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的事,多半容易沾随记忆。”——木心
当我在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写下这行字时,夏天其实已经过去很远了,四季分明的山城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脾气,冬天的风卷土而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属于我的夏天落幕了。
这样说或许带着点夸张的成分,夸张到就像秋天被我吃掉了一样,但我选择提笔记录下这个夏天的故事就已经意味着它将会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季节,难忘到能让剩下的三个季节都哑然失色。
但这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也可以长话短说,概括一下就是,在这个夏天,我拔了一颗智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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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拔这颗智齿的恢复时间比我想象中短,准确地说我本来可以在大半个月前就解决掉这颗心腹大患,但当时因为一些我已经不愿意再提起的事情耽搁了,浪费了一张我千辛万苦抢来的号,还多疼了两个星期。
拔牙这种事是对“长痛不如短痛”六个字最好的印证,虽然短痛之后还有时不时袭来的隐约痛感,但那颗智齿如果不拔掉,这半年内我即使人在重庆也休想吃上一顿火锅。
“所以啊,定期看牙医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牙好才能胃口好。”
拔掉我那颗智齿的医生就坐在我的对面,跟我隔着一口沸腾的红火的九宫格火锅遥遥相望。一是想着我刚恢复一口好牙,二是照顾我是个“外地人”,这火锅只点了微辣,但我还是被辣得一时半会儿不想说话,冰镇的酸梅汤灌下去三杯,心想着下次要先发制人点它个微微辣足矣。
“知道了知道了。”我把那口无济于事的饮料咽下去说,“但我不会再长智齿了,人类不是最多长四颗吗,你拔掉的是我最后一颗。”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和拔牙的医生保持着密切且暧昧的联络”这件事才能让它合理化,但别人李医生倒是没有心理负担,说我们又不是心理医生和患者,没有走出诊室不能做朋友的这一说法。
理论和道义上讲,她的说法确实没什么毛病,拧巴别扭的人是我自己罢了。更何况我们熟悉起来的契机本来就不是什么很正常的事件,甚至尴尬到我觉得可以换个城市重新找份工作。
或许有些太巧合了,但半个月前我正是从她的诊室跑掉的——她也是后来才告诉我,那天是她结束实习期正式工作的第一天,我也是她将要面对的第一位患者,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患者逃跑了”的复杂心情——虽然我跑路的原因根本不在她。
和她熟识起来的根源也在这儿,如果那天她下班我回家的时候,我们没有在地铁上再遇见,她也没有追问我第一次挂的号为什么要弃掉的话,这个故事在我吐掉嘴里止血的棉球的那一刻就会终结。
但她问了,她笑着打趣我是不是害怕一个人拔牙,或者害怕她是个新手医术不佳所以才临阵脱逃。我想了想说不是,是因为那天我接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那天其实是我到重庆的第三天,是我刚入职的第二天,我并不是重庆人,在这里亦没有亲人好友。那个电话从很遥远的地方打来,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但仿佛通灵一般,我在接起来的前一秒突然预料到了电话的内容。
四十秒后,我挂断电话,在重庆38°C高温橙色预警的夏季,突然像是淋了一场十二月的冻雨。
我想了想,对她说,“我当时接到了一个告知我,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我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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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件事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早在三年前就有,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架飞机再也回不来,就算寻找到了残骸,也仅仅只能聊做安慰而已。但也有人还在像傻瓜一样的等一个奇迹,那样的人里就有我。
飞机出事故的概率是二十万分之一,而遇到造成多人遇难的空难的概率只有三百万分之一;我们所在的城市有两千万人口,我遇到一个能够相爱的人的概率只九百万分之一。
但它们同时发生了。
虽然被告知搜救队解散,有关这架飞机的一切在未来都不会再被提起,但我还是对他们长达三年的努力表达了感谢。在控制情绪这一方面我恰好有专业的素养,礼貌的道谢和回应对方“节哀”的问候后我挂断了电话,那声“嘟”是我当时双耳听见的最后的声音,我像逃命一样跑出这家牙科诊所,手中甚至还攥着排号单。
......
她听完这一切,地铁已经开到了终点站,我们并排坐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该下车了李医生。”我笑了笑提醒她,“你也到这一站吗?”
她摇摇头,“我已经坐过七站了。”
“没事啦......”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我来重庆之后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告诉你是因为觉得我们还算是挺有缘分的吧。所以那天我跑了的事情你也不要再多想了,真的不是你的原因,你是个很好的医生,现在是,以后更是。”
“我不是有意要问的,你......节哀。”她给了我一个虚着的拥抱。
永远都是这样,其实我也恨自己习惯这样,即使讲述我的伤心事,到最后也会变成我在安慰别人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我把她送上反方向的车,出了站,在小区楼下的水果摊抱了一个大大的西瓜,继续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生活。
她上反方向的地铁之前跟我加了微信,说我也算是她第一位患者,出于“医者仁心”。但我真的很害怕别人的慰问与可怜,我低头点了通过,然后说,“真的不用太担心我。”
“嗯嗯,我知道。”她说,“今天给你拔牙的时候看见你牙龈有些发炎了,你回去记得吃消炎药,有不明白的问我。”
“好,谢谢李医生。”我点点头挥挥手,看着她走上地铁,长叹了一口气。
但这件事后来的走向让我只想回到那天的地铁站,打断我点通过好友请求的那只手。如果她只当我好友圈萍水相逢的点赞之交也还好,但问题出在,我不小心打通了她的微信电话。
更可怕的是打通电话这事我当时并无察觉,要不为什么大家都说酒精害人,傻子才选择借酒浇愁。我喝多了根本不应该碰手机,她是我新加不久的好友,微信聊天的对话框当然浮在上层,电话打通我也忘了自己在胡言乱语了一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在我家沙发上,问我好点了没。
我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我昨晚喝醉了把谁叫来了我家,她坐在我的沙发上好气又好笑地说,“幸好患者信息里的地址你填的很清楚,不然你昨天真就要一个人醉死在家里了。”
早知道我叫来的是你,我宁愿在喝酒前就把手机关掉一个人醉死——我心想,这种尴尬的事情,我这一辈子也只想经历这一次了。
“太不好意思了李医生,昨天那么晚......”我害臊到想就地挖个坑把头埋进去做一只鸵鸟,我说,“真的太麻烦你了,下次这种事情你完全可以当我在发癫不要理我......我,我请你吃顿饭吧,真的太麻烦你大半夜跑一趟了。”
“下次?”她笑了笑说,“下次别喝那么多酒了,你牙龈上的伤口还在恢复期。”
我赶紧点头如捣蒜地装乖。
“麻烦我也没什么要紧的,电话别打到你同事和领导那里去才是真的,那就丢人丢大发了。”她起身理了理衣服说,“我还要上班,先走啦。炉子上的小锅里有解酒汤,昨晚上煮的,但你睡太沉了叫不起来,热一热还能喝,不想喝就倒了吧。”
“谢谢谢谢!太麻烦你了李医生......”我被羞得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挠了挠后脑勺又垂下来,我低头看了看一身凌乱的睡衣,说,“那我就不送你了,你......注意安全。”
“你自己在家也是。”她说着,替我关上了房门。
3.
回忆起这一切,李医生笑得筷子都拿不稳,笑我像个刚高中毕业的愣头青一样学借酒浇愁那套,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太好。重庆人吃火锅的筷子很长,简直就是两根细长的木棍,这一点我初到重庆时就已经表示过诧异,当时火锅桌对面的另一个重庆人笑着问我听没听过“筷子拿得越高嫁的越远”的说法,我点点头说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可能嫁到隔壁小区就完事。
“我筷子最开始也拿得不高,后来被火锅的锅沿烫多了,越拿越高,外地朋友老笑我要嫁到月亮上去了。”
“哈哈哈你听他们瞎讲,嫁到月亮上去你不就成了嫦娥了吗?”
“我是那只小玉兔!”
......
晃神的片刻,一根鹅肠从我的筷子缝里溜走,我好几番搜寻未果,摇摇头叹口气又夹了一根,伸进锅里烫着。
李医生发挥她的主场优势,筷子一下锅去就把我搞丢的那根鹅肠捞了上来,我时常怀疑他们重庆人在吃火锅时筷子是吸铁石做的,凭什么他们什么都能捞到,我什么都夹不住,人和人的差距太大了也不好吧。
她把那根已经快在沸腾中年华老去的鹅肠放到我的碗里,笑着说,“林医生,烫火锅要专心。”
我们熟悉之后她一直这样叫我,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我可以做好医生,我的身份有些许微妙的尴尬,我刚一所中学的心理咨询室任职,那里的学生管我叫老师,老师管我叫医生。
我这个专业也尴尬,就业时同学们当老师和当医生——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咨询师,对半开,现代人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心理辅导员是每个学段的学校都必须配备的。
可毕竟隔行如隔山,我的工作真的不是什么“医生”,我能做的大概也只停留在关怀和疏导,更严重的情况我们必须转诊到三甲医院专业的心理科。这样的工作做起来并不难,况且也没有什么学校压力会大到每天都有学生源源不断地来做心理咨询,总的来说我的上班氛围还算轻松。
我把自己烫好的鹅肠也捞回来,烫卷了的鹅肠裹了一粒花椒进去我没察觉到,咬碎的那一瞬间我舌头麻到眼泪都快下来了。
“爽吧?”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我捂着嘴说不出话,痛苦地点点头。
她笑着递给我一张纸,说,“吃火锅,不要分神,花椒会教你重新做人的。”
我接过来点点头。
“这段时间,谢谢你了。”我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说。
她一边笑一边往锅里下嫩牛肉,用筷子一片一片扯开来,她笑说,“那我也谢谢你请我吃这顿火锅哦。”
“如果没有李医生,我可能现在还在牙疼,我也没火锅吃。”我拿冰镇过的凉茶的罐子和她碰了碰,说,“敬你,李医生,妙手回春的好医生!”
我说着自己都笑了,她也笑了,她笑着托腮问我,“就没了?”
我以为她还想听我夸她,于是在脑袋里拼命搜刮着四个字的词语,但这项技能确实已经离我很远了,想了半天我说,“我高中语文考挺差的......”
此言一出我才想明白她是在说什么,赶紧改口说,“还有谢谢你这段时间关心我......谢谢!”
她笑而不语,从锅里挑出两块刚熟的牛肉放进我碗里。
半晌后她说,“那我送佛送到西咯?明天我休假,你要出来散散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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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夜里重庆下了好大的雨,把暴晒了半个多月的土地都给浇透了,空气中到处都是潮湿的味道。
也许是我把空调的温度开得过于低了,我在梦里竟然回到了冬天,回到了很多年前下着冻雨的那个寒冷冬天,在那个冬天,我拔掉了第一颗智齿。
在梦里我又回到我并不熟悉的城市的口腔医院,那座南方城市冷到人手脚冰凉但是依旧没有暖气,公立医院排队的人很多,我靠在楼梯口搓了搓手,怎么捂也捂不热。
我冷灰色的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杯外包装暖橙色的饮料,梦没有色彩,这暖橙色便是唯一的颜色。我诧异地抬起头,一个声音笑着说,“看你冻得挺痛苦的,拿去暖暖手吧。”
“谢谢谢谢,但是......不用了吧,我拿走了你喝什么呢?”
我的视线一路顺着那颜色鲜艳的饮料杯往上,杯子的主人抿着唇笑得眉眼弯弯,那是个人们还没被口罩封印微笑的时代。
她笑着说,“刚刚被医生下通牒啦,叫我不要喝含糖量高的饮料,所以你就拿去吧。”
......
在这样的夜雨里我却睡了一场令我意外的好觉,睡到我甚至没有听见自己的闹钟,李医生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宿醉醒来的错觉,唯一的不同在于我今天没有头疼。
手机屏上偌大的“11:20”看得我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跳了下来,我一边忐忑不安地点接通,一边手忙脚乱地找衣服穿。
“林舟,起床了吗?”
我自从高中毕业之后再没被人这么问候过了,撒谎必然是瞒不过去了,我一五一十地交代说没听见闹钟,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出门。
“没关系,你慢慢收拾吧,我现在开车出来,在你楼下等你。”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情绪。
等待电梯下楼的时候我又想起昨晚离奇的梦来,梦里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时间确实很久远了。那件事之后的某段时间内我很容易做关于她的梦,我对她,对我们从相识到相处再到离别的记忆逐渐开始模糊,梦和现实和记忆开始混为一谈,真真假假我记不清楚。
其实“记不清楚”也是我的心理对自己的保护机制,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人嘛说坚强也坚强,说脆弱也脆弱。但我有时候又偏偏想反其道而为之,我又强行地唤起那些被我的潜意识已经遗忘了的记忆,回避是一种本能,但我知道我如果顺从本能去回避,最后一点有关她的记忆也会从时间的指缝中溜走。
我不甘心。
于是我又去拼了命地怀念她,我写下那些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事,想到什么写什么,就是为了自己不忘记——但那只是我清醒的时候,到了夜里我又会憎恨这个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己,我点起火烧掉那些纸张与文字,直到下一次我又有提笔书写的欲望,如此循环往复。
我还回到了那家公立医院的口腔科,我们其实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所以能在大学附近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遇见并不稀罕。那天天下的是雨是冻雨还是雨夹雪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很湿很冷,我去拔智齿,她去看蛀牙,两个人各肿了一边脸,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一起捧着一杯热饮暖手傻笑,很难相信这是我们的第一次遇见。
回到那里的口腔科并不是我的行为艺术,我也并非有意要去给人家医院和医生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我是真的因为在那座城市又犯牙疼,而且还是牙龈尽头——八成又是智齿。我挂了号去检查,张开嘴牙医一头雾水地看了半天,还把同事叫过来会诊。他们死活都没有想通,我明明没有长智齿,其他的牙齿也都健康,为什么会牙疼。
最后我被牙医赶到影像科去拍了张片子,但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我已经给自己下了诊断书,在他说出“你没有长智齿呀”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牙齿在疼,我这算是躯体化障碍,俗称心病。
走出医院我几乎是不听从使唤地拐进了饮品店,在大热天点热可可,店员提醒我这是季节限定,冬季特供夏天没有,但许是被我夺眶而出的眼泪给吓得,她眨巴眨巴眼睛向店长求助,店长网开一面还是给我做了一杯。
只是他们都要议论,今天遇到了神经病而已。
电梯开门“叮”的一声把我从泥沼一样的回忆拉回到现实里,我第一千零一次对自己说——林舟,你真的应该忘记这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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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睡得怎么样?”
我上车的时候李医生打趣我,我知道她在明知故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睡挺好的,好到没听见闹钟响。”
她没跟我计较,学医的人总有点当妈的潜质——我的意思是他们会包容,但我除外,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医生。她把车窗雨刮器打开,说,“理解,下雨天人比较容易安睡,你应该比我懂。”
“你是说白噪音吗?”我想了想说,“应对失眠最有效的还是药物,只不过现在基本上都是处方药了,一般情况下不好搞。”
她叹了口气没说话,suv在山城七拐八绕的山路上轻快地穿行,这是重庆本地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只可惜我和上一个重庆人认识的时候她还没有学会开车。
那时候我笑说就算学会了我也不敢在重庆坐她的车的,但后来知道我连在重庆再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的时候,我突然又想为那天说的话道个歉。
“其实我也长过智齿。”李医生沉默了很久说,“但我的智齿肯定不是我自己拔掉的,而且我也把拔智齿的痛感受了一遍。”
我大概猜到了她想表达什么,我没有做声,转眼看着她,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人们都说医者难自医,你如果真的需要什么帮助——”
“医者难自医,渡人难自渡。”我笑着朗声打断她,说,“但我真的没事,只是我刚好换了新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而且重庆是我前女友的家乡,所以我这段时间想的挺多,其实我已经没事了。”
她又叹气,等红灯的间隙她腾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气。我倒是笑了,抓住她那只手放回方向盘上,打趣她说,“操心我之前先守好交规哦李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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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天之后李医生对我的关心又上了一个台阶。很多时候关心到我觉得是不是我才应该是做牙医的那个,而她是温柔又体贴的心理辅导员,密切关心着我这个问题成年人的心理问题,时刻紧盯,防止我一个想不开从家里的十七楼跃下去。
但这真的不是她应该操心的问题,我还是只能说隔行如隔山,她如果不那么紧张我,我宿醉一夜再跟她倾吐一番,三年前的烂事怎么也该翻页了。但她时刻把我当作抑郁症患者来关心,反而让我的心理压力大了起来。
然而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好心,我不能做那个好心当成驴肝肺的白眼狼,既然是好心,我收着便是,发表这么多意见不好。
立秋之后有些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味道了,我是个地理白痴,二十四节气歌都是到了大学才被别人教会背的,但现在居然也会念念叨叨这些古老的俗语,时光改变一个人,永远都是在不经意之间。
教我背二十四节气歌的人甚至还能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解“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原理是什么,她是地理专业的学生,张口就是什么风和什么锋,我高中所有的地理课都在写物理作业,听肯定是听不懂,但听她念念叨叨一些我听不懂的名词,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她的生日就是在这样的秋雨一场一场接连落下来的季节,但又或许是因为这雨带到了川渝温柔的怀抱就开始缠绵不愿意离开了。她跟我抱怨过每年自己的生日都在下雨,那时候我们正分隔两地,我罕见地脑子里浮上来一首小学生都会背古诗来逗她开心,我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巴蜀地不是古往今来都多秋雨吗?”
她在电话那头笑,笑着接我的话茬,她顺着往下背,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哎我这里雨真的好大,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我还在就是两个人一起淋成落水狗了。”我专业负责戳破浪漫。
“不陪我淋巴山夜雨还想着和我剪烛西窗啊?”小文科生笑着骂我,“做梦去吧。”
......
此刻长江之上的天空浓云密布,像是在孕育着一场不得了的雨。
“夏天应该快过完了吧。”我下车的时候说,“你们重庆的夏天真的好热。”
“那你们呢?”她转过头问我,“成都就没有这么热吗?”
“成都也热,我读大学的武汉也热,北纬三十度的城市都热,但是是不一样的热法。”我想了想说,“成都是蒸包子,重庆是铁板烧,武汉是黄焖肉。”
李医生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饿了,完了。”
她说饿了当然是开玩笑,没有人会刚吃完晚饭就饿了。她走到我旁边我才发现她拎了一大袋的玻璃瓶——不出意料的话肯定是啤酒,我撞了撞她胳膊,说,“你带酒了?”
她点点头。
“那你是打算把车扔这儿还是酒驾啊?”我打趣她。
“笑死了,放心吧小朋友。”她做了个wink,“我喝汽水你喝酒,给我留条狗命好开车送你回家。”
“你如果是男的我早就去告你要灌我了。”我开着玩笑跟她说,“怎么还有你这种喝法,你这也属于酒品不行的类型之一我告诉你。”
“我如果真是男的就好了。”她笑了笑,“被你告了也无所谓。”
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干脆又埋头当鸵鸟数蚂蚁。我们沿着长江大桥走到了江心,她在栏杆边放下那袋子,还真的从里面掏出一瓶啤酒,咬开来递给我,又给自己开了瓶橘子汽水。
“牙不错啊李医生。”我跟她碰了个杯,“教教我?”
“你不要学。”她很严肃地说,“我知道怎么用巧劲磕开,你要是磕掉牙了我可不想帮你补哈。”
“要是永远能有人帮我开酒瓶盖,那不学也罢咯。”我笑笑。
“那就祝林医生身边永远有瓶盖起子吧。”她也笑笑,“你下次搬家的话,乔迁的礼物我就送这个,我算是发现了,林医生是酒鬼。”
这属于天大的冤枉了——我心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我一旦说出口,下一句话一定是“我是在那件事之后才爱上喝酒的“。
此情此景再提多少是有点不懂眼色了,我想了想,说,“但林医生现在也知道了,醉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更发泄不了情绪的。如果借酒浇愁真的可以消弭所有的烦恼,人类也就不再需要亲人、朋友、恋人——和心理医生了。”
但醉确实是我在对现实束手无策时消极的回避方式,酒精是神经的麻醉剂,就像拔牙之前打进口腔的那一针麻药,短暂地将疼痛隐藏之后换来的只是加倍的痛苦和少掉一颗牙齿的空虚。
她又来拍拍我的肩膀,我这段时间没来得及打理头发,竟然让它的长度及了肩。她用手指轻轻地替我梳了两下,又拍了拍我的后颈。
“人类当然需要亲人、朋友、恋人和心理医生。”她说,“尤其是你,林医生,你也是被很多人所需要着的。”
我笑着摇摇头。
李医生沉默了很久,一直沉默到我把手中的酒喝到见底,我伸手找她要下一瓶,她却递给我一瓶汽水。
我蹲下来去扒拉超市的大塑料袋,果不其然里面除了那一瓶酒以外就都是饮料,这个人怎么可能让我在长江大桥上喝个烂醉,我还是太天真了。
“你以前来过重庆的吧。”她一边把汽水递给我一边问。
“来过,来过好几次吧。”我尝了一口,方才的酒劲突然有些上头,我说,“但是千万不要为了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市,会变得很痛苦很不幸。”
“重庆本身不值得被爱吗?”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有些不服气了。
“我曾经以为我很爱重庆,我还说这是我想要终老的地方。”我自顾自地往下说,“但结局你也看见了,我想终老的从来就不是重庆,而是我遇见的重庆人,和在这段感情里重庆向我们展示的浪漫。”
“我上一次来这里就是那天从你的诊所跑掉之后,那天三十八度的太阳,但我还是觉得冷得要命,我在这座桥上从头走到尾,下了桥我疯狂想喝热饮,饮品店的店员又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这个满头大汗的人。但饮料被我端在手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一口也咽不下去了,不是因为牙疼也不是因为热,我好像就是失去喝下一杯可可的能力了,多喝一口,胃里都会翻江倒海地吐出来。”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李医生,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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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什么?”
重庆醉人的夜色中,她神色温柔地转头看向我。
“李医生,你相信梦吗?”我也看向她,我说,“你相信梦是对现实的预示吗?”
她摇摇头,“我相信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我沉默了好久,沉默到她以为我在哭,又来拍我的后背,说,“你如果不愿意提起就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我没事了......”我说,“我也在想,如果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就好了,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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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她参加了一个南太平洋的科考项目,为期半年,公海上没有网络更没有信号,她在工作的间隙见缝插针地用卫星电话跟我联系。她在电话那头说好可惜没有网络,她用科考队的相机拍了很多照片,想给我看看。
我说,“不可惜,都留着等你回来给我看吧。”
那些照片我后来确实有机会看到了,这件事很阴差阳错,从那个赤道附近的小国返程时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全部乘坐同一班飞机,而是分成了两路,一些回北京,一些回上海。她拍照的相机在收拾行李时被回上海的那一拨人不小心收走,出事之后他们把SD卡寄到了我这里来。
为了她回北京的事我跟她还闹出一点不愉快来,她希望我到北京来接她,再和她一起回重庆,但她到北京那天正好撞在我的答辩上,我跟她解释说,答辩组绝无可能为了我一个人改时间。
我们想出的折中方式是等我答辩完立刻启程,我们在重庆见面汇合,她接受这个方案,但最后她有些委屈地说了一句,“我还是觉得你欠我一句道歉。”
临近答辩不会有人能保持好心情,尽管我已经十分克制,尽量不在亲密的人面前流露负能量,但这种时候让我道歉和哄人是更加不可能。我说,“我希望你也可以懂事一点,对我多一些体谅。”
那天的对话最后以两个人的不快收场,直到上飞机之前她也没有再跟我说一句,但好在我早就存下了她的航班号。我算了算那架飞机抵达北京的时间,决定还是在她落地的时候把那句道歉补上——虽然我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补上道歉,仅仅只是因为我爱她。
那个奇怪诡谲的梦,就是在她上飞机的前一天晚上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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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之前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做过这个梦,我甚至从来不敢对别人提起我其他的所有梦,因为担心我控制不住情绪会直接说了出来——她登上那架飞机的前一晚我梦见了天上某一架航班失事,我在梦里记住了飞机的型号,醒来一查居然和她的相符。那一刻我打了个不痛不痒的哆嗦,但我坚信着这是因为我强烈的心理暗示影响了我的梦境,这一切在科学上可以解释,我向来不信鬼神。但直到那件事发生,我才知道原来上天早就给过我们扭转命运的机会,只不过被我忽略了而已。”
“以前我从来不敢对别人提起这个梦,久而久之这个梦的前因后果在我的潜意识里简化成了,是我的忽略害死了她。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梦和现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根本就控制不了我的思维,我也想不自责不难过,可在这种事情上没有人能忍住不去想那个‘如果’。那段时间我甚至连睡眠都惧怕,因为我害怕又在梦里见到那架失事的波音飞机,而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时间的长轴被急速地拉回到三年后,我从满街飘着梧桐絮的武汉回到了华灯初上的重庆,李医生在我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安抚我,我摇摇头,说,“我没事。”
“这不能怪你,就算你不做这个梦,那架航班也会失事。”三年前失事的国际航班,她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安慰我道,“和她吵架也不是你的过错,我们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
“有的时候我也会做其他梦。”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梦见自己当年其实并未接过那杯热可可,我那年冬天没有长智齿,亦没有谈这场荒唐的恋爱。她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更遑论我会一夜之间失去她。”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摇摇头,哽咽着继续往下说,“可是这样的梦醒来之后我更难过了,我难过的不是我不能再喝可可,不是我的智齿让我疼到流眼泪,更不是我们的恋爱太荒唐。我难过的是这样一个人曾经真实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但我却要接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的现实。”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但安慰我确实也不是她的义务,别人常说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心理素质很强,因为他们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没有哪个医生是一开始就有异于常人的心理素质的,人,只要是人,总是会被七情六欲左右,人会有感知,有情绪,有思维,这些东西是上帝给人类的礼物亦是枷锁。每个人都有被情绪束缚到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瞬间。
于是肢体语言会代替实际的语言,李医生没有说话,只是把我轻轻揽入怀中,轻拍我的后背,我叹了口气,在她的肩窝里小声地啜泣起来。
这是我在失去她之后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哭,我也不知道我在倔什么,一只脚都要跨出长江大桥的栏杆了还要死撑自己没事。爱宽慰别人的人难过起来总是很悲哀,在这种时候我几乎需要在一秒之内收敛我的情绪,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她的家人面前关照和宽慰——在他们的眼里我们是朋友,我们也只能够保持着朋友的关系,我也庆幸我还有朋友这个身份可以最后再为她做点什么。所有人都说,我是专业的,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我解决不了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等待这个怀抱和肩膀的时间已经太长太长,长到对我来说没有也罢。我安慰所有人不必为我神伤,在我们秘而不宣的特殊关系中也没有太多的人知道她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尽管失去一位好友同样是一件值得黯然神伤的事情,但多余的悲伤我只能够自己消化。那些我消化不了的悲伤尽数将我包围了起来,它们充斥着我生活的每一个空间,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尖利的形状。
我一点也不坦荡,所有的坦荡都是我假装出来的,遗憾的事情太多了,倒也不知道最遗憾的是什么了。人啊,很奇怪,凡是未得到和已失去总是看得最紧要,真正拥有的东西反而不会珍惜。
“我没把梦告诉她的第二个原因是我们还在冷战,她上飞机关手机都没有例行地通知我一声。我那时很生气,后来更生气,如果她告诉我她登机,我会说‘一路平安,等你’;但她什么也不说,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就变成了‘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我说,“这段感情连善始善终都做不到,我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在感情里求一个善终太难了。”她叹了口气说,“人们唯一能做的只有享受相爱的每一秒。”
她想了很久,问我,“林舟,如果给你一个再次选择的机会,你知道和她的结局注定只能是这样,当年你还会不会接过那杯热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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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不愿意看见花一点点凋落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种花,为了避免结束,他们会避免一切的开始。
这是我思考过很多次的问题,但无论怎么思考我都给不出一个答案。这个结局是痛苦遗憾的,但是并不代表过程不浪漫美好;可是过程的美丽终究还是难以消弭阴阳两隔的遗憾,如果一切的一切早在冥冥之中有安排,那架飞机注定要消失在广袤无垠的太平洋中,但我至少希望,它与我再无瓜葛。
那么我在三年后的现在也不会再接到这个电话,更不会在长江的江风中泪流满面。
可是多米诺骨牌从第一块的倒下开始就不受控制,就像大洋彼岸的蝴蝶扇动翅膀引发的剧变。或许故事从我长出第一颗智齿的那天就已经被写好了大纲,而在往后余生里,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只是在为我们无法改变的命运添几道抓痕。
我想了想,回答她说,“我决定不了要不要接过那杯饮料,因为我也没办法决定自己的智齿会在什么时间长出来。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我在那个冬天长了一颗智齿。”
李医生把我放开,从包里拿纸巾递给我擦眼泪,她看看我看看天又看看江水,我猜她一定有很多想对我说的话,但是现在一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头。她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如果你那个时候认识的是我就好了。”
“但那个时候的李医生也不会给人拔智齿吧,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噗嗤一声笑了,说,“别想啦,命运安排的每一场相遇都一定有它自己的道理,我觉得我们这个时候遇到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命运对我有些时候并不讲道理,但我依然是它忠实的信徒。”
她也笑了,她笑笑说,“是啊,命运不讲道理,就像刮风不讲道理,下雨也不讲道理,宇宙万物都没道理,只有人类是最讲道理的那个,所以人类注定比宇宙万物多了很多痛苦。”
我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再敬你一次吧李医生。”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瓶汽水和她相碰,两只玻璃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动听得就像心碎的声音,我说,“谢谢你今天听我说这些,希望我这段不愉快的遭遇不要给你留下心理阴影。”
“林舟。”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无论怎么样,我希望你可以重新拾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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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李医生把我送回到我家楼下,说是要看着我上楼开了灯她才肯走。我一边笑她过分紧张一边听话照做,我打开灯,在窗口朝下挥挥手,她的车灯闪烁了两下,调头开走了。
但我才没那么听话,她走后十分钟我又下了楼,我的脑子乱得像一团麻,我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下抬头在天上寻找月亮,但今天的天色不怎么样,浓云密布到一点光也透不下来,我有些失落。
真的好奇怪啊,明明喜欢月亮的人也不是我,但是爱看月亮和收集每一天的月亮的习惯我怎么也改不掉。我讨厌自己在感情中被他人改变的这种感觉,更讨厌的是明明她早就已经不在了,但这些习惯却还被我的潜意识保存着,我恨人脑不是电脑,没有删除键给我按。
我今晚酒没有喝够,但话倒是说了不少,有人喝了酒头晕犯困乖乖睡觉,但我属于一沾酒就话多的那类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酒品不好。在回家的车上我问了李医生一个我一直很好奇的问题,我问她,“我那天喝醉了到底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什么啊?”
我知道我当时的废话肯定不少,因为微信的记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们打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从她家到我家的距离也不到半个小时而已。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她就很想笑,我也不知道我那晚到底是有多荒唐滑稽。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说,“你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落地呢。”
“啊?”我着实是没想到我能疯癫到这个程度。
“你那个语气一听就是醉了,你说你在重庆等我问什么时候到,还说你好想见我你对不起我。”她笑了笑,“不过醉鬼我见多了,你这还不算最夸张的,我有朋友喝多了抱着垃圾桶哭着喊媳妇儿的,你已经很收敛了。”
“林医生,以后少沾酒精。”她最后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人菜瘾就别那么大了,丢面子也伤身。”
我在副驾驶上老实巴交地点头。
她没再说话,伸手把车载音响的声音调大了一格,广播台刚好到了点歌的环节,贺小姐给张先生点了一首杨千嬅的《少女的祈祷》,我听得笑了笑,说,“真好啊,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坠入爱河。”
重庆建筑物密密匝匝,广播的质量总是不太好,只比我的年纪小几岁的粤语歌里掺杂了电流声倒颇有些我还在做梦的味道。李医生也笑,笑着说,“那你说三千万人口的城市,每天又有多少人在相爱,多少人在分别呢?爱人可能会告别,但爱情是永远存在的东西,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相爱的恋人了。”
城市上空的电波里,杨千嬅在唱“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我和李医生被山坡上的十字路口的红灯拦住,相视一笑默默无言。怕发生的,该发生的,祈盼发生的,所有的事件发生起来从不征求任何一个人类的意见。少女祈祷天父做十分钟的好人,沿途未变心,路上无阻碍,就连一路的红灯都为他们变绿了,可是十分钟之后的生死依旧要交于命运决定,天父做了好人也无用。
那我又能再爱几公里呢?我不知道,天也许都不知道。
李医生的电话打来时我还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她说她到家了,我说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吧。她在那头“嗯”了一声,愣了两秒之后问我,“你不在家吧?”
我在她面前撒谎是很没用的,永远不要低估医生的智商,她说,“我听见虫鸣了,你家不是十七楼吗?”
“我在楼下透口气。”我说,“心情很乱,睡不着。”
“你注意安全,早点回家。”李医生叹了口气拿我没办法,电话就这么沉默着,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一直沉默到我看了眼手机确认电话还通着,她说,“林舟,就算今晚上没有月亮,至少晚风也足够浪漫。”
“嗯,我知道,我并不是非要等到月亮。”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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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十二月底的重庆是名副其实的雾都,一半以上的高楼都隐没在浓雾之中,小雨淅淅沥沥,裹着湿润的雾气,让整个城市的氛围都变得沉郁了起来。
或许就是这样天气的影响,来做心理咨询的学生多了起来——当然还有期末考试临近,压力变大的原因。我这几天的班上得都很忙碌,没怎么搭理李医生。
好吧,实际情况是她也没什么时间搭理我,就像是有什么神秘的默契似的,她这几天的班也不怎么好上,好像人类到了冬天就是会很难过,身体和心理共同的难过,哪里的毛病都多了起来。
这天我终于在正常时间下了班,没有加班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我跑去李医生的诊所找她,这大半年里我已经对这个地方轻车熟路,但绝对不是因为我牙出问题,此中缘由我不想再赘述。
李医生还没有下班,我拎了两杯热饮等她,重庆也没有暖气,我把自己那杯热牛奶拿出来捧在手心里取暖,后颈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了一下。
“你很烦诶!”我装腔作势要打人,她笑笑,从我手里把饮料接过去,又用另一只手捏了捏我的脸,我说大庭广众,李医生注意影响。
“下班快乐。”她笑着说,“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班了,我好快乐。”
“是啊,这也是今年最后一天了。”我跟在她身边走出诊所,看着马路上已经逐渐堵了起来的车流说。
夜色四合,李医生带我到江边看烟花,我之前还从来没有在重庆跨过年,但我很喜欢看烟花,它们升起又坠落的样子,就像是星星掉进海里,一场盛大又美丽的熄灭。
我拿出手机录了十几秒发朋友圈,说祝愿所有人新的一年平安喜乐,她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笑问我,“林医生就这一个愿望吗?”
“不说了,说出来就不管用了。”我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我们两个人悄悄地说,不被老天爷听见就好啦......”她连哄带骗,说,“要不我们交换吧,我告诉你我的愿望,你也告诉我你的。”
我哂笑她的幼稚,但这个温柔清醒的人难得幼稚一回,倒也算是可爱,我笑了笑说,“那成交嘛,但你要先说。”
她笑笑,把我拉进怀里,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希望我们永远都快乐。”
“该你咯。”她揉了揉我的头发,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绚丽的烟花。
我回应了她的拥抱,踮了踮脚,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我很多年前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说,“我希望相爱的人再也不会有别离。”
天父做十分钟的好人还不够,他须得永远做好人,才能庇佑每一对坠入爱河的恋人顺利到达名为永远的彼岸。
可是那太遥远了,遥远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再去痴心妄想,至少此刻我们曾紧握对方的手,这也不失为一种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那么亲爱的,我依旧谢谢你的出现。
希望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今夜你也好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