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根红线,它的名字,叫她。
她生来,就温柔地蜷缩在属于自己的线滚上。
她听说,红色的线,是丝线家族里最绚烂,也最受人青睐的颜色,它们总是被绣入,最华美的霓裳羽衣中。
每一根红线,都在等待,等待被被绣入,最美的归宿。
唯独她不愿。
她听见她的同伴,绣成霓裳时,刺痛棉布的尖叫声。她不想,做针的帮凶。
于是她尽力躲在,窗台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样,她便不会因为美丽,伤害那些绸子,缎子,绢,和帛里。
不知过了多少年,窗下的天光,漂洗着她红色的年华,转眼,便一头白发。再也没可能,被刺绣进一件衣裳里。
她,等待着自己身体里的纤维,在岁月的尽头瓦解,于是便安静地,朽在自己的线滚里。
那天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绣了,挨着太阳的,一朵红色的云,那片云斑斓明媚,惹人爱怜。
她第一次,渴望一次刺绣,以尽她一生逃避、却终究义无反顾的本分。
飞起来,去天上,绣一朵,日边云。
醒来的那一刻,她决定了。
所要等的,便是一场春风,抑或一场春梦。
风来了。
她毅然决然,从窗台上跳了下去,线滚在空中翻滚舒展,尽可能地把她释放出来。然而她柔软绵长的身体,无论如何攀不上春风的脊梁,她一次次腾空而起,千回百转,起伏跌宕,却最终,徐徐坠落。
她第一次感到那么绝望,因为她,飞不起来。
我来帮帮你罢。
她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只有些旧了的老风筝。她记得他:他被扎好,挂在那墙上,有些年了。他的筝骨都有些糟了,帖风筝的纸已经斑驳、泛黄,吹弹可破的样子。
你?
对,我。把你系在我身上,我带你,飞到你想去的天上。
可你,已经那么老了,风会撕裂你的。
呵呵。他苦笑了一下:用不了多久,我在这墙上,一样会开裂。
你会坠下来,摔得粉碎。她忽然有一点点心疼。
你不也没想过,飞上天之后,会怎样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温柔极了。
……
她与他,央求一只松鼠,把他们,系在了一起。那一刻,她隐隐觉得,她要离开了。
风又一次来了。
快,我们跳出去!他兴奋地叫起来,仿佛是七八岁的孩子,第一次举着风筝急不可待要冲出屋去。她身子一口气,绷紧了身体里每一根纤维,与他一起站在窗口。
准备好了么,他笑了笑。
她点点头,望了望天空中,太阳身边那朵云。
跳!
风筝拉着她,跳进了欢快的春风里。春风托着风筝,忽忽悠悠,把他越捧越高,他兴奋地叫起来:就是这感觉!飞一样的感觉!你觉得,这是你要的么?
她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她已经离开地面,很高很高,她从来没离开过的窗台,针线盒,房子,在自己脚下,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成为,她从来不曾穿过的针眼一样。她的身体被绷得紧紧的,感觉快要断裂了一样。
呃啊……啊~她发出了低沉的嘶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或许,在丝帛绸缎中拉紧身体,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她已经,紧紧闭上了眼,只留下耳朵,感受天空的广袤激荡。
看!他惊呼到,我们到了!
她缓缓睁开眼,自己已经,浮在云端之上!太阳边的那朵云,就在眼前。
快,带我过去!她大声对他说。
你确定要过去么,听说太阳很热很热,会把我们点燃的。风筝说道。
你还想,用坠落的方式,回到地面上么。她大声问道。
风筝呆呆看着她。
即便绷断,撕裂最后一根纤维,我也再也不要,回到,我那碌碌无为,平庸的一生了!她大声喊出了她一生最快活的一句话。
好,我们走!向着太阳,飞吧!哈哈哈!风筝大笑起来,带着她,向着太阳,飞了过去。
向着太阳的方向,越来越明亮,世界的一切,都裹上了金边;
向着太阳的方向,却也越来越炎热,天空的心脏,原来那么炙热滚烫。
你还好么?我觉得,我要燃烧起来了!
你害怕了么?后悔带我来天上么?
不,在墙上蒙灰,腐朽,破败,我才会后悔!
谢谢你——让我成为,这世上,唯一会飞的红线,这天上,唯一绣云朵的红线!
……
地上的人们,手搭凉棚望着天空,看着一只疯了的风筝,撞上了太阳,在天空中燃烧起来,染红了一天的云朵。
风筝和红线,再也没有坠落回地上。他们永远,留在了天上,留在了云上,留在了太阳上。
愿所有还有梦想的人,不因垂老而颓唐!
愿所有还有热情的人,不为平庸所迷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