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经过去许多年头,张思源也无法忘记那年他二十岁,在奉灵山发生的事情。
奉灵山是雪乡,无论春夏秋冬,山中总是白皑皑一片,可奇怪的是,竟从未有人亲眼见到奉灵山上下过雪,那雪仿佛永远停留在山中,不化、不增、亦不减。
没有人知道雪从何来,但人们总倾向于为事物寻个说法,久而久之,奉灵山中住着雪精灵便成为了一个传说。
去奉灵山顶看日出是张思源从小就有的愿望,据说奉灵山的日出极美,太阳从一片漆黑中破晓而出,霞光万顷穿云,为素白的世界镶满粼粼金边。但凡见过奉灵山日出的人,回来后竟都愿意信了这世上一定有神仙,而坐拥万丈光明的奉灵山便是那仙居之地。
于是二十岁的张思源,登上了奉灵山,他下定决心要见识见识那传闻中神圣的奉灵山日出,却没料想,秋分前的那个夜晚,忽然大雪封山。
就在张思源进山以后不久,寒风骤起,百年间未曾下过雪的奉灵山界落下雪来。从天而降的雪埋住了下山的路,张思源停在半山腰,进退两难。漫天飞雪淫淫,雾一般遮住眼前的路,教人连一个歇脚避寒的地方也找不到。
扶着一块山石,张思源走不动了,只得窝在山石背风的一面,瑟瑟发抖。张思源望着眼前天地混成一色,汹涌的纯白呼啸,心里禁不住怀疑,之所以没人见过下雪时的奉灵山,莫不是因为所有如他一般见过这阵势的人,最终都逃不过遇难的结局。想到此,心中愈加悲戚,悲戚的是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奉灵山的日出,还不了自己儿时的梦,落下了遗憾。可也只是遗憾,最该有的后悔竟然半点也无,仿佛从前与现在,都是命里注定的向往和命里注定的身殒,如果这一切是命运,他愿意温顺地接受。
张思源察觉到,此时此刻他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见到奉灵山下雪的人,心里居然有些激动,他睁着眼睛想尽可能多看一点,可奈不住眼皮愈渐沉重,血肉与皮肤也变得越来越僵硬。那份激动缓缓平了,张思源最终倒在了大雪之中,不多久,人形状的黑影子也被埋了起来。
冷啊,张思源感到一袭一袭深入骨髓的寒冷,然后是苦痛,然后是麻,再然后便是什么知觉也没有了。他仿佛看见了浑身雪白的一个少女,远远的站着,又似乎立在面前,可他撑不开眼,“死亡”两字或虚或实地压在眼皮上,让他哪里都动弹不得。
就在张思源以为他即将在这神圣之地死去时,麻木的感觉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苦痛、寒冷,最后复暖。张思源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处在山石背后,周身仍是苍茫飞雪,可身上却十分干燥温暖,落不下一片雪花。他的眼睛看见一位浑身雪白的少女牵住自己的手,然而手上却没有任何触感,宛如搭在平滑的空气中。那位少女面无表情却充满笑意,轻轻开口问他要不要带他下山。
那样飘渺的声音,仿若来自仙界的铃音,空灵却温情。
张思源死里逃生,迫切地想要答应她,可话从口出却是想要去山顶,看日出。浑身雪白的少女点点头,牵着张思源款款走向山顶,纷扬大雪包围着他们,但始终不曾侵扰他们,只在近身的一霎消失不见。张思源走在飞雪的山间,感觉自己与奉灵山好像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的身体暖融平静,而秋分时节的山中却大雪纷飞。
夜渐渐深了,奉灵山在雪中发出光来,片片飞雪像点点萤火,璀璨地流动着。张思源知道这位浑身雪白的少女一定是传说里的雪精灵,许多问题在张思源心底挠着,譬如为什么奉灵山忽然风雪大作,她为什么会救自己,以及……她是谁?
然而他不敢问,害怕亵渎了仙灵。
最终张思源只问了她的名字。浑身雪白的少女说,她叫做柔柔。
日出之前,雪终于停了,周身静谧得没有一点声响,直到太阳温柔地掀起黑夜。
日出的光景深深震撼了张思源,明媚的阳光照进心底,将他的心融得春水一般温暖柔软。张思源侧过脸,想要谢谢雪精灵的恩情,可柔柔消失了,奉灵山亦恢复了平和,与素日无二。大雪来去无踪,只有张思源清楚一切都不是梦,死亡是真实,重生亦然,是一个叫柔柔的雪精灵给了他生命。
张思源实在想要再见柔柔一次,于是他每年秋分都会去奉灵山,再看一次日出,然而他再也没有见过奉灵山下雪。他去问奉灵山下的村子里最年长的人,老者告诉他,奉灵山上从未下过雪,那些落雪,从盘古时期就没变过,不化、不增、亦不减。张思源向老者描述那场大雪,和那位浑身雪白的少女,老者摆摆手,说雪精灵不过是传说,未见得真的存在,张思源之所以有濒死感受,可能是行为不当触怒了山神,山神托梦给他予以警告,以后应当谨言慎行,如若要上山,最好先在庙里上柱香。
这是张思源第二十次去奉灵山,仍然在秋分时节,仍然没有下雪。张思源坐在冥冥漠漠的山顶,心底兀地腾起一个念头,想要从山顶一跃而下,也许只有自己生命垂危,才可能再次见到柔柔。在他与执念纠缠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倘若你现在跳下去,便辜负了你二十年前重获的生命。”
张思源回过头,看见了一位浑身雪白的少女。眼泪淌在张思源不再年轻的脸上,他知道,眼前的不是柔柔。虽然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她不是柔柔。
张思源十分愧疚,他哽咽着轻声问:“柔柔在哪里。”
浑身雪白的少女摇摇头,面无表情却悲不自胜,她说:“雪精灵可以操控雪,而人不能,因此人会死于雪灾,雪精灵不会。对于雪精灵和人类而言,世界都是平衡的,柔柔于大雪中救得你生,她就要付出对等的代价——牺牲,没有牺牲而只获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柔柔她……”
“是的,”浑身雪白的少女打断他,面无表情却愤愤不平,“雪精灵本应不老不死,柔柔却永永远远的消失了,我本可以袖手旁观,可是我心疼柔柔,还好刚才你没有跳下去,不然我也……”
忽然,眼前这位浑身雪白的少女沉默了。
光芒从夜的尽头漫了过来,辉映着漫山白雪。少女业已离开,只剩张思源一人,沐浴在秋分时节的日光里,日光没有寒意,照得他心里干燥温暖。
从这以后,张思源再也没有去过奉灵山,也缄口不提雪精灵。
有些人不信雪精灵的传说,有些人说他们相信,但从未有人寻找过雪精灵,人们只是口耳相传,奉灵山不下雪却有雪,那里一定住着雪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