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言,从一场大火中死里逃生。但素未谋面的“妻子”和“女儿”的遗体被前往救援的消防员抬出时,已经肉焦骨酥,面目全非。面临这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切,他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诧之色,反倒平静得出奇,沟壑纵横的面容憔悴中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惨白,泰然自若的表情不禁让人毛骨悚然。他原本只想干好本职工作,可这年头,都不容易啊。他当然知道这绝非一场突发意外,而是蓄意已久的谋杀。只是对他来说,知晓这一切与否毫无意义。人群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他背着个大包袱,一脸黑灰地狼狈逃窜肯定会引起怀疑。不如,蒙混过关。
在遮天蔽日的水雾萦绕下,火势渐弱,消防员又从坍塌的短墙边搜寻到了另一具尸体,陌生,且带有无辜性。由于角落里常年不着阳光湿气重,加上夜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尸体表面除了几处轻度烧伤外,并没有被重物砸中或者任何足以致命的伤痕。经随救护车而来的护士初步判断,该人属于血细胞大量淤塞,导致大脑供氧不足,窒息而死。死因并非火灾。至于自杀还是他杀,尚有待证实。
余言当着众人的面,半跪在担架旁,身上的包袱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泪汪汪地端详着面前这个精瘦朴实的男人,这个男人是他下赢一盘棋的棋子,是他连环谎言中最真实的一部分。他的死,能保余言的安全。他神态安详,仿佛遗愿得到满足表情里满是愉悦,红肿的脸庞还分明的挂着眼泪划过的残痕,余言知道那些泪水一部分来自无可奈何的诀别,一部分来自难以言说的苦痛,和一部分对生者永生难忘的折磨。暗紫色的嘴唇略微抬起,隐隐约约散发着淡淡的酒气。余言在他耳旁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老哥啊,临走前请你尝了尝二十年窖藏的高粱酒,也算是合算了,到那头可别怨弟弟,人谁不得有这一天嘛。”
余言掸了掸帆布长袍沾染的的烟尘,借抹去脸上污泥之机拭去眼角的泪痕,他不疾不徐地蹲在一旁,声音细若游丝,却阴阳怪气,寒气逼人:“老哥,呵,老哥,我躲了你二十几年,二十几年呐......现在,您如意了吧,混蛋!老王八!”旁边围观的人很多,刚好听个正着。这,正是他想要的。
余言,回过身去,望了望渐渐消隐的火光,烟雾腾腾升起的断壁残垣,被搁置一旁遭人议论的妻儿尸骨。余言貌似不由得悲从中来,急火攻心,喉咙一阵咸热,一口呕出血来。他捶胸顿足,温热的泪珠一串串从两颊滑落,真叫人信以为真。
余言被带到警局接受审问,警员们态度温和,待他谦逊有礼。余言把他所知情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交代清楚,丝毫不敢有所隐瞒,唯独对那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他不置一词。警方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并且了解了该死者生前跟余言有过不少瓜葛。但当警方问起他是否认识死者,余言矢口否认的时候。警员意识到了其中的猫腻。
当警方把实打实的证据摆在余言面前的时候,他表情凝重,面色铁青。余言意识到他故事里的主人翁不可能依靠逃避躲过命中注定的劫数,他即使灰头土脸低声下气地躲了几十年,可结局还是按照预设收尾,他恐惧的,没有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到来已是无可更改的契约。有些伤注定要被人揭开,有些痛苦总要有人拿余生去承受。而有些表演也才刚刚开始......
余言粗壮黝黑的胳膊架在审讯桌上,硕大的头颅深陷进去,头顶蓬乱如茅草的发丝散乱地织着,憔悴的样子像有了一夜之间梨花开遍的趋势。他鼻音很重,慢慢地昂起头来:“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普通人,有错吗!”扬声器转述这句语调尖锐的反问句时,放大了讽刺意味。“你这老头,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还普通人!啐”一个身着协警服,洋洋得意的社会小青年,满是不屑地反唇相讥道。
“年轻人就是有性格,我很欣赏你,但你不太聪明。”余言伤情大变,气定神闲,笑不露齿。
“哎,我哪不聪明了,老东西!”小青年恨得咬牙切齿。
“好,那我问你,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余言沧桑的脸上露出几点得意。
青年一时语噻,满面通红,气得背过身去,暗自较劲。
“小子,记住了。顶头上司就是你的天,人心多深这地就有多厚。”余言自知多言必失,急忙闭口不提。又装模作样地愣在一旁,似呆非呆。
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的警官端正了神情,和颜悦色地说道:“老伯,您就别拿他取乐了,您该交代交代正事了。这死者跟您到底有什么关系?”
“唉,命该如此啊!”余言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位成熟稳重的警员,眼角闪烁着几点飘忽不定的绿光,一字一句地道出了所谓“实情”。
“那个服毒自杀的人名叫衔耒,跟我是老酒友,从军是一个连队的,关系很铁,算算也是小半辈子的交情了。就因为一场误会,他一丁点旧情也不念,非得整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才安心。多少年的交情呐,说断就断。”余言摇着头,伸手搁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不紧不慢地点燃。缓缓上升的眼圈透出余言饱经世事苍老的脸庞,潜藏的阴森与镇定让那位年龄稍长的警员如芒在背,紧张不安。中年警官心底升起一团雾,“他怎么知道死者是服毒自杀?”却不好打断,只好暂且作罢。
余言嘴角掠过一抹浅笑,带着不明显的沙哑音接着说:“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狗屁不通的县长,死了也有些年头了吧。”余言眼中透过一丝沾满血腥的得意,“就因为他相中了我家的宅子,非说那破地方风水好,直要把我家的屋子掀了,埋他的贱骨头。他满口答应会给我肥得流油的补偿款,可这哪里是钱的问题!他这是要领着拆迁队来挖我家的祖坟呐!我当然不从,一腔子怒火全喷他脸上,弄得他没脸没皮。又活该摊上他理亏,没有发作一番的由头。那老狐狸只好心里窝火,红光满面地拖着尾巴逃了。衔耒劝我不该冲突了县长,量他大小是个官,那县长心胸狭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我这样冒犯他落不了好果子吃。我太过聪明地跟他担保:'老哥放心,他几斤几两我还掂量得住,咱不能让人白白欺负了不是!'可我真没想到那老狐狸竟然那么歹毒......”
余言一口气吸了大半截烟,呛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恨不得把心肝脾肺一并呕出来似的。中年警员尽力帮他舒缓情绪,一边梳理着案情的来龙去脉。他意识到案情的复杂性,甚至可能牵涉到自己。余言情绪渐渐缓和下来,貌似有气无力地开口道:“那狗东西打听得我偏好花鸟鱼虫,图个清静自在。就遣人给我弄来一盆子奇模怪样的花草,开得花枝招展,妖艳夺人。说是什么塞北奇花,名叫冷香兰,搁在里屋睡房里能延年益寿,保人身康体健。我只以为那家伙这是来赔礼道歉来了,想丢开架子服个软。如果我不留下吧,显得忒小肚鸡肠,为人不厚道。可老头子我向来喜欢那些清新淡雅,朴素平实一点的花。像他送来的那盆不三不四的俗花,我瞅都不瞅一眼就塞在矮墙一旁的角落里了。谁曾想,衔耒的小儿子含渊来我家串门的时候,愣是相中了它。我瞅着孩子喜欢,就让他抱走了。可谁知,祸害就这样开始了!”
余言一脸悔之不及的懊恼,无助的样子像只迷路的山羊,“衔耒在我家喝酒正喝到劲头的时候,一声噩耗从他家传来,含渊突然晕倒在房间里,脸色煞白,不省人事。我跟着衔耒赶到县城医院,含渊被推往急救室。衔耒坐立不安,热泪在眼眶里一个劲打转,走廊里回荡着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我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内心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无比漫长的两个小时终于过去,医生一身白衣地出来,熟练地叫我们节哀顺变,处理后事。衔耒发疯似的揪住医生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这孩子从小身体就没什么毛病,小伤小病也都痊愈的很快,他才多大,怎么可能说没命就没命!啊!'说着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塞到医生手里,几乎跪着求他再想想办法救救他儿子,米粒大小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啊。当兵那会吃了子弹都不掉泪的硬气主,我第一次见他哭得稀里糊涂。医生摆了摆手,略带不忍地说了一句:'我行医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这样的症状,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那会儿,在医院愣了一宿后,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回的家。可一进门,屁股还没暖热乎呢,又一场飞来横祸砸得我措手不及。”
余言拿温开水润了润喉,讲故事般开始了下一章节,“刚到家,天蒙蒙亮,我送衔耒到他家,估计嫂子也是担心得一宿没合眼。我轻声地喊着嫂子,想唤她出来给老哥沏杯茶暖暖身子,可接连喊了三四声都没人答应。我就到里屋想自己拿水壶烧水,一边正疑心嫂子去的去处,忽然瞥见了嫂子直愣愣地坐在床头,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我喊了几声没一点反应。我胆战心惊地把手指放在嫂子的鼻口下,已然没了气息。我跌跌撞撞地赶忙跑到衔耒面前,却不知该如何说起。老哥看出来我面露愁容,急忙起身往里屋飞奔过去。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不绝于耳,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麻木地蹲在八仙桌旁默默流着泪。忽然耳边响起一阵吵杂声,一伙人手里抄着家伙式敲敲打打地闯进院子里。领头的正是给我送花的那个龟儿子。他们一棒子给我砸昏,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等我醒来时,就安安稳稳地躺在我家床上了。等我忍着剧痛,想去看看我老哥时。不料想他正提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鼻青脸肿地站在我家门前。见我出来,卯足了劲甩手菜刀朝我脑门飞了过来,我情急之下向后一仰,头侧向一边。菜刀就虎虎生风地从我耳旁掠过,我一脸蒙圈,以为是被人打出了幻觉。这时衔耒嘶哑的声音传来:'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闹得你大哥家破人亡,想让你大哥跟你一样断子绝孙!王八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等着瞧!'话没说全,他就晃晃悠悠地瘫在了地上,再无动静。我回头捡起那把卷了刃的菜刀,看着砍在门框上留下的豁口。才慢慢意识到这压根就不是梦,我刚才差点就嗝了屁的了。脊骨不由得一阵发凉,刚才我大哥喝醉了要找我拼命,还一脸血!他是真地找我拼命!我慌了神。”余言津津乐道,已然不在故事之中。
“后来,我才知道,那盆老狐狸送来的花,根本不是什么冷香兰,而是毒性比曼陀罗强十倍的六品红,会无形之中使人胸闷气短,并且产生美妙的幻觉,难以自拔。如果花香浓度过高可在几小时之内让人窒息而死。也是那杀千刀的县长买通了一批地痞流氓,打着我的名义给我老哥一顿好揍,说我膝下无个一儿半女,嫉妒他家人丁兴旺,叫他长长记性,还说含渊和嫂子的死由我一人指使。我这下可是跳那条河也洗不清了。当时我就知道这事情跟那老狐狸脱不了干系,第二天我就收拾家当搬了家。把那块地腾出来拱手相让,我是被他折腾怕了。我以为这样事情就会不了了之,老哥也应该会念及旧情,忍痛放过我,毕竟错误的根源并不在我。”
余言似乎坦然了许多,长舒了一口气,和蔼地对着警官说:“接下来就是你们知道而我没预料到的了。二十几年了,他还是没放下,难呐,难......他也该安心了,我苦命的老哥。”
一旁年轻的警员脸上洋溢着轻松的喜悦:“终于水落石出了,情况属实,合情合理。证据也都能匹配得上。”中年警员疑惑地嗫嚅着:“真地...水落石出了?”
余言无罪释放,再次混入人海茫茫。从B县人间蒸发一样,音讯全无。
中年警员心里疑虑着余言的言行举止,竟然丝毫没有流露出妻儿离世常人该有的悲痛神情。竟然还有心思拿小警员打趣,完全不是家破人亡的模样,更有他被确认无罪的时候似乎如释重负一般,还有他那十分可疑的供词,难免叫人匪夷所思。
他带着种种疑团,翻阅之前的卷宗,小心翼翼地找到二十几年前县长家被恶意纵火犯烧死全家的案件细节:“死伤者总计九人,于犯罪现场共搜索出八具尸首,身份已予以确认,唯县长一人,尸骨无存。案发现场财物被洗劫一空,凶手下落不明。案件仍在调查中。”他又急忙在电脑上调出衔耒的生平经历,登记的死亡日期是2019年3月27日,竟是案发前一天!也就是说在案发之前衔耒就已经死了!那......
中年警员脊背生寒,不禁冷笑一声:“这老狐狸真油嘴滑舌,什么冷香兰,六品红,偷人家东西把故事编得有模有样,老江湖,我看你躲得了几时!哼哼。”一张古文物的照片从警员的胳膊中间露出一角......
中年警官吃饭时对着身旁年轻的警员说:“你知道斑马为什么长着黑白条纹吗?”
“追星呗,熊猫都成国宝了。”年轻警员笑着,一脸孩子气。
中年警员微微咧开嘴,正经八百地说:“黑白条纹便于伪装,会使斑马的天敌产生错觉,它们以此获得更大的生存几率。”
说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继而扭过头,声音很低,有点泄气地说:“其实我们,都是斑马。”
余言,出现在另一座偏远的县城里,抱着一座战国年代的青铜尊在黑市兜售。青铜尊透出隐隐约约的烟灰气,表面有着焚烧后的痕迹。这时的余言有了另一个名字,“鄂摩”。
有时候金钱,挺能让人丧尽天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