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壹)十月二十七号.周二.聊斋

颜氏

北京有个书生,家里很穷,碰上了荒年,跟着父亲到了洛阳。他的天资不够聪颖,十七岁了,才能勉强完成一篇八股文章。可是他的风度和仪表都很清秀美妙,说话也很风趣,能写漂亮的八行信。所以,与初次见面的人,都不晓得他肚子里没有真才实学。不久,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孤零零地留下他一个人,只好在洛阳一带教蒙馆来糊口。

他教书的那个村子,有一个姓颜的独生女,是一位著名文人的后代。从小就很聪明,其父在世时,曾经教她读过书,只要读一遍,就永远不会忘记。此女十来岁时,便跟着父亲作诗填词,父亲常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男儿。”因此对她非常钟爱,希望能选择一个大有出息的女婿。父亲死了以后,母亲坚守丈夫的遗愿,便三年过去了,仍未能如愿以偿。后来,她的母亲也死了。于是,有人劝她嫁一个品学优良的人算了,她也同意了,但还是没有遇到一个适当的人。碰巧隔壁邻家有个女人越过墙来,找她聊天,拿着一包用字纸包着的绣花丝线,她打开一看,原来是某书生写的一封信,是写给邻妇的丈夫的。她反反复复地看着,流露出爱慕的心情。邻妇看透了她的心,私下里跟她说:“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跟你一样孤单一人,年龄也和你差不多。倘若你有意,我就叮嘱丈夫替你们说合说合。”颜女听了,一声不吭,默默地答应了。邻妇回到家里,把为颜女提亲的意思告诉了丈夫。她丈夫本来和某书生是熟识,当即转告了某书生。某书生非常喜欢,便将母亲留下的金戒指,托他送了去。约定日期,办了婚事,小两口的感情很好,生活美满。

及至看到某书生的文章,颜女笑着说:“你的文章跟你这个人,好像是两个人。像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啊?”于是早晚规劝丈夫刻苦攻读,像严师益友一样。天刚黑,就先点上烛,坐在桌子边读起来,给丈夫做表率,听到打过三更了,才去休息。这样过了一年多,某书生的八股文做通了,但两次应考都名落孙山,健康和名誉都受到了打击,加上生活艰难,内心里感到很孤独、很渺茫,不禁悲伤地哭了起来。颜女大声地批评他说:“你算不得大丈夫,辜负了头上那顶帽子!我要是把髻子换上帽子,取功名简直像在地上拾棵草一样。”某书生正在懊恼丧气,听了妻子的话,横起眼睛看着她说:“妇道人家,没有见过考场,就把取功名富贵,看成在厨房里挑水煮饭一样容易;要是帽子戴到你的头上,恐怕也跟别人一样。”颜女笑着说:“你别发脾气,等到考期到了,让我扮成男子,代你去考,假使还像你一样的不行时,我就再也不敢小看天下的书生了。”某书生也笑着说:“你自然不晓得黄柏是多么的苦,真的应该让你去尝一尝,只怕露出破绽,被乡亲邻居们笑话啊。”颜女说:“我并不在意意别人开玩笑。你曾经说过北京还有一所老房子,我扮成男装跟着你回去,伪称是你的弟弟,你从小就出外了,哪一个能识破这是假的呢?”某书生答应了,她便走到房里,戴上头巾,穿了男装出来说:“看我像不像一个男子汉?”丈夫一看,真的像一个美少年,非常高兴,便向村子里的人一一告别,一些相好的朋友送了他一些盘费,他便买了一头瘦驴,驮着妻子回去了。

某书生家有一个堂兄,看到两个弟弟长得很俊秀,非常高兴,早晚照顾得十分周到。又看到他俩起早贪黑地刻苦攻读,就更加怜爱和尊敬了,而且还雇了一个剪了发的小书童给他们使唤,但他俩一到晚上,便把那书童打发走了。每逢乡下有什么婚丧喜事,都是“哥哥”出去应酬,“弟弟”只是关门苦读。过了半年,干脆连“弟弟”的面都很少见到了。客人有时要求跟他见见面,“哥哥”就代他婉言辞谢。大家读了“弟弟”的文章,都惊异地刮目相看,有人推开门进来接近他,他也是作个揖便走了。客人见到他的风采,都很钦佩和仰慕,因此声名大噪,许多大户人家争着要招他做女婿,堂哥哥跟他去商量,他总是笑而不答。进一步跟他去谈,他便说:“我立志要自致青云,不中进士,不谈婚事啊。”恰逢学使来开考,兄弟一齐去应试,结果“哥哥”又名落孙山,而“弟弟”却以第一名去考举人,中了顺天府试第四名,第二年又考取了进士,被委派到安徽桐城当了县令。由于政绩卓著,不久便提升为河南掌印御史,财富几乎可以与王侯相提并论。没过几天,便托故辞官,恩准回乡,宾客盈门,他一概谢绝不见。

因为他从中了秀才到做了大官,一直不谈婚姻大事,所以人们没有不觉得奇怪的。回家以后,他又买了一些婢女,所以便有人怀疑他跟婢女有什么私情,但他的堂嫂通过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没有多久,明朝灭亡了,天下大乱,他这才告诉堂嫂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你小叔的妻子,因为丈夫微贱,不能自立,我赌气才这么做的,生怕传播出去,招致皇帝来召问,留下一个笑柄在世上啊。”堂嫂不相信,她脱下靴子将脚给她看,这才大为惊异。只见靴子里面,塞满了棉絮。于是让丈夫承袭了她的官衔,自己关了门,主持着家务。但她一生没有怀过孕,便拿出钱来为丈夫买了个妾,并对丈夫说:“凡是当了大官的,就要买姬置妾,让自己享受一下,我当了十年官,还是一个人啊。你有多大的福分,毫不费力地拥有这样的美人?”丈夫说:“这里有三十个美貌的男子,请你自己挑选吧。”两人一递一传地逗着趣儿。这时,某书生的父亲,已经多次蒙受恩荫了。地方上的士绅们常常以对待御史的礼节来对待某书生,但他以承袭老婆的官衔为耻,一生没有坐过官轿,打过旗彩,摆过官架子。

异史氏说:“做翁姑的,因为新妇而受到恩封,可以说是一件奇闻。但名为侍御而实为夫人的,哪个时代没有?可是做了夫人,又当了侍御的却很少了。世界上那些戴上儒生的帽子,号称大丈夫的,都要感到极端的羞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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