大年纪了,多累啊。”“哎呀,让你打你就打得了。她年岁再大,腿脚比我好啊,再说她是姐姐嘛,让她来看看我,不行啊?快打!”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跟在姐姐身后,拽着衣角跟姐姐要糖吃的弟弟在撒娇……爸爸走后,我总是遗憾,没能抱抱他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多么感谢他这些年对我的教导,没有他这么多年无私的付出,就没有我的今天……妹妹劝我说,姐,你不说,咱爸也知道,都知道,我们跟爸之间不需要说这么清楚。对您,我还是很庆幸,我把想对您说的话,在您清醒的时候,都说给了您听。在您生命的最后阶段,我没有缺席也不越位,做了我能力范围内能做的事,对您的离去,我虽有不舍,却没有遗憾……

    人到中年,日子不好过。目送,告别,让人失落又伤感。孩子的背影渐行渐远,攥在手里的风筝线不敢太紧,怕他们飞不高,又不想太松,遥遥望去,不知归期。长辈们的陆续离开,让人觉得总还有未尽的心意,也总是感慨生命的意义。翻到一张您跟我爸妈的合影,您们笑得那么开心,如今照片里的三个人都走了,去了一个没有疾病痛苦的世界。您走了,去见您的爸爸妈妈了,那里也有我的父亲母亲,换一个地方继续守护着我们吧。您的一生,勤劳简朴,苛己谅他,活得异常精彩却也很辛苦。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有来生,亲爱的大姑,您会不会想着要换一种活法?不做冲锋陷阵的女英雄,不做宠溺孩子的老母亲,不做披荆斩棘守护家庭的斗士……只在家中含饴弄孙,只在庭院里养花种草,看着孩子们辛苦打拼,心疼却不拖后腿,时不时给他们鼓鼓劲儿。偶尔也来点儿老年人的小傲娇,耍耍老小孩儿的小脾气,节假日或是您的生日,孩子们都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带给您小惊喜。就这样,做一个不去操心子女儿孙事儿,老有所乐,安享晚年的王老太……如此,可好?这,会是您向往的生活吗?

  有些话,适合自言自语,有些话,适合放在心里。纸短情深,亲爱的大姑,祝愿天堂里的您,再无疾病困扰,永远是我初见您时的模样:洒脱、干练、乐观、豁达、睿智又慈爱,浑身上下散发着熠熠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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