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无法说出巨大简单的话_十三邀之唐诺篇

简要摘录:

要做到无懈可击便无可避免地考虑全面,而全面又无可避免地导致笼统。智者总是能在此二者之间找到平衡,用一个独特的视角,拿一个特定的局部的意象称出全然的整体的分量,如果整体是一个网兜,那么智者就是善于找到网兜提绳的那个人。一旦找到那根绳,只需稍加用力,提纲挈领,意义之网便会收紧,网中之物,所言之物,便显现轮廓,从而得以把握。对于那些复杂命题而言,纯粹逻辑思维的建构极其精密严谨,但也因过份要求严丝合缝,难免疏漏而易于崩溃失效。哪怕占据主峰,或者角落,确定性始终有不确定的可能。而话语术,因意象的引入,自身的模糊性,丰富性,让结构的间隙被抹平,弥合,在更高的维度把握住事理。

本篇初稿写了有些时日了,因其内容牵涉面实在太广太丰富,总有未尽之意。公众号停更也有一周了,如今恰逢父亲节来到,本篇也可算是对于另一个角度的另一类父亲的探讨吧。

5月31日,看了看唐诺的专访,很是喜欢,于是现在下午4:30左右开始了这篇的书写。

笔者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极少看书的人,不要说什么很久很久没看过书了,根本就是从来就没看过几本书。

唐诺,最后的职业读书人,点开页面之前看到这样的标题,心中不免开始起了偏见,书房里,精致,格调,一个端正的,儒雅的,富足的肥胖的身躯,稳重而缓慢的举止,温文而雅但颇为油腻的微笑,大谈特谈某本书,某个外籍作家,大段大段地引用,好像很堂皇体面其实毫无见解,甚至相当乏味的话语....贩卖智识的人,精致的利己主义,生活里的强者,美学上的大俗人,这样的人,太多太多。

幸好,这一切只是臆想。眼前这个真实而普通的老人虽不曾出现在我脑海但他只要一开口说话,便能迅速让人感到某种亲近。

先看外表和装束,和十三邀中的西川颇有些类似,花白的长发,杂乱的络腮胡,中老年人敦厚结实而略微驼背的身躯,深灰色的卫衣和大外套。同样吸烟,同样快语速,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直到他脑袋里那个思路被阐述得相对完整。

也有些不同,眼镜没有西川的时尚,金边椭圆小镜片,倒也并不那么老派,但没有西川那种绿色板材边框眼镜的张扬。还有就是,脖子上没有围脖,好像并不需要跟别人说,我其实还挺special 。然而却多出一个,甚至两个单肩挎包,我猜大概灰的那个用来装书,装纸和笔,花的那个与夫人共用,用来买菜。很有象征意味,时刻背着两个包,一个背着专业的理想,一个背着生活的负担。

不在上升期的台湾,和同样出来很晚,且很多年不成的老人,当他聊到咖啡馆每日的餐费和菜市场鸡架的价格,是那么平常,平常得和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和那些说活着就是意义,喊着活着就是要享受,但其实物质早已富足,衣食住行完全不需要操心的大老板比起来,一个作家,一个每出一本书都会赔钱的作家,当他聊到钱,丝毫不让人觉得俗,甚至让人觉得颇为踏实。

我总乐意听到仰慕的人讲述他们的艰难和困境。比如诗人西川说起他在市场经济兴起人人下海的那几年他的苦闷,无法摆脱,只好一头扎进书堆,把现代主义恶补了一遍。比如此篇唐诺,说他这些年在咖啡馆的午餐费,150~200台币,说多出一个鸡架而多出22块的鸡汤。作为思想的攀登者,前辈,大师已经在高处、深处 ,险绝处做下了他们的标记。也许我们此生只能仰望儿不能企及。即便踩着他们的足迹亦无法看到他们眼中看到的风景,但作为一个人,具体的同在生活之中的人,他们的困境却常让我们感到慰籍,因为在此方面我们尚且可以感同身受,同在路上,并彷佛得到某种方向的指引。

当一个人对物质的需求降到极低,那么物质之于他的意义便开始显现。馒头米饭是粮食,鸡架也是粮食,龙虾是粮食,鲍鱼也只是粮食,于一个倚重精神的人而言,并无多大区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对于生活毫无要求,隐匿于生活中的老人,却是一个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的书写者。一个理想的对话对象,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级的头脑。

关于他的文章我从来没有看过半个字,而此刻却被他的说话吸引。

锐与勇

当许知远问到,你是否愿历史的衰落或者上升,唐诺没有直接回答,一方面坦言“不是假装不知道,有可能我比你想象中的我,还要输得彻底”,而后又引用了晚年博尔赫斯沙漠中自比一捧流沙的故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这种回答的方式,好似太极拳,几度迂回,将一个直面而来不容回避的问题,化解于,无形之中。其言语之和缓,心态之诚恳,信息量之大,语意之深,将一个二元选择题,破解为一道哲学命题。这回答似一瓶陈年的白酒,多年的沉默和酝酿,残渣与浮华早已滤尽,只需要一个理由的开启,就能立马让你感受到他的思想的浓郁和香醇。这回答更似一把剑,精准的刺入问题的核心,思想带着钢铁的密度和刃的锋利。

这回答也似一阵风,风过无痕,只有答案在风中飘,风经过一切,而不轻易留驻,只让思路在流动的过程之中让事物的概念和边界得到明晰。要做到无懈可击便无可避免地考虑全面,而全面又无可避免地导致笼统。智者总是能在此二者之间找到平衡,用一个独特的视角,拿一个特定的局部的意象称出全然的整体的分量,如果整体是一个网兜,那么智者就是善于找到网兜提绳的那个人。一旦找到那根绳,只需稍加用力,提纲挈领,意义之网便会收紧,网中之物,所言之物,便显现轮廓,从而得以把握。从这方面而言,西方的理性思辨因过份追求绝对,确定性,往往将一个局部之孔放得很大很清晰,精雕细刻,而中国人的思维和哲学时刻关照着整体,更为全息,模糊但准确。所谓洞察,不是窥见了被遮蔽的局部,而是窥见了这局部之于整体的关系和意义。

“真正书写英勇的东西,开始是强烈的,偶尔的,非常暴烈,可更大的困难是,你怎么辨识,就是有时候你要把学识写正确,不是一个道德而已,而是你的认知,你在复杂的历史里,你怎么样抽出那条正确的线。”

对于那些复杂命题而言,纯粹逻辑思维的建构极其精密严谨,但也因过份要求严丝合缝,难免疏漏而易于崩溃失效。哪怕占据主峰,或者角落,确定性始终有不确定的可能。而话语术,因意象的引入,自身的模糊性,丰富性,让结构的间隙被抹平,弥合,在更高的维度把握住事理。

如唐诺所言,我无法巨大地简单,甚至给不了别人想要的答案,不是出于卖弄,也并非刻意回避,而是出于对精确的理路分析与阐述的需要。一个追求深刻的人看问题从来不会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流于表面,他们总是时刻带着一套复杂的思想体系,对问题本身的立足点及各个维度加以检验,这种复杂,无疑是一种包袱。而一个智者,总能迅速地穿过这繁杂给出一条明晰的路径。这路径不直接通向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总能让你穿过幽暗丛林,登上峰顶,俯瞰来时路,世事洞明,了然于胸。

我猜老先生在平日的生活中很可能沉默寡言,难得与人聊上几句,即便是不得已搭讪,也只是敷衍。而在一个相对恰当的对话者面前,言之有物,则滔滔不绝,力求精准,明晰。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几乎是一种职业的本能。

谦与诚

面对晚辈许知远一次次追问和逼近,老先生丝毫没有一丝愠色,一次次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成,没有天份。甚至自嘲,40岁之前做过唯一成功的两件事,只是写了一首不上台面的的电视剧歌词和取了夫人朱天心做老婆。讲起当初恩师对自己写作的评价时也是那么坦然,毫无避讳。

为之努力一生的事业,一个人如何能轻易地承认自己的失败,纯粹谦虚恐怕是不够的,必是将小我归入了那浩瀚的事业之中。

当许知远提到其女儿谢海盟对于自我的追问,老先生也毫不回避直言女儿变性是英勇,是激烈,但也可能失之简单,粗暴。何为英勇激烈,何为简单粗暴,没有世俗功利的衡量,有的只是对于精神层面可能带来的转变的关注。只字未提世俗意义上的好与坏,对与错,善与恶,支持或反对,也完全没说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深切的理解或悲痛,反而像是对待一个远方或者书中的人物。首先不得不叹服于一个父亲,一个读书人的心胸,之开阔,之坦然。其次,叹服于一个写作者一个老人,视角之独特,切入之精准。

当许知远问人文主义理想是否会衰落?老先生坦言,会的,因想听的人少了。老先生没有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强加于人,坦诚地面对着对方的提问,也坦诚地面对着现实,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写作。这种直面,不回避,不矫饰,既是一种诚实,也是一种勇敢。诚实面对不难,勇敢坚持却不易。如今我们做任何事,都像是在做一个商业项目,事必谈市场空间,行业前景,是否有利润。而一个人坚定地在某个不被人关注的角落,做一点别人不了解,而自己认定的事情,远离了市场、速度和效率,压力可想而知。

在生死的问题上,老人也是诚实的,坦然的。

“上面没有人挡着,时间扑面而来,自由度更高,发生面更大,还能读多少书,做多少事”

毫无恐惧,而且欢欣于年龄的增长,使其能专注于自己的事业,

彻底将自己交给了读书与写作。

愿与执

孤独也好、高尚也好,人总归是人,要为生活去争取功名利禄的人。文学之外我相信老先生总归还是会有功利的考量。然而一个家世显赫,身边群星闪耀的人,若为功利其实有大把机会的。却甘心平淡寂寞,潜心于写作数十载。

“生活的很多繁华面,看起来好像各种可能性,但是以我的能力所及来讲,重复性太高。但是,书的世界,变化万千。”

听起来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没有大词儿,没有过份强硬的主张,也不过份抒情软塌。看起来是一种谦虚,也是一种权衡过后的选择,同时也潜藏着其巨大的文学的愿望、野心,和自信。此时说话的他已是60多的老人,多少有些过后回望总结的意思。

在其年轻时是否有其对时代变化的不自觉,不明了甚至误判;很难说,但至少曾有过譬如电影之类的选择,老人没有放弃,依然坚守着写作。总之,每个人生来不同,在各种因缘际会之中作出了自己自觉不自觉的选择。老先生,从一而终、不投机、不取巧、潜心于自己的写作着实令人感佩。

从外人的视角而言,老人的生活是极其单调乏味的,而从老先生自己的内心而言,他可能仍然意犹未尽,甚至贪婪地吸取着自己认为足够有价值的书本里的思想。同时也书写着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内容。

当许知远问,做菜会让您觉得有乐趣吗,答,没有,很少,这就是工作。老先生好像有点完全沉浸在精神思想的世界里,以至于吃什么穿什么完全不重要,生活反过来成了读写的辅助。这,或许是一种偏执,对于精神性精纯度的偏执。在许优秀的专业工作者身上,我们常看到这种东西,完全不在意生活本身,而在意那个作品,寄希望于遥远的将来,得以留存,同时留下一个自己的名字。在我们常人看来,这种精神简直可怕,因为一个己身已不存在的未来,的名声,他能让人不顾一切,主动放弃了当下正常的生活。这是否是另一种功利,之于当下,现世的生活的缺失,是否有些舍本逐末?

当今,人们似乎很能理解乔布斯,理解他的偏执和对于产品的严苛,大加赞赏,众人追捧。我们也一再提起工匠精神之于产品的钻研打磨。然而一个文人之于精神性的追求,一个人对于自己头脑和思想的锻造,打磨,我们却很容易表现出某种轻视,甚至呲之以鼻。那些精神世界里的探求者,成为了现实里的孤独行者,不起眼的存在。越是坚毅,越显得偏执。

于这繁华世界而言,老人的一生可能是单调的,而于我们而言,老先生的一生,无疑为我们的活法展示了另一种可能。追求物质的富足还是精神的开阔?别说你都要,如果只有一个选项,你选哪一个?相信大部人选择前者,但总有人,用一生的行为告诉我们,他们选择了后者。

很难说,一个沉浸与读书与写作的一生,是否是简单或丰富的一生。也难说,没有过多参与外部世界活动的一生,对于写作本身是否有益,有弊?现实的繁杂,常让我们逃避,而生活的丰富,也让我们着迷。

商业、市场经济的巨轮裹挟着我们,给我们压力,新生的事物总让我们感到某种不适,某种自我异化、疏离。这些东西好像处在文学的外面,喧嚣躁动,让人不忍直视,但恰恰是这些,给人、给文学,文艺创造了新的语境。人性是古老的,亘古不变的,但人性的探讨从未停止,只因时空变幻,总有新事物,新疑惑,新话题。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历史总是一再地重复自身,如果我们站得够高够远,我们总能找到沉默理由。但如果我们还想说点什么,只能说明我们终究无法摆脱,永远身处其中,所有观点,只是观察距离和角度的不同。

纯粹、经典、完整,还是杂糅,肤浅、碎片?其实是一种技艺的考量,而文学或者话语之于时代的有效性,在于对现实的介入的程度。有人精雕细刻、精心打磨宁愿将花瓶束之高阁独自欣赏,有人偏要随手将花瓶打碎,用那漂亮的瓷片去割断那捆绑的绳索。难说,谁对谁错。

老先生说写作正确,不是道德,而是认知。这是写作的方法论,道德评判的功利性让事物趋于二元对立的单调,而认知的形成需要我们梳理检视事物背后广博的丰富性。

而人生选择的正确与否呢?是物质?是精神?是具体的生活,是那些宝贵的认知?还是二者的平衡?

问题永远存在,答案永远在风中飘。

下在后面:如唐诺所言,解释者的问题在于解释到什么程度,说得太好了。老先生的话让我很受用,随随便便一句,看似平淡,实则内涵丰富,回味无穷。刚好就是我的菜,刚好我就好这口。许多话题铺开来讲,总觉意犹未尽,然而能力有限。没有深厚的文学素养和广博的阅读,就这样吧,干涩的解释,只会让人显得更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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