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我,是过往所有“我”的集合,我听到、看到、经历过的一切。如果非要问我从哪里来,我想,我来自那三个女人。
外婆
因为超生的原因,我的童年是拴在外婆身上的。她去哪里便带我到哪里,三个舅舅两个姨妈,他们的家成了我不同时期的“安乐窝”。
印象中,外婆似乎没有大声说过话,更不记得是否挨过她大声的责骂,我猜她做不来那样的事。如果她会,我给的机会已经很多了。
那时,外婆外公开了一家代销点,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小卖部。玻璃瓶装的汽水、口香糖、龙虾酥糖……现在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些东西会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以至于我常常趁他们不注意就偷拿偷吃,也有倒霉的时候,被逮个正着,可是好像也没有因此挨过打。
好几次眼睁睁看着儿子在眼皮底下藏东西或偷吃东西时我都忍不住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他们当年也是这样任由我“胡作非为”吧。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那一次。外婆出去赶集给我买了粉红色短袖,可是小了一点,她说去隔壁改大一点,让我躺床上,就反锁了门。这下好了!我垂涎了好几天的威化饼干!吃到一半外婆回来,我麻溜儿藏被子里。不成想穿衣服时被眼尖的外婆发现。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她挠我痒痒时我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的样子。
站在成年人的角度来想,我多么愚蠢多么自私,而年幼无知带来的种种“劣迹”该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其实那个时候因为人少生意已经很冷淡,还有很多外债要不回来,外公常年吃药,那时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代销点,我的行径岂不是让他们雪上加霜。
我的外婆,她至今都是这样,宽容、隐忍、与世无争,即使到了该争取的年纪她也一样云淡风轻。
我是她辛苦拉扯大的,我的表姐,我的表妹表弟也是她看大的,如今她看大的孩子们在她面前都可以站成一座座山,岁月留给她的却只剩形单影只的落寞。
外公去世的那天我哭的心口疼,印象里她也没有大哭大闹,反而一个劲儿安抚妈妈,现在想来,她才是这世上最痛苦最无助的那一个哪!可是年幼的我竟不知道去安慰她。我多么悔痛!
想起小时候,街坊邻居每次逗我:“你天天在这里吃饭,长大了把你们家的面背来”“长大了还来不来?”我只是没心没肺地应着。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养家……满心想着孝敬却连一杯水都递不到跟前,总是觉得来日方长却怎么也盼不到来日。
暑假,攒够了思念也攒够了牵挂才终于抛开一切。只是在下车的那一刹,心里有千万只鞭子在肆意抽打,没有想象中的热切拥抱,没有电影里的嘘寒问暖,迎接我的只是干枯瘦弱的胳膊和粗糙的手掌,没有肉感,只有松松垮垮的橘皮一样的组织。我记得上一次挽着的还是松软的胳膊,我记得上一次她还没有这样凹陷的脸颊,我记得上一次她的身体也不是这样轻盈……可是我真的说不清上一次已经是多久以前。我早该来的,她该埋怨我的,可是除了询问我的儿子我的公婆我的丈夫,她只有沉默。她做不来这样的事,如果她会,我挨骂的机会还少吗?
妈妈
妈妈生养我们姊妹四人,在当时其实已经算是很大的负担,可她又偏偏供养我们上高中读大学,这是我们的福分,却是妈妈的“灾难”。
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她38岁那一年,头发垂到小腿那么长,没有毛发碎发,披散开是一道黑瀑,高高地盘起来就像是古装剧里的娘娘。但凡初见她的人都不相信她有四个孩子,村里人也常常开玩笑说她和我们是姐妹。后来我们相继读了初中、高中上了大学,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繁重的劳动之后,她再也没有精力和心思打理那么长的头发,从此,剪了头发,剪了一切,只为续我们的梦。
我们是她生命的延续,我猜她把自己后半生也给了我们。
她常常感叹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她才早早辍学去生产队干活。没有文化只能当农民,所以,她和爸爸抱定了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读书的信念。她俩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考大学,有个工作,不用再像他们这样受罪”。确实是这样,我的同龄人里,有的因为家里拮据又是女孩子就中途辍学打工,也有的家庭条件比我们好的多,学习成绩差,父母不愿花冤枉钱就退了学,只有我们家,非但不允许我们辍学,甚至花高价钱送我们去最好的学校。
可生活决不是一句“拮据”就过得去的,为了供养我们,她付出了超出常人几十倍几百倍的艰辛。
永远忘不了我们家经营养猪场的那几年,硬化猪圈时和灰、砌砖、垒墙、搬运百斤重的石槽,一干就是一天,常常累的饭都吃不下,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讨厌自己的女儿身,如果我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或许可以替她做这一切。因为经济拮据,日常买饲料、供水的钱都是妈妈一个人东挪西凑借来的,我们常常是卖了这一批猪得了钱才能还之前借的帐,遇上价格不合理或是开学季,日子简直没法过,一连几天她都整宿整宿愁的睡不着觉。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晓得养家的艰难,辍学或轻生的念头其实也是在那个时候滋生的。我想当然地认为我不上学或者死了他们就少一个累赘,毕竟,“好好学习,长大回报父母”这样的方式要用太长的时间才可以实现,更何况,事实上,我早就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却没有回报她一丝一毫。
及至婚后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才真正体会到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对妈妈而言是多么痛苦的煎熬。要强如她,不想孩子步自己的后尘,便不顾一切阻挠放下尊严一次又一次低三下四说尽好话赔尽笑脸,只为我们以后可以在人前抬头挺胸。她是村里公认最能干的女人,可即使这样,她拼了命也无法供养四个孩子读书。命运啊,如此不公!
每一次,看到别人家大门口带着孩子搓麻将的街坊们,我都替母亲感到悲哀,她满可以不用这么累的,顾上我们吃穿,随便上个初中高中,日子也可以打发。可偏偏,她选择了更为艰难的一条路,我的要强的苦命的娘!
我感念母亲用一颗心一双手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才少了许多生存的狼狈,甚至她细微之处的严厉管教都成了我今天最为怀念的互动。
她教我们不论在家还是外出都不可以对年长者直呼其名,给长辈递东西双手奉上,洗碗必须里外洗干净,扫过的地必须仔细检查不能有遗漏,见到长辈必须远远的就打招呼,甚至吃饭时叭嗒嘴坐沙发抖腿都要被数落一顿……在当时让我感到压抑的痛苦的责难,现在想来竟是如此亲切。
我们总是在度过了青春以后,才有了对青春最真切的感悟。生命是如此的相似,我也是在久远的以后才真正体会到一个母亲当年对我们的良苦用心,哪怕是责骂也是包裹了苦味的糖果,只是这甜蜜只有时间可以品味。
姐姐
小时候,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哥哥,这源自于我姐。
我很怕姐姐。可能是因为从小寄养在外的原因,我比一般的孩子更敏感。初回到家里时很害怕自己又会被送走,所以处处小心翼翼。因为从小很少和姐姐弟弟接触,所以我最喜欢做的就是家务,扫地、擦桌子、洗碗,也只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可以很安静地想自己的事情。只是每一次主动做家务后,伴随的就是妈妈的夸赞和姐姐的委屈的申辩。我只想帮忙做事情分担妈妈的劳累,妈妈可能希望姐姐像我一样做,而这一切无形中“绑架”了姐姐,我不知道除了做家务我还可以做什么,我更不知道该怎样跟姐姐解释,我说不出内心的惶恐和担忧更不知道如何去说,她讨厌我的“虚伪”,我害怕她的飞扬跋扈。
好多同学都有哥哥,我当时天真地想,哥哥都会保护妹妹,至少不会吵架打架。
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日子在她外出上高中后才结束,随后我也上高中上大学。连见面都成了一种奢侈。直到她远嫁。
记忆里那好像是我俩第一次很正式地说话,她要结婚,我记得很清楚,那是英语六级考试的前一天,我请了假,去陪她结婚。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她是我姐,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
真正认识她其实是最近几年,她自己带孩子,没有办法上班,便做微商。一开始只是听妈妈说“你姐疯了一样,见人就推销、介绍、试用,一天天发自拍捣鼓到半夜才睡。”我有次回家才发现我妈说的一点不假,现在想来,她不是疯了,而是没有任何退路。
我只是没有想到,她这一做就是五年。婆婆不给带孩子,她自己带,带两个;看孩子没有时间宣传,等半夜孩子睡了再爬起来拍视频做示范;销路不好,带着孩子做地推,跑到店里做推销;为了做好销售,她硬是从70公斤坚持减肥瘦到现在的40多公斤……这些是我在千里之外的手机上了解到的冰山一角。这是我所不知道的姐姐,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不等不靠,不依不附,她以前有多飞扬跋扈,现在就有多魅力四射。
前几天生日收到她邮寄给我的手镯,我还保存着结婚时她送我的金戒指,我还记起她偶尔邮寄过来的水果、特产。命运如此弄人,年岁月长,距离越远,情谊越真切。原来我一直被呵护被关爱却不自知。
外婆给了我生命最原始的爱,最温暖最亲切;妈妈告诉我生命最真实的样子,最痛也最刻骨铭心;而姐姐让我看到生命逆境绽放的绝美姿态。
至亲至爱的我的外婆妈妈姐姐,她们的善良隐忍和对生命全盘接受的淡然,为母则刚的韧性会在岁月的风浪里开出一朵花吧。
写在最后: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我想说,生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自生命交集的那一刻起,在痛苦或欢笑的眼泪里,在苦涩或甜蜜的笑颜里,在无奈的沉默里,在挣扎的叹息里,生命的脚印越走越远,太多的人沉浸在自己的喜怒悲欢里成了后知后觉的鱼,直到背影疏远,面容模糊,直到来日里再无来日,只能在梦里声声呼唤,呼唤……
我想我从她们那里索取来的是回报不尽的,也唯有在深沉的夜里借助指尖触碰灵魂,让日月星辰护佑她们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