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旧事 04
龙吟山的风水向来为当地人所骄傲，尽管没出什么朝堂上的大人物，却常常能得朝堂的莫大恩惠。老人们耳口相传，在数百年前，曾有高人来到此处，发现山脉虽连绵不绝，但走势十分明朗，自山脉西北方有黄河支流引入，沿着山脚由北向南而入，水流湍急，贯通穿插于群山之间，到了下游，水随山势又突然折向东面而去，颇像“九”笔画中的那个竖折弯钩。道人大喜，此处是十分难得的龙脉之地，便称自己所站立的山头为龙吟山，然后顺河流走势，把“竖”笔画上的两处山脉分成龙头山和龙鳞山；到了“折弯”这段，山脚北面受河流日夜冲刷，竟成了一面天然的百仞危崖，属诸多山势中最为凶险的一段，便命名为龙爪山；那“钩”笔画的山脉命为龙尾山，其自北向南，是河流要过的最后一段，却未依从山势，而是直接贯通山底，成了一条几十里的山下暗河。暗河流域广阔，等出山时早没了最初汹涌磅礴的水势，散射成数千道汨汨流淌的小河，状如龙尾，而后汇成一条，向着东面一泄千里，在山东重新并入黄河，奔向浩瀚大海。
受龙脉所汇聚的天宝精华滋润，山上多有珍禽异兽、奇草仙葩，还有诸多世间难寻的名贵药材。再加上山脉延绵，不适耕种，养成了当地人出走贩货、行脚江湖的习气。两百多年前，赶逢天下大乱，有个从这出去的商贩在外行脚时，救下一个年轻人，又倾囊相助劝其勉力重振。那个商贩怎么也想不到，救下的年轻人竟然是日后建立大明统一全国的明太祖朱元璋。皇帝感念该商贩救命之恩，许其后世享尽荣华富贵。
这个商贩姓刘，本是当地小姓，自皇帝施恩，家财千万，一跃成了当地大姓，垄断药材行当，又资助官府自龙尾山开通漕运，连入运河，生意甚至都做到了辽东。尽管刘家遵从当年这位发家的先祖训诫：读书勤俭为先，修身传家为本，不可为官为吏，可刘家每一代人都和朝中高官联系颇多，几乎每处都有刘家的影子，连当朝魏公公都知晓刘家人。近日刘家的大女儿要出阁成婚，嫁的是北镇抚司一位高官子弟，魏公公派了一名百户前来贺喜。那百户来时，早有当地知州、知县等众人小心翼翼陪同。百户官阶是正六品，而知州从属五品，比百户的官儿大，但在魏公公派过来的人面前，也是大气儿不敢喘。百户名叫于连，是魏公公亲信，在京城闲着无事就提前来了。听说本地山上有不少野兽，耐不住心痒，便吆喝随从的一位总旗和两名锦衣卫一起去上山捕猎。
百户发话，地方官自然不敢懈怠，急忙从其他县府抽调衙役壮丁上千，把龙吟山的各路山口关隘给封了，不许药农猎户们上山。
于连今天起得特别早，身心一派舒畅，早早就取了弓箭在院子里先练了起来。不多时，张总旗带着两个小旗前来问安。诸人叙礼毕，吃了早粥，带着一百多人马浩浩荡荡地向龙吟山出发。
为防止打猎时有闲杂人等闯入，张总旗特令县府提前清山，各处抽调来的衙役壮丁一千余人守在各山口不得走动。守山的人夜不能眠，还是需要牢把山口，此时正值盛夏，夜晚山道上蚊虫甚多，被咬了一夜，苦不堪言，只盼着百户大人打猎快快结束罢！
龙吟山相比于其他几座山，是地形最为平缓的，诸人骑马行于山间也十分轻松。于连只让张总旗和那两名锦衣卫贴身跟随，其余一百多号随从在身后二里的地方寸步不离地跟着，等候大人们的随时传唤，知县等人则候在山脚下不得入山。
山上草木旺盛，没及人腰，晨露还未干涸，于连四人骑马穿梭林间，裤脚已湿了大片。阳光从头顶繁茂的叶子缝隙中斜斜地透了下来，斑斑点点地打在诸人身上。于连伸出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光斑在手掌上快速掠过。张总旗跟在后头，帽檐压得低，大半个脸都隐在暗影中。后面两个年轻的锦衣卫谨慎地四处张望，手上绷起的弓弦被光斑扫过，散着晶莹的流光。
为了引诱猎物出来，县府早就备好公鸡、山羊等牲畜，随意拴在树下。于连骑在马上四处看着，忽然西面传来鸡叫声，循声望去，那块的长草窸窸窣窣地摇晃着。于连大喜，忙驱马疾奔上前，左手取弓，右手拈箭，只听得“嗖”地一声，马到箭到，拨开长草，鸡毛鸡血散了一地，公鸡脖子上扒着一只黄皮子，竟双双被箭钉在地上，白色的箭羽兀自颤着。于连弯身把箭拔起，连连摇头，随手扔给稍后赶到的张总旗。后面两个锦衣卫见了，内心暗暗赞叹，好俊的箭法！
于连嫌后面一百来号人跟着有点吵，不容易引大猎物出来，便打发他们回去在半山腰候着就行。一行四人则继续朝着龙吟山深处而去。龙吟山深处枝叶茂密，晨雾未散，阳光很难透进来。这里除了药农，基本上没人过来，县府栓的牲畜也就到这附近，不敢继续往深处走。四人来到一处树下，这里原本拴着一只山羊，此刻只剩下一个头和半只身子，另外半边早已被撕烂。于连下马绕着山羊转了一圈，对身后的张总旗道：“来，你也看看。”张总旗点点头，上前按了按山羊的残肢，蹲下身摸摸地上的血迹和泥土，四处张望了一圈，随即起身道：“百户大人，这羊刚死不久，尸僵未起，血迹未干，看撕咬的伤势，应该是一只老虎所为。看周边似有风草吹动声，我们在上风口，老虎去处似乎在下风口，我们带着四匹骏马，刚猎杀的猎物血腥味重，老虎闻到，恐怕等会还会回来。”
于连点点头道：“不错，不过老虎不是一只，应该是两只。虽然地上掌印零散，但仔细观察，有一只踩得深一些，另一只则踩得较浅。”又拍了拍张总旗的肩膀哈哈笑道：“小张还是很值得培养的，厂公器重我，等我不久升了镇抚使，那这副千户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张总旗帽檐下的眼睛闪了几下，躬身应道：“小的身家前程，全靠厂公和于大人了！”
于连正想再说两句，忽然一股山风吹过，周边长草哗啦啦地响着，那马止不住地想往后退。后面两个锦衣卫骑在马上，感到马有些躁动，正试图安抚，忽然耳边传来“吼”地两声巨响，接着眼前一黑，已被草下钻出的两个黄黑色庞然大物扑倒在地，惨叫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双双被咬掉了脑袋。
于连大惊，这庞然大物正是两头斑斓猛虎老虎，竟然一直低伏在没及人腰的草丛之中。急忙从马袋里取下劲弓，张弓拉了个满弦，早已瞄准了其中一只老虎的额头，正欲放箭时，突然右脚一阵剧痛，手一抖，那箭射出去时已经偏了，却还是射穿了其中一只老虎的左前脚。老虎吃痛，低吼几声，瘫在地上。另一只老虎则怒吼一声，震得林中鸟雀四散而起。还驻留在半山腰的兵员听到虎吼都大吃一惊，林子里怕是要出事！领头的几个凑在一起合计，宁愿挨百户大人一顿骂，也要保证不出事端，忙点检人马，急速朝深山中追去。
于连痛得单膝跪地，扭头朝右脚踝一看，脚筋已断，鲜血正噗噗地冒着。他一时摸不清状况，忙大喊：“小张，小张！老子脚被什么东西咬了，快保护我！”
“是我砍的。“张总旗的语气十分冷静。
“为...为何？”
“皇帝有令，准备先除魏公公的主要党羽走犬，再直接捕杀魏公公。你是他的宠信，从小旗升上百户，只用了三个月，呵呵，要再过三个月，你何止是做到镇抚使，怕是要做到指挥同知的从三品了。呵呵，可我用了三年时间，还是个小小的总旗。”张总旗又缓缓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道：“你升上去的这段日子，死了多少人？你一句话，害得我多少兄弟惨死狱中？”
张总旗举起石头，正小心翼翼地朝着于连背后走去。于连右脚此时已毫无知觉，怕是刀上淬了麻药。于连又看看前头，那一头斑斓猛虎此时也是低伏身子，呲牙咧嘴，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走来。
于连知道自己怕是完了，不禁冷声笑道：“我若死了，你能跑得了？”
“百户大人，你说给我副千户的位子，呵，可皇上说，等除掉阉党，就给我指挥使做，统领整个北镇抚司。”张总旗绕到于连背后，缓缓举起了石头。“我本来计划和那两小子引你到龙吟山西面，那山脚下有条河，将你直接连马推下，说是因捕猎太过兴奋，山道湿滑，勒马不及，坠崖而亡。没想到这里还有两只老虎。这也好，我再给你一下子，让你彻底反抗不了，乖乖让老虎咬死也挺好。”
这一字一句听来寒彻心扉，于连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对自己毕恭毕敬、帮助自己捕杀对手的那个最可靠、最值得培养的人，竟然这般想致自己于死地，真是人心猜不透啊，想到这里，不禁凄然地哈哈大笑道：“张总旗，来吧！”
张总旗突然暴起，石头朝着于连脑门砸去。那于连也是功夫了得，正失意大笑，忽然身子一矮，左手架住石头，右手掏出一根箭矢，朝张总旗胸口刺去。张总旗吃痛，右膝飞起，击中于连下巴。于连噗地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张总旗跳了过来，狠狠地朝着于连脑门砸了两下。确定于连这下子是真的动不了之后，看那老虎一眼，向后一窜，身如轻猿般爬上树去。
当兵员们赶到时，只看到地上躺着三具被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那张总旗则是在不远的树上被发现的，左臂被生生扯断，趴在树枝上奄奄一息。县府一看出大事了，连忙发布除虎公文，张贴于各大重要关口山隘上。
张总旗被众人抬下山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龙吟山，太阳已经升起，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他看着蓝天白云，轻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