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到12点了。她朝主管的位置看去，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似乎并没有将停止工作的意思。主管的位置和她隔了三个座位，但靠近主管的两个位置都是空的。
坐她旁边的管舒宁在半个小时前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这是吃饭前必不可少的仪式，无论多忙她都会说“好的”或“你们先去，我待会儿就追上来”——但这次她没有这么回答。她说，主管待会儿自己有事，你们着急就先去吧。
“什么事？”管舒宁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
“不会是因为转化率下降要来问责吧？”管舒宁睁大了眼睛，表现出很紧张的模样，“你起码还有稿子，我上周都没出稿，又打了一周的酱油，现在只能写广告文了。”
“应该不是，管管，你想多了。”她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烦，明明聊不到一块去，每次吃饭却都要叫上自己。虽然有时候和她聊天能了解一些时事新闻和一些自己绝不会看的电影、电视剧情，但多数都是些一听就知道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话题。不过，李雪并不讨厌管舒宁。她知道对方的一些小秘密。有一次，管舒宁请假不在公司，委托她用她电脑传输些文件，结果她不小心点错了文件夹，看到里面有不少赤裸的男性睡在一起的漫画，吓得她赶紧退了出来。关机之前，她又忍不住打开看了眼。她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和她在某些方面并没有什么不同。
管舒宁走后，这一排就只剩下她和主管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一排，女生们都已经离开了，剩下的两个男生正边笑边聊着天。主管似乎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可时间已经到了。她盯着微信的的对话框发呆，随意翻看着订阅号里的那些文章。当看到有意思的标题，她会在心里猜测一下可能的阅读量，打开后迅速拉到最后看看是否如自己的预期。她并不看文章的内容，即使是再耸人听闻的标题。
终于主管回复了，“抱歉刚刚临时有点儿急事，现在好了。我们走吧。”
在电梯里，主管问她想去哪里吃饭。
“都可以，你定吧。”她说。
“嗯，那我带你去一家挺安静的饭店，不用排队。”说完主管拿起手机开始看起来，也许是在处理业务。她向来如此，吃饭的时候总是边拿着手机边吃饭。她的眼镜很小，但戴着的却是一个圆镜，据说这样能让自己的脸显得小，显得可爱。李雪听到她咳嗽的声音，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摆摆手，说没事。出电梯后，主管收起了手机。
“你觉得目前的工作累吗？”主管问。
“还好，偶尔会有点儿加班，不过在这个行业里还算正常吧。”她说。
“所以还算可以接受？”主管见她没有回应，接着说道，“你是去年6月来公司的对吧？那据现在已经快一年了，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好。”李雪犹豫了一下，“大家人都挺好的。”
“是吗？那是什么原因才突然想离职？”主管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看人，她走在前面，只是自顾自地说话，也不管你是否还跟在身后还是已经停下了脚步。“工资太低？”
“不是，我就是想休息休息，调整下状态。我现在的工作状态很不好，上周的数据就能反映出来。我觉得已经没法再适应现在的工作节奏了。”她说。
“可你刚才还说工作量正常。”主管猛地回头看着她，她就像是被抽背课文却完全没准备的学生，“不过，这个行业的人普遍失眠倒是事实。我有时候也失眠。你报过健身班吗？”
“没有。”她说。
“我建议你给自己报一个，或者可以和我一起，两个人健身更能坚持。每天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行，保证你坚持了一周以后就不会失眠。怎么样？”主管说。
去你妈的，就算要健身，也打死不和你一起。你个死单身。李雪在心里说道。
“不只是失眠的问题。其实我觉得工作本身也没什么意思。虽说写作本身我很喜欢，但只盯着阅读量和转化实在有些乏味。我想换一个更有自主性的工作，要么就是工资高一些……”
“我们到了。”主管推开门，她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家西餐厅。怪不得没什么人。因为上菜很慢。
菜单拿上来后，主管让李雪点。李雪让主管点。主管点好了。李雪假装翻了几页，然后说和主管一样的。
“需要时间调整没问题啊。我可以给你安排调休，放个假，调整好状态再工作。”主管说，“人就怕不了解自己，连想要什么都说不上来。你愿意和我说这些，非常好。不过你也可以相信，公司是有足够的耐心和空间给你调整的。”
接着，主管开始说起她来到这家公司的经历。这是李雪来公司后第一次以一对一的方式听主管聊自己的过去。就当是一个励志故事听吧。她想着，为了装出自己很感兴趣，很受启发，她有时会问些问题。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空洞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选择这家公司”“被老板骂了之后该怎么做”“如何从一名员工转变为一名管理人员”“如何能将多项工作同时推进”“如何面对不合理的上级要求”等。这些问题李雪丝毫不关心，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能够按部就班地活着并且在喜欢的事情上面不被打扰就是最大的愿望。她喜欢看尺度大的电影和漫画，最好是有关于伦理和道德深度的探讨，比如乱伦和人性。她希望能写自己喜欢的故事，然后以一个完全没有人知道的笔名去发表，最后一炮走红。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被身边人投来惊异的眼神，然后换一个这个地方继续生活。对了，她不想让男人打扰自己，别说进入自己的身体，就算是抚摸也不行。
不过，就现在这样的加班情况，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写。直到不久前，她看到一篇关于“新媒体编辑加班时突发脑溢血”的文章，她害怕了。
“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我其实还不如你，所以不用有什么负担。我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做上来。”主管说道。虽然菜刚上来，但李雪的心里瞬间有些反胃。去你妈的，你个本地人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惨？你要交房租吗？你需要考虑钱的事吗？你还没懂事就出过国吧？你知道被家人死盯着的感觉吗？不过，她所有的心理活动都被机械的点头动作消解了。
主管接着说道：“下个月的活动我打算安排你来主笔，做好了我去给你申请提薪，年终的时候还有大奖，怎么样？”
“还是算了。”李雪说，“我已经想好了。”
“你和家人也说过了吗？”主管问。
“还没有。他们从来不关心我的事。”李雪说。这事儿轮不到你来操心。她想。反正你在乎的不过是所谓的“员工流失率”指标。
“现在快到毕业季，再加上疫情也没消失，再找工作的难度很大。而且你也知道，这一行的工作强度都不小。多休息几天，其实身体就能恢复个差不多了。当然，每天最好能去健身房锻炼一下。”主管说。她说话似乎都不用准备的，几乎是李雪刚说完就马上接上，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
“我说的对吧？待会儿你回去考虑一下，希望休几天，希望有多少提薪的涨幅，都发给我，我去给你争取。对自己要有信心，一个人在大城市不容易，要是不趁着年轻有劲头的时候逼一逼自己，等到我这个岁数，和你说，真肝不动。我现在的视力比以前差多了。”
主管将一块牛排切好后放入自己的嘴里咀嚼着，眼片耷拉着像是没睡醒，那模样像极了李雪第一次去动物园时，给骆驼喂稻草吃的样子。李雪则切了很长时间的牛排，直至切得碎到和米饭粒差不多大，看起来就像是在玩游戏。主管想帮她切，但被她拒绝了。
“不用了，我已经想好了。”
接下来的几周里，管管再也没有和李雪一起吃过饭。当然，管管一开始还是邀请的，但连着几天李雪都没有去。再加上一周后，她的隔壁空位上来了新的同事，两个人很快就达成了一片。
李雪在食堂里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主管也一个人吃着饭。有一次人特别多，李雪只好坐到窗边的单人座位，发现身边正是主管，她装作没看到对方，正看着手机。两个人都吃得很慢，似乎在等着对方先吃完，可又同时想到了一起。结果主管先吃完了，她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和李雪打了一声招呼，问她大概什么时候离职。她说下周五。主管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李雪离职那天，直到当下班的时候才陆陆续续有同事来和她打招呼，向她祝福。主管也过来了，还送给了她一本漫画。她很惊讶，因为自己从未和别人说起过自己喜欢看漫画。主管说，是之前看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说过很喜欢这个漫画师的作品。那是她刚来公司时发的朋友圈，这么久了她居然还记得。这次，她没再像以前那样心里面偷偷骂她吸血鬼了。两个人拥抱了一下。
回到家，她给管管发消息，问她电脑上的漫画叫什么名字。可管管直到晚上9点也没有回复她。她当然是看到了，而且肯定会在快凌晨的时候回复一句“不好意思，我刚下班看到……”之类的屁话。她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屏蔽同事们的朋友圈信息。退出公司群后，就再也不会有人骚扰自己了。
坐在床上，她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这本漫画卖掉。当时之所以发纸条朋友圈，是因为前男友送给自己的礼物。当时他们刚刚毕业，两人还处于热恋期。但突然有一天，她发现了男朋友背叛自己的聊天记录。他还和那个女人调侃自己，说她根本不懂得男人需要什么。“她从来不关心我的事。”
分手那天，男朋友一件一件地将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她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不想谈这种连做AI的时间都没有的恋爱。她甩了他一巴掌，叫他滚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