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周末,我的朋友Z君突然光荣了。
不好意思,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想起朋友Z君的死,首先钻进我脑海里的,总是“光荣了”这个词汇。尽管Z君的确是光荣地去世了,但是,“光荣了”这个俚语用在一个不幸被害的人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够严肃。
可钻进我脑海的,总是“光荣了”这个词儿。
Z君的确是光荣地死去了——为救一名被持刀歹徒挟持的女士,我的朋友Z君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被歹徒连刺十多刀……女士被救了,Z君却倒在血泊中,当场牺牲,光荣地牺牲了。
Z君,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兄弟!
Z君死的壮举,虽不好被夸大为比泰山还重,但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义凛然地献出自己年仅四十岁的宝贵生命,准确说,献出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四十岁的生命,他是死得其所的,死得悲壮的。
对此,全市人民怀念他,他的朋友怀念他,他的亲人怀念他,他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怀念他。在公悼会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是Z君的小女儿。他年仅六岁的小女儿、我们可怜的小侄女怀抱父亲的遗像,走在哀悼队伍的前边。她稚嫩的嗓音已经嘶哑,她稚嫩的眼睛已经红肿,她的鼻涕和眼泪混合在一起,从瘦削的小脸上淌下来……
可怜的孩子啊!
孩子身后,八名中学生高高打起黑色挽联;再往后,市领导、区领导、街道领导一脸脸严肃地慢慢地走着,偶尔神色庄重地交头接耳。街道两旁人山人海,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们表现出形形色色的以哀痛为主体的表情,共同哀悼勇敢的牺牲者。
让我们这些Z君的朋友感到些许安慰的是,Z君见义勇为的壮举,引起了市领导和社会各界的高度重视,市委书记、市长亲自联名指示:特事特办,一定要在公悼大会召开之前,给Z同志授予见义勇为烈士的称号!我们要以Z同志为榜样和契机,大力弘扬全市人民在市委、市政府领导下所发扬出来的大无畏牺牲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念。
“见义勇为烈士”的荣誉称号很快办妥,他的女儿、老人享受烈属待遇,国家负责抚恤他的女儿到大学毕业;大学毕业后,国家负责安排工作。
公悼会后,这位原来名不见经传,甚至在熟人中间很没面子的Z君,一时成为全市人民街谈巷议的热门人物。众人对Z君真诚地啧啧称赞。同时,一种疑惑也在悄悄流传。这种流言,围绕着见义勇为者的现场表现,有几种不同的质疑版本。不同版本的流言,其中心均为质疑Z君那天的见义勇为是否必要。
据不少目击者称,那天,当并未穷途末路的歹徒一会儿把刀子架在一名女士的脖子上,一会儿挥舞着刀子虚张声势的时刻,只见一名远在两百米开外的中年瘦削男人疾奔而至,一边大声不停地叫喊着“歹徒,放下屠刀,你不敢杀人”,一边勇敢地、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歹徒的刺刀……
聪明而又理性的人们,或者浑浑噩噩的大多数的直觉告诉人们,那天,见义勇为者根本没必要义无反顾地扑向歹徒的刺刀,他应该一也能够采取更为理性、更为安全的解救办法;见义勇为者那天的行为,似乎表现出一种赴死的决绝,心理阴暗的人甚至说成“主动寻死”。
于是,围绕“主动赴死”,全市人民也有几种不同的流言版本。
版本一:Z君生了绝症,没几天活头儿了,遂采用这样一种搂草打兔子的死法。
对于这种可笑的流言,我觉得很他妈的扯淡。我是Z君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我知道,尽管近几年遭遇了种种不测,Z君的健康状况肯定会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但是,作为一名初中时期就能够连续拉一百个引体向上的精壮中年北方大汉,生了绝症而且还能长期隐瞒着朋友,从我对Z君性格的了解,这绝对是无稽之谈。
版本二:Z君和家人生气了,憋着一肚子气上街,正好遇到这档子可以乘机发泄的机会,一时性起,赌气把生命换做了一次英雄壮举。
这更是扯淡!造谣者不知道,Z君的妻子早在两年前就死去了。活着的时候,Z君夫妇感情也是和谐的。两人是老乡,还是大学同学,性格都比较温顺,从未见过听过两口子拌嘴。偶尔拌嘴,也都是正襟危坐着理论,就像有涵养的领导商量全市发展大计。他们六岁的小女儿更是乖巧伶俐,从来不会惹爸爸妈妈生气。
还有版本三、版本四。
全市人民在茶余饭后对牺牲者见义勇为的动机揣摩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大家一时都成了动机分析学家。但这些揣测在我看来,都是不了解Z君性格和生活阅历而做出的合乎俗众常理但实质上无聊的臆测。
然而,流言是那样广泛,以至于质疑的声音竟然也会顽强地钻进我这个Z君好友的脑海里,骚扰着我,让我最近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也安生不了,竟然也不停地揣测着Z君见义勇为的驱动力。我竭力驱赶着哪怕稍稍对死者不敬的臆测。恼人的是,越是克制,奇怪的念头反倒越来越像恐怖电影里无孔不入的异化虫子,死命地向我的耳孔深处钻啊钻啊,钻啊钻啊……
这种痛苦难以忍受。
我担心,假如真的存在某种真相,我可以克制住说出真相的欲念,真相对我自己的折磨,就足够自己承受了。
我一直在犹豫,努力提醒自己,不去触碰与Z君有关的一切念头。然而,最后一次见到Z君的那种似乎有些坦然的遗容,孩子失去父亲后的无助和恐惧,老人的脸,总在我眼前晃悠。
于是,昨天傍晚,吃完晚饭,我在Z君租住的一个城中村村口徘徊了一个小时后,还是鼓足勇气,向他家的方向走去。
Z君租住的是城中村的简易平房,是村民为了更多的拆迁费临时搭建的房子。租住户是清一色的下岗失业人员、进城务工和做小生意的农民,市水泥厂和一机厂的下岗者最多。市水泥厂在全市人民口中有一个著名的绰号:“水鸡厂”,一机厂则为“野鸡厂”。全市人民——不管国家公务员,还是国企员工,以及大大小小的生意人,谈起“水鸡厂”、“野鸡厂”,总会开心地哈哈大笑;甚至一些少年儿童也在嘻嘻哈哈地谈论“水鸡”和“野鸡”了。
我一路向Z君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不停地回忆着Z君这些年的遭遇。
三年前,Z君和妻子一道从市一机厂下岗。这对工科大学毕业生生夫妇表现出了面对生活陡然变故的坦然,他们没有像那些心理素质脆弱的笨蛋一样,面对下岗失业惶惶不可终日,好像天塌了地陷了。Z君夫妇的表现不能算是顽强,只能说是面对无妄之灾的默默承受。据说,Z君厂里一对双双下岗的大学生夫妇的孩子看到邻居的孩子吃香蕉,非要缠着爸妈要香蕉。爸妈找邻居借了十元钱,给孩子买了一串香蕉。孩子在家里里美滋滋地吃香蕉的时候,这对夫妇偷偷摸摸地溜到郊外,找了一颗歪脖子树,一起不带牵挂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无能的夫妇啊!残忍的夫妇啊!自私的夫妇!
你们是罪人啊,无能的罪人啊!残忍的罪人啊!自私的罪人啊!你们这样貌似想要威胁社会地上吊了,社会照转不误,地球照转不误,太阳照常升起,月亮按点下班——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啊?
每当听到人们谈论这个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我总是会在心里愤怒地骂道:“他妈妈的!”
谁妈妈的!
后来,我把此事讲给几个研究生听,其中一位优秀毕业论文获得者说:“人家都能混得好,你自己混不下去,你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怨谁?”
另一位优秀论文获得者的贫困生说:“你自己心理素质差,自己混不好,与社会有什么关系?一毛钱的关系都木有!”
还有人不屑一顾:“你编造的这个故事不过是血泪控诉,没有丝毫的艺术价值。”
Z君夫妇表现得很坦然。他们含泪告别原本习惯了的笔和纸、直尺和拐尺,操起了刀和叉——夫妇二人租赁了一家小门脸,做起了杀猪卖肉的生意。
旁人看来,这种职业的转换未免有点过陡;作为Z君的好朋友,我知道,他自己倒没有多么受不了的巨大落差感。Z君是一个脸皮薄爱面子的人,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工科生嘛。工科生的特长是计算,凡事一二三四五地计算着,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情绪疙瘩呢?种种现实因素就是这样迫着他,很快就重新调整了生活态度。本来寡言少语的他不止一次地说过:面子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肚子和孩子。
本着这种精神,曾经的设计师在血与肉、骨与筋的新的职业洗礼中,勇猛地杀啊砍啊、劈啊剁啊!好多次,经过Z君的肉铺子,总看见他在肉林骨丛中异常专注地使用规格不同的屠刀斧头,宰割剥刮、砍杀刺拉;他是那样地投入痴迷,似乎充满了无穷的仇恨,又似乎充满了无穷的激情。他表现得是那样地专注和专业,以至于顾客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刻正沉浸在猪肉和下水丛林中血肉模糊的汉子,曾经是市一机厂的工程师,曾经是全市劳动模范。
话又说回来,他原来是一个设计枪炮的劳动模范——哦,一机厂的前身是一家兵工厂,现在,修炼成为一位屠宰的行家里手。抛弃高低贵贱的庸俗职业观,至少Z君的职业目的并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靠着一扇扇猪肉,一挂挂下水,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逐渐有了起色。
怪只怪城市建设速度。
屠宰门市开业不久,他们所在的那条小街遭遇了拆迁改造,门市前面整天尘土飞扬、机声隆隆,生意自然大受影响。好在,原本站在汪洋边有点恐水症的Z君夫妇,经过一段时间的血肉生涯,他们内心深处那种知识分子的恐水症状已缓解不少。这条街道拆了,还有那条街道;A区的街道拆了,还有B区,这这那那,ABCD,无穷尽也!任凭你拆迁办有多大道行,你也不至于将全市所有的街道都拆了吧?话又说回来,即便你拆了整个A市,还有B市,还有C市,ABCDEFG,全国的城市无穷尽也,吃肉的人无穷尽也!
Z君夫妇很快在另外一条街道上租赁到了一间门脸,继续着卖肉生涯。生意还不错,Z君一家老小生活得其乐融融,两口子甚至想到了攒钱买房。尽管这个时期房价像雨后蘑菇,一眨眼就长高了一截,买房似乎与他们这样的家庭无关。然而,就是树上的乌鸦还有个窝,就是老鼠还有个窝啊!没有属于自家的窝窝,Z君夫妇总觉得是在这个原本属于他们至少他们有份儿的城市里流浪猫流浪狗一样地流窜。
依靠一扇扇猪平肋、一根根猪拐骨,前天攒下了一块砖,昨天攒下了一扇窗户,今天攒下了一个抽水马桶,房子的蓝图在这对工程师夫妇的脑海里轻轻松松就勾勒出来了。这时,全市开始猪肉定点屠宰。定点屠宰利国利民,作为大学毕业生,Z君两口子懂。再说了,猪肉出在猪身上,啥法儿也亏不着卖家呀!
稍微麻烦的是,这对工程师猪肉零售商不但要学会杀猪割肉,还要学会开三马车。无可厚非。让一个个本来不会凫水的旱鸭子成为水鸭子,或者落汤鸡;让设计制造枪炮的工程师学会开三马车,只能是值得庆幸的人生历练。
“为活着而超越”!
据说,这句口号启发自高喊口号的特大型央企老总的一次郊外狩猎活动。一天,老总李豁子在黄河滩打猎,他和手下穷追猛打一只野兔,野兔在黄河滩里仓皇奔逃。逃到黄河岸边,望着烟波浩淼的黄河水,李豁子得意地哈哈大笑:“兔豁子,这下看你还往哪跑?”
没料到,那只兔子在李豁子及众手下的猎枪威胁下,竟然纵身跃入滚滚黄河波涛;更奇者,本来不会游泳的兔豁子,竟然像青蛙和扁嘴一样,在浊浪滔天的黄河怒涛中,优哉游哉地游了起来。游到对岸,兔豁子先生抖落掉浑身的水珠,回身对着此岸的李豁子一等人扮个鬼脸儿,大声说道:“豁子哥,为活着而超越啊!”
幽默吧?
老婆本来只会骑自行车和三轮车,不会开机动三马车。这不是难事儿,她是工科出身的兵工企业设计师,机动炮都会设计制造,何况开个仨轱辘土儿吧唧的三马子呢?因此,原本喜欢害羞的女人,竟然像一位跃马扬鞭的女侠,经常嘭嘭怪叫着风驰电掣地穿越城市,从北城到南郊拉猪肉。夏天天热,肉联厂凌晨杀猪,Z君或老婆起五更去拉肉;冬天,肉联厂傍晚杀猪,他们深更半夜去拉肉。
一个寒冬的深夜,Z君老婆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开着三马车去拉猪肉。回来走到半路,一辆野狼一样狂奔的宝马轿车,撞到了Z君老婆的三马车。宝马的质量的确比三马质量好,它的车尾巴扫着三马车,像甩一只风筝,把三马车从高高的路基上甩到了路边的深沟里。
Z君最后一次看到老婆的时候,她正和一扇扇猪肉一挂挂猪下水血肉模糊地躺在深沟里,他几乎辨不清,哪一扇是老婆的肉,哪一扇是猪肉;哪一绺是老婆的肠子,哪一绺是猪的肠子。肇事的宝马车也歪在沟边,司机已不见踪影。
宝马车是一机厂老总的坐骑。一机长改制成股份制企业,国营的厂长变成了股份制的董事长。有知情人告诉Z君,肇事者正是老总。他和情人喝醉了酒,醉驾宝马撞死了Z君老婆。路上有监控,监控在那个时候正好没坏。监控显示,的的确确是老总的宝马撞到了三马儿。
交警告诉Z君,开车的是老总司机,当晚已畏罪潜逃,据说逃到了老山西。 老总托人带话:不告不找的话,公司可以考虑让Z君返岗,并且安排到总工程师职位上,并且给他一笔补偿金。补偿金的数额,会是他卖十年猪肉的盈利总和。告的话,他一定打不赢官司。肇事司机跑了,车主当然有责任,但人家至多赔你点儿小钱,你还能咋样?深更半夜的,监控也只是马马虎虎显示出宝马的影子,至于谁开着,压根儿就看不清。你听说是老总撞的,那只能是你听说。听谁说的?怎么说的?在哪儿说的?造谣的人姓甚名谁?几斤几两?小子,要知道,诽谤和诬告一个公民,尤其是诽谤和诬告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社会名流,不但老总不答应,老总手下的弟兄也不答应,法律更不会答应。老总还托人说,想要往上找往上告,你Z君就去试试看,看能找出个啥名堂告出个啥结果。
Z君找交警。交警说,已经发出了协查通报,至于去山西找人,鉴于警力有限,建议你受害者家属自己先去找找看。
Z君不会傻到真的到什么老山西去找肇事司机。交警说肇事者逃到了老山西,你就去老山西啊?再说了,即便去找,你有那个本事那个犟劲那份活动经费吗?
Z君没实力,Z君有种!
找!一定要找!不是到老山西去找,是向上找!我要上告!
Z君是一个老实人,学工科的老实人,这样的人与人打交道也许老实巴交,有人欺到头上,他会比平时咋咋呼呼的人更犟筋。尤其下岗后这段操刀屠宰生涯,让Z君在老实和犟筋之外,练出了一股悍气:我就不相信,撞死了人,肇事逃逸,就没人管了!?强人再黑,总有天理!
Z君关了肉店,把老娘从老家接过来照顾孩子,自己则开始了漫长的上访长征之旅。
上访真是一场长征啊!不但要时刻提防着各路军阀的围追堵截,还得承受着有些法学家的唾沫星子。有些法学家的吐沫星子不像街头老娘们的唾沫星子,街头老娘们的唾沫星子只是腥臭,法学家的唾沫星子,腥臭之外,比黑白两道的警棍和狼狗更要命——上访告状的都是精神病!也就是说,一旦踏上上访的长征路,也就等于进了精神病院或特殊人类保护中心。
Z君不管这些。他背上一个编织袋行李,上路了。先是南下郑州;接着,北上北京;最后,竟然在北京常住了,两年都没音信儿。Z君在上访征途中遭遇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从来没说过。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这个大老爷们儿肯定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看守轮奸过。
两年后的一天深夜,已经两年没有见到爸爸的Z君的小女儿从噩梦中醒来,看到一条吊死鬼吊在自己床边;女儿惊叫一声,拼命往奶奶怀里钻。等到Z君口齿不清地叫了声“妞妞”、“老娘”,女儿这才知道,那不是吊死鬼,那是爸爸。老娘也看到,原本不喜欢说话的儿子,这会儿嘴里只会发出“嗯嗯”的声响,脸上只会嘿嘿地傻笑。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押送人员不耐烦地对老娘说:“看好你儿子吧!下次,可不会让他这么幸运了!”
好在,上访户儿比一般人要皮实。仅仅两三个月,Z君就基本恢复了说话能力,变得像个正常人了。不过,这个以前三脚踹不出个屁的憨子,如今七脚八脚也踹不出来了。邻居熟人问他,他会抱头缩在墙角,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众人哈哈大笑,安慰他:“没人打你,这是在咱家。打什么打?”Z君清醒了,笑嘻嘻地说:“打人,打针。打针,打人。”
每天,Z君吃过饭,或者干脆一天都不吃饭,只顾在大街小巷瞎转悠,见到塑料瓶子和破布条、烂钉头就捡起来,天黑前卖到废品收购站。歹徒行凶时,Z君肯定正在那块儿捡废品。真想象不出,一个蓬头垢面的拾荒人,怎么就大义凛然、健步如飞地扑上歹徒的刺刀而见义勇为了呢?
我来到了Z君家里。
家里只剩老娘和女儿相依为命。看着这一对儿蜷缩在窝棚里的老少,我的眼泪在喉咙里呛着。我不能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我不能让我的眼泪滴在这对老少也许刚刚结痂的疤痕。我装作顺路过来看看的样子,问候老人的日常起居,问问孩子的学习情况。从祖孙俩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伤口的确已经结痂。
屋子很小,Z君的书本还放在一个小书架上。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书架上翻找。Z君工科出身,却和我一样,喜欢业余时间写几句小诗杂文什么的。这个表面刻板的家伙,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每天都表现出浪漫的人,骨子里也许缺乏浪漫气质,真正的浪漫,表现为一个人处理重大事件的不同寻常的态度和做法,那就是让旁人匪夷所思。
我在书架上瞄来瞄去。我的眼光瞅见了Z君生前常用的那个笔记本,他上班时候的劳模奖品,结实又厚重的那种皮本子。它也许是Z君所有的本子中最昂贵的了。
我抽出笔记本翻看着。本子已经快用完了,里边记录着Z君几年来的生活琐事和感想:下岗、犹豫徘徊、恐慌、肉铺子经营情况。此后的两年,就成了空白。 翻到最后一页,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页与以前的记载迥然不同,从墨迹判断,应该是最近的记录,与此前隔开了很长时间。我看到,以前清秀而有点拘谨的字体,到了这最后一页,突然充满了一种决绝的洒脱: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家人而死,就是比泰山还重。无用的废人活着,就是对亲人的伤害;无用的废人采取适当的方式死去,就成为对亲人有用的死人。
我用我的死拯救你们,我的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