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定风波》
爱东坡者,无不知这首《定风波》,特别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几成高频佛系鸡汤语录之一。
东坡作此词,灵感得于一女子,复姓宇文,小字柔奴者是也。
假如让你猜个女子,兼具色艺精绝、情深义重、聪慧解语、妙手回春……种种美好?你会猜谁?
青城山下白素贞,游湖借伞的白娘子!
还有吗?
有的,就是这位东坡笔下的奇女子,宇文柔奴!
宇文柔奴,真是好名字,剑胆琴心,当得起任何一部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女主。这样的名字若无一段侠骨柔情江湖传奇,简直暴殄天物。
传说宇文柔奴的父亲是一名御医,一不小心蒙冤入狱,死于狱中。母亲不堪突然的打击,悲痛之下撒手人寰,留下小柔奴孤苦零丁无依无靠,被无良的叔叔卖入了京城“行院”。
宋时娱乐业非常发达,勾栏瓦舍的场所规格众多。“行院”其实是比较高级的妓院。那里的女子自幼刻苦训练,琴棋书画皆造诣精绝,学成以后可卖艺谋生,不必卖身不可。自小受艺术熏陶,也养成了行院女子非一般的气质心性,故而,艺伎中守身如玉者不在少数。从人性的角度说,她们甚至拥有比同时代女性更自由开放情爱自主,不论门第,不求名份,与有情人,行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比如名妓李师师与词人周邦彦即是。
小柔奴天资聪颖,娇艳可人,行院的妈妈很喜欢她,不惜血本精心培养,希望她有朝一日成为花中之魁。柔奴亦不负所望,修炼得色艺双绝,十几岁就声名远播。但她对行院生涯始终心有不甘,时时想找机会觅良人离苦海。
终于天不负人,有一次柔娘陪一姐妹去陈太医处治病,言谈中竟得知这个陈太医与父亲是当年好友。自从家中突遭变故,陈太医一直在多方寻找故人之女,没承想今日柔奴就出现在他眼前。陈太医悲喜交加,立即打点银两托人将柔奴赎出行院,带在身边悉心教养。 经过磨难的孩总是特别懂事,柔奴聪慧勤快,又得父亲遗传。她喜读医书,将父亲留下来的药方仔细研读,再加上陈太医亲自教导,医术竟日渐精进,慢慢已小有名声。
年华渐长,蓦乱里,二八佳人春情难遣。慧质兰心的柔奴,遇见了才华横溢的王巩。诗词高才丹青绝妙,风神绝世倜傥无双,柔奴的心就这样,乱成了春日枝头摇曳的桃花。
王巩,字定国,号介庵,自号清虚居士。他出身名门,祖父王旦是真宗时宰相,父亲王素于仁宗朝为官,以敢言直谏闻名。王巩则“文采风流为一时所宗”,性情疏狂,“跌宕傲世,好臧否人物,其口可畏,以是颇不容于人”。
世家子弟,才气逼人,英气逼人,贵气逼人。苏辙曾说他:“巩之所长,人所难能,所短,或少年所不免。”这“少年之不免”,就是少年豪侠任性之气吧。柔奴爱上了这样风华逼人的王巩,如愿成了他的侍妾。王巩有正妻,娶的是苏轼恩师张方平的女儿。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柔奴爱他这一份洒脱不羁的名士风流,磊落高迈的疏阔胸襟,只要能时时伴他左右,就一切都是好的。
友人知己,总是气场相契方能相得,王定国与苏轼兄弟交好。东坡说他的诗“新诗篇篇皆奇,老拙此回真不及”。熙宁十年(1077年)四月,苏轼知徐州,王巩到徐州访苏,带了英英、盼盼和卿卿三个爱妾,流连十余日饮酒赋诗、快乐似神仙。苏轼记下了这次相聚风流:“与客游泗水,登魋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轼待之于黄楼上,谓巩日:‘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
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苏轼遭“乌台诗案”之变,王巩也受牵连。御史舒亶奏:“(苏轼)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于是王巩被贬宾州(今广西宾阳)去监督盐酒税。在20多位“乌台诗案”案犯中,王巩是被贬得最远、责罚最重的。苏轼内疚异常:“兹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
贬谪案定,王巩家奴歌女纷纷散去。惟柔奴不动如山,决意不去,她要陪伴王巩共赴宾州。地域僻远、路途艰辛何惧?山在,水在,爱人在,便天涯海角又如何?只要王郞允许柔奴随侍身边,就象花在春风里,鱼在湖水里,天地就永远是光风霁月的美好。柔奴自小受苦,瘴风毒雨何惧?独惧余生永失我爱,孤清独活,这才是世间最大的苦痛。就这样,她毅然与王郎一起,踏上了前往宾州的道路。
事实上,这次贬谪对王巩而言,遭遇堪悲。东坡曾记:“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王巩在宾州,苏轼在黄州,一样的苦闷悲凄。东坡常常写信,王巩因自己而受牵连,遭受种种苦难,他内疚难过,终难释怀。
岭南瘴毒苦地,苏轼常劝王巩保重身心。颇懂养生的东坡,教王巩用“摩脚心法”对付瘴气,教他“每日饮少酒,调节饮食,常令胃气壮健。”远在岭南的王巩为了安慰苏轼,疏解他对自己的愧疚,每每回信便大谈道家长生之术,说自己正在宾州修行,“安患难不戚于怀”。友朋知己惺惺相惜的深情,令人动容。
不过,王巩说自己在宾州修行养生,倒也不尽是安慰东坡的话。他有一个随行医护、养生专家,就是他的宇文柔奴。
从元丰二年(1079)12月到元丰六年(1083)10月,柔奴陪伴王巩在宾州三年多。他在宾州泼墨吟诗,访古问道,柔奴则歌声相伴,温柔慰藉,催促奋发。不仅如此,柔奴自小学习的医道,也在瘴蛮之地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柔奴的精心照料与调理下,王巩百病不生,心舒身健。
三年后,朝廷召还北归,王巩置酒与东坡会饮。苏轼发现遭此一贬,王巩非但没有仓皇落拓,且神色焕发更胜当年:“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逆境数年,王巩精神不颓,技艺大进,著述不绝,“尤为坡所折服。”
面对苏轼疑惑,王巩唤出柔奴为东坡献歌。柔奴轻抱琵琶,慢启朱唇,轻送歌声,苏东坡见她歌声甜美,容颜红润,似乎瘴烟苦雨倒成了养人福泽!想起两人数年艰辛,苏轼问柔奴:“岭南应是不好?”柔奴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柔弱女子,脱口便是如此豁达之语,东坡不禁击节而叹,也由衷为老友能得如此红颜知己而高兴,于是立填《定风波》一阕: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琢玉郎”指王巩,“点酥娘”便是柔奴。问世间何物最珍?便是这坚如磐石,莹如美玉的真情至爱。再恶劣的环境,再凄苦的境遇,因这清辉月华的爱情照拂,纵“炎海”也变“清凉”。柔奴如此宁静美好,言笑晏晏仿佛带着岭南梅花清香。人间自是有情痴,心中有爱,即是心安,此心安处,即是家乡。柔奴如此,朝云如此,后世的赵四小姐,亦是如此……
世间男女真正相爱太过难得。那些貌似锦绣、烟花璀璨的欢好愉悦,总如华宴佳肴,满足了刹那间的色声香味,匆匆狼藉幻变结束。而真正情深,是如喝清茶,日复一日历久弥新。
当时只道是寻常,寻常多好。是寻常,方心安。天空没有云彩,地上风雪茫茫,花荚已经空空,但是,爱人心中别有珍藏。
东坡一阙《定风波》传唱,点酥娘美名传扬。王巩与柔奴的宾州之恋,也成了坚贞情爱的古典诠释,从此流传在各种笔记、稗史之中,从此不朽了一个贞静柔情的北宋点酥娘。
东坡不知,柔娘不只是柔娘,在贬地岭南,百姓们正在传颂的柔娘,可不是歌姬,而是妙手回春的“女神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