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色降临,村庄依稀点点灯光。村子处在一个小半山坡上,这里的条件在当地偏偏是最一般的,这里的人每天忙于田间,每日北风呼啸,吹的处处都是尘霾,他们往往早上一身利索的出门,晚上才风尘仆仆的回家。
赶路的男人满头大汗,急匆匆的步子让他大口喘着粗气,他决定先停下来找个地方讨碗水喝。
他见一户人家大门敞开,无遮无拦,屋里的灯光很微弱,他走近敲了敲那扇老旧红木漆的门。
正在收拾碗筷的女人听见声音放下手里的活,看见门口一男人,头发凌乱的耷拉在额头,看不见他的眼睛,衣服和鞋子可能是由于行程匆忙而又遥远,看上去灰肮肮的。女人没有走到门口,小心翼翼的问:“你,找谁?”
男人有些迟疑,慢吞吞的回她:“俺,俺想讨碗水喝。”
“哦,你,你等着。”女人放下心来,有些迷糊又很敏捷的为男人取来一碗水。
男人一口气喝的见了底,他来不急擦拭下颌残留的水渍。
“俺,还想再喝。”他不好意思的将碗递给女人,再次说出的请求略显得没有底气,眼神有几分躲闪。
女人见他怕是渴坏了,也没有回绝,接着又为他盛上一碗水,这次男人喝的慢了些,喝完轻轻摸了把嘴角,虔诚的对女人道出一句谢谢。
女人示意,微微点头。
男人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屋里餐桌上女人还未收拾完的饭菜,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女人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她看他这般潦倒,心生怜悯,她问男人:“你,还未吃饭?”
男人被女人问的有些羞耻,他心里懊悔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莫是成了乞丐一般?尽管女人看不见他长长头发下面的眼睛,他也不知此时目光该如何安放,索性转身就要走。
“诶……”女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走了,若他想吃饭,现成的热饭热菜让他填填肚子也无妨。
“天色已黑,你今晚不如留下来明日再走,饿着也不好不是。”女人冲着没有走多远的男人小心加大了声音喊道。
男人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女人为他重新加了两个菜,他像是饿疯了,吃的精光。
贰
女人叫阿春,是南方人,二十岁那年被父亲骗到陕北,父亲是个老二流子,一辈子混迹赌场,最后输了钱就把阿春卖了。
买阿春的是她后来的公公乔老头,乔老头和阿春的爹一样,不过乔老头的儿子也就是阿春的丈夫是个好人。他叫乔升,对阿春极好,人人都说阿春是受老天眷顾,能在赌场那样的乱世中阴差阳错的寻得一个好男人。
遗憾的是十年前阿春的爹爹和乔老头赌场失利,被人前往乔家逼债,双双给逼死了,乔升为了保护阿春,也在那次事故中去了。
阿春捡了一条命,逼债的人被官差抓走了,因牵涉几桩人命也受到了惩罚。
只是乔升再也回不来了,阿春吃了药,闭着眼睛躺在曾和乔升共枕的床上,醒来的阿春躺在当地的小诊所里,所里的人告诉她说是隔壁的邻居救了她。
后来阿春也想明白了,乔升用命才换来她平安,她应该活着,为乔升活着。
男人得知这些,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印象更深刻了,只是他不知道,这种印象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
他想,那个叫乔升的男人知道她如今这般应该很安心了。
他是关中人,在家中他最小,排名第六,前面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可惜他们关系并不好,因为他生来迟钝愚昧,穷人家的孩子都指望着聪明伶俐的出人头地,而他偏偏不是,因为他还有一个被全家人嫌弃的地方,便是那双黑眼珠子亮的吓人,他爹爹说不吉祥,所以他出生名字都是草草起的,叫老六。他自记事以来,每天偷偷跟着哥哥姐姐学识字算数,勤奋的他始终不能像哥哥姐姐们那般灵动,但好在他至少思维脑力都很正常。
后来果然哥哥姐姐们都翻身了,但爹娘早已不在,哥哥姐姐们自然不待见他,他成了流浪老六。每日走走停停,他身型高挺,力气大,靠跟别人做苦力为生,因他憨厚老实,雇佣他的人对他也还算周到。
只是他去的地方条件都不好,没有一家愿意长期雇佣他,多个人多口饭,对当地的人来说是件大事。他也无所谓,四海为家的日子已经习惯了。
他决定离开关中,去更远的地方,只是到了陕北,遇到了阿春,他竟想多停留几日。
他看着阿春讲到乔升忧伤又深情的样子,他真的好羡慕。
阿春的经历很长,很曲折,但没关系,他似乎很愿意陪她一起怀念。他喜欢阿春的善良,可能是因为阿春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暖,从阿春把他留下,还有阿春对他的信任。
老六那晚留在了阿春家。第二天早晨来看热闹的人很多,不过都不是来说闲话的。他们听说阿春家晚上留了男人,阿春是个老实姑娘,心底纯良,生怕留下来的男人会欺负阿春,早早的就都来探望阿春了。
阿春的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平日里待人友善,做事勤奋,大伙儿都挺关照阿春,谁要是欺负阿春呀,那就是跟他们整个村儿过不去了。
老六从屋里出来甚是吓傻了,赶紧退回到屋内,村子里的人见着老六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之物一样,面面唏嘘。
阿春出来了,大家都涌上去问阿春,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街坊邻居后,见着阿春安然无恙大伙儿也都散了。
吃了早饭老六便要启程了,继续他的流浪生活。他临走时跟阿春道别,阿春起身问他:“你打算去哪儿?”
他沉默片刻。
“一直向北走,走哪是哪。”
“现已过了初秋,正是忙的节候,去哪儿都是做,不如你留在村子里,为大伙儿搭个人手,你看你同意不同意?”
他怔怔的望着阿春,一双亮闪闪的黑眸子透露着说不出的喜悦,随即他眼里的光芒又暗淡了下去,他不想连累她。
“不,不麻烦了,俺习惯了在外面,多谢您了。”
说罢,老六就走了,阿春无奈的看着他远远消失在视野中的背影……
叁
落日的徐霞还映在山头,远远望去,万里余辉,一片橘黄。
地里的农人加快了干活儿的速度,趁着天还没黑,抢着日落的时间多干几个活儿,一天也才算完整落幕。
阿春今天许是要打黑做了,地里的番薯今天是一定要完工的,只是她一人的速度估计赶不在天黑之前了。
她装起一篓满满的番薯,吃力的想往肩上抗,往常抗起这么一篓起身便要起三次才能站稳,刚才她怎的一下就站起来了?
阿春惊讶的看着身后的男人,头发凌乱的耷拉在额头,看不见他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了?”
老六又见着阿春,呆呆憨憨的不敢直视她,故意蹲下又在地上捡了一篓番薯,和阿春一起送回去。
“俺看大伙儿挺忙,你说的没错,去哪儿都是做苦力,陕北转眼就会入冬,留在这也是个办法。”
阿春笑了。
“那可是最好了。”
老六头一次见阿春笑,不明缘由的脸都烧了起来,浑身不自在。
不过有了老六的帮忙,天黑之前阿春总算是忙完了。
晚饭的时候,村主任胡姐来了阿春家,原本是想请老六去吃晚饭的,没想到他已经在阿春家吃过了。胡姐告诉阿春,老六白天帮了她大忙了,胡姐上午在地里忙活,带在身边的小孙子没人看管,差点掉到田坎下去,是老六拉住了胡姐的小孙子,才没量成大错,最后还帮胡姐把活儿干完了。
老六是个实在人,心眼好,胡姐活了大半辈子了也看的明白,阿春一个人守了十年,她打心里心疼阿春的命苦,所以白天的时候,胡姐在地里问老六愿不愿意留下来帮帮阿春时,老六的沉默,胡姐一眼就看穿了,既然她和老六这么有缘,大伙儿肯定也会赞成的。
村东政府救济的猪厂是全村人年底的希望,那里刚好缺人手,离阿春家也近,胡姐便让老六留在了那儿。
村里的人确实都和村主任想的一样,希望阿春以后都有人照顾。
老六留下来已经有几月余了,已经到了初冬。他来了以后,帮了村里人很多忙,大伙儿都挺喜欢他。
他剃短了头发,露出了他亮黑黑的眸子,这里没有人觉得他是不祥之物,其实他还挺俊朗,比阿春还要小两岁呢。若不是都知道他对阿春的心思,估摸着都想把自己家闺女嫁给老六了。
也不知怎的,老六自己觉得近来好像变灵光些了。猪厂的活儿做的越来越顺意,村主任都觉得没有看错人。
昨晚上陕北下了一场大雪,屋外头一片白光刺的人眼睛直疼,跟陕北的风呼啸的打在人脸上一样疼。
以前老六能天天和阿春在一起,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大伙儿都窝在抗上,一连好几天见不着阿春的影子。
他大概是想她了。
老六穿上厚厚的棉大衣,走到路边望着阿春家的方向,阿春家离得很近,在猪厂的路边就能看见。
阿春裹着头巾,在水井旁捡了快大石头高高举着,瞬间猛的用力砸下去,水破过冰面哗的溅出丈把高。阿春用水桶提出一桶水,又用另一个水桶提出一桶水,挽好绳子刚打算上肩,老六一把就抢先挑了起来。
老六在阿春面前向来话不多,可能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怕说错话,只是默默的陪在她身边,保护她,帮助她。
“雪太大了,井水都冻成冰了,家里没水烧茶。刚才可多谢你了。”
阿春边摇摇手里空空的热水壶,边尴尬的望着老六解释。
老六也没说话,看着水缸里还差一截,又起身朝屋外走去,没多一会儿,老六又挑着满满的两桶水回来了,这下水缸算是满了。
“以后这些事让俺来吧。”
阿春沉默。
以前老六还没来,他不知道阿春一个人是怎么熬过十年的,现在老六来了,他可舍不得阿春再吃半点苦头。
也确实,自老六来了,阿春感觉整个人精神都好多了,家里很多事老六都会帮着做,她都快成闲人了。
阿春是知道老六的心思的,只是她不能接受,她怎能忘记死去的乔升,她欠着他一条命。
陕北的雪一直下,老六这才一个来回的功夫棉大衣上就已经铺白了,屋里比屋外热乎,再一眨眼落在老六肩头的雪花就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正脱下来趁着屋里的火烘着,阿春端着热茶眼神恍惚间就撞了老六一个满怀。
“你,你脱衣做甚?”阿春紧张的从老六怀里跳起来,说话都哆嗦了。
老六也恍神了,不过他面对阿春已经不像往常那样面红耳热了,他把湿了的衣服递给阿春看,阿春这才缓过一口气。
末了,阿春为老六拿来了衣架子,她心中是明白,她并不是担心老六会对她怎样,只是她刚刚端着茶出来看着他的那一刹那,她竟觉得她需要他在身边。
冬去春来,那年因为有老六打理猪厂,村里的人也算是过了一个有史以来为数不多的肥年。
老六在这里已经生活的越来越自在了,大伙儿都相处的很好。只是阿春还是没有接受老六,她还是过不去那道坎。
大伙儿都说阿春幸运,她是善事做多积德了,前有乔升以命相护,后有老六常伴左右。
肆
上头的改革新政说来就来,村子里要发展,首先就从修路开始,每个村子都出几个壮士些的男人,上头亲自派人来寻,老六自然一眼就被相中。
只是这路不是在本村修,得从邻村开始,最后才是阿春她们村,老六就只得暂时离开猪厂去邻村工地住着了。
老六见着阿春,就像怎么也看不够一样,他承认,他真的好爱她,爱到舍不得离开她半步,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只是他现在要为村子里做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她。
“阿春……”他喊她。
阿春抬头见是他,沉默许久,问到。
“什么时候走?”
“晚上。”
又是片刻沉默。
“晚上吃了饭再走吧。”
“好。”
阿春自打得知他要去充工后,老六就少许来她这儿了,她却觉得不习惯,甚至心生暗想他能否不去。
晚上。
阿春做了一桌好菜,老六却没有半点吃饭的心思,他现在心心念念无处不是阿春,他怕他不在,她会受苦受累,会孤单,他真的好舍不得,但他是男人,他又怎会表现得如此儿女情长。
可他想就这一次,因为他从来不知道阿春做如何想法,他怕他永远也等不来,突然的分开让他着急了。
他望着阿春许久,黑黑的眼睛充满了光芒,“俺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阿春一顿。
“放心去吧。”
老六沉默许久,眼神里全是对阿春的柔情。
“阿春,我会替他来好好照顾你,保护你……”
或许阿春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六会突然说这番话,她是生生一怔,心中的酸涩一涌即来,他是说的,乔升。
十一年了,他还在她心中的那道鸿沟的对面,一步也没迈过去。只是,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觉得浑身发热,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老六挪到阿春身旁,紧紧的抱住阿春,阿春被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但任她如何挣扎,她始终抵不过一个男人的力气,她越挣扎,他就抱的越紧,男人太怕太怕失去这个女人了。
没过多久,接老六的人来了,他才不舍的放开怀里的人,他望着她,俯身于她的耳边。她是被吓傻温驯的狸猫,脑子里只有他轻轻在耳旁说的那句——等我
伍
老六走了两个星期了,阿春每天都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只是每每的一个不经意间,她就会想起老六的样子,然后一愣就是很久,再接着又突然回神,拼命的怀念着乔升来平息那颗波澜已惊的心。
这天,她来看乔升了,给乔升带了他最爱吃的饭菜,她也没闲着,看着乔升睡的地方杂草丛生,她就替他除了。
末了,阿春站在乔升坟前,回想起以前他在的时候,阿春突然问:“乔,你会怪我吗?”她发现,她好像离不开老六了,老六走了半个月,她没有一日不想他。
“不会。”
阿春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胡姐,胡姐迎面走来,又接着说:
“阿春啊,这么多年你太压抑自己了,乔升已经走了,你该有新的生活,他又怎么责怪你?”
“阿春,俺们村儿,大伙儿都希望你能过的好,老六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春儿啊,胡姐是过来人,懂你的心思,放下吧,去找老六去。”
胡姐说完捏了捏阿春的肩,往常每次来看乔升,阿春都是泪如泉涌,但这次,阿春没有,许是她的心扉已经打开,她有了挂念的人。
“胡姐,谢谢您……”
“傻孩子,去找你心里想找的人吧。”
“恩。”
阿春的回答坚强又有力度,十一年了,自遇见老六之前,她从未想过从新开始,遇见他以后,她就动摇了。这么多年,她一只执着着,终于有一个人的出现能让她再度敞开心扉,她自己也终于明白,她心里不知何时,早已属于老六。
她和胡姐告别后,就匆匆离去。
这日,陕北的太阳晒得人好是舒服,偶尔吹一阵微风,略过乔升的坟头,未除完的杂草一前一后随风而摇,好像是乔升点了头。
陆
阿春特意起了个早,往隔壁村赶路需要一天的行程,若是早起趁着天没亮,刚好就能在天黑前到,她带上早已为老六缝制好的新衣,按着计划启程。
现在阿春终于知道,原来自第一次见到老六,虽然他那时灰头土面,但却被他那双黑黑的眼珠子吸引了,所以那晚,她让他在家留宿。
想起老六来村里后的点点滴滴,阿春不自觉的抿嘴笑了,她好久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天色还未亮,她干脆笑的更随心了。
这一路阿春都没有停歇,如她所想,黄昏时刻她就到了老六的工区。
一切都十分的顺利,阿春一眼就看到了老六,老六正忙活,也不晓得阿春过来了,直到阿春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惊了一下。
半个多月没见着人,他日日想,夜夜想,做事从不敢怠慢,只想着早日赶完这边的工,回阿春村去,今天她突然出现,他真的好开心,一时间慌了心神面对阿春不知道怎么表达言行喜色了。
“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新衣裳,做活苦,怕你换不来。”
阿春笑靥如花,说起来虽然她年长老六几岁,可面容却任似个姑娘家,看的老六痴痴的。
天一黑工区就准时收工了,老六住的宿舍不方便带阿春过去,两人就在工地上溜达。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的修长,工区的路不好走,阿春每走一步都显得比老六吃力,老六想牵着她,伸出去的手又胆怯的缩回,最终两人扭扭捏捏,总算在一块大石坪上坐了下来。
“你……”
寂静的夜空下,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而止。
阿春别过头,没有再出声。
一旁的老六支支吾吾,许是见着阿春太兴奋了,原本有很多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阿春,我,我……”
“我很想你。”
老六惊讶的看着阿春,以为自己是幻听,说话都开始结巴。
“啊?你……我……”
“我说我很想你。”
“我说从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很想你,你不在我身边我会睡不着,每次想到你,我会觉得很自在,很快乐。”
“所以,我来找你了,我想看看你在这儿苦不苦,累不累。”
想必阿春从未如此从容淡定过,把自己的心声毫不保留的坦露在一个男人面前,但这种感觉,很轻松。
她看着一脸迷惑的老六,认真的问他。
“是你让我找到了新的方向,重新为了生活而生活,为了自己而生活,你要是不介意……”
“不介意。”
老六未等阿春说完,一把就把她拉到了他怀里,他当然什么都不介意,他等这一天好像等了好几个世纪,所以其它的,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只要阿春心里有他,比什么都重要。
夜渐渐深了,没有宿舍留宿,阿春天一亮就得返程,石坪上,两人相互依偎整整一晚上,只希望这夜能再长一点再久一点,甚至是永远也不要到天亮。
柒
两个村,一条路,这路一修就是一年,从年头到年末,从上个春到下个春。
那次之后,隔断时间阿春便会去找老六,后来大伙儿都知道了两个人的事,撮合着两个年轻人赶紧把日子选好,把事儿办了,也给村上冲冲喜。
老六自然恨不得当时当刻就把阿春娶回家,阿春的意思是等老六回来,等他忙完了再置办。
今天是个吉日,阿春家布满了红罗缎,前些日子老六回来了,按着约定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村里的路也建好了,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村里的人都说新郎官好是俊朗,新娘子也是俏兰佳人,如今能丝萝春秋,两个人算是苦尽甘来,大伙儿也都跟着乐呵。
婚宴办的很热闹,天色渐渐淡去,客人走了,屋子里就剩下一对新人,两人含情脉脉的看着彼此,对他们来说,这一刻来的太不容易。
老六看着眼前的人,乐呵呵的笑,他想,他有妻子了,有家了,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陪在她身边,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一定不会让她吃半点苦,一定保护好她,他就那样看着,真的好知足,好欢喜。
今天的新郎官儿真的挺俊,阿春从未发现老六仔细打扮一番也这般好看,她是被幸运眷念的人,她终不再孤单,她会和他长相厮守。
许久,新郎横抱起新娘走向里屋,眼中满含温柔。
他说:
“阿春,你终于,是属于我的了。”
“阿春,你真美。”
那晚,村子里有人放起了烟花,那美丽的东西冲上云霄又消散在漫漫长空中。
那晚,大伙儿在村头架起火篝子,哼唱着曲子欢声雀跃一整晚。
捌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那晚,就像上次一样,阿春去看老六,天永远不亮,他们便可依偎一辈子。
只是天终会亮,阿春最后还是走了……
两个村,一条路,这路一修就是一年,从年头到年末,从上个春到下个春。
乔升的坟头除却旧枝又添了新叶,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一坐坟,那是阿春。
一年前,阿春返程那日,老六送她出工区,她为他整理衣襟,他傻傻的看着她不肯回去,她斥他别误了工事,他仍旧傻傻的盯着她。她走了,他目送到看不清她的身影,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别,尽是一生。
陕北突下暴雨,雨水打在人身上生疼,蜿蜒山路那日的雨大到阿春已经看不清脚底的路,再甚至已经无法行走,松弛的黄土伴着雨水崩塌而下。
阿春想起老六在工区外对她说的话,他说,一定要好好等他回去,等他完工,他们就定个好日子,喊上大伙儿一起热热闹闹的娶她做新娘。
只是,怕是她做不了他的新娘了,阿春也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或者是黄土,她无法动弹,听不见声音,也开不了口,意识渐渐模糊,她想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有着一双黑黑的眸子,他叫……
施工的人第二天才发现阿春,她已经开始有些略微的浮肿了,村里来人把她带了回去,老六赶回来的时候,她刚被换好衣裳,虽然脸部浮肿,但她真的很美。
老六就那样看着她,胡姐哽咽着声音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反应,他真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更加幽深暗淡,看不到表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来不及理会,只觉得心好痛,连呼吸都痛,每一寸每一厘都痛。
胡姐知会了房里人都散了,留下老六和阿春,老六艰难的走向阿春,每走一步他就痛的更厉害。
她才向他坦言心声,他满心期待着他的新娘,前日还依偎在一起,今日却阴阳相隔。
他不愿意相信,躺在这里的已经失去温热的人是阿春,是他最心爱的人。
老六瘫软的跪在阿春的床前,他轻抚她的手,指尖的冰凉让老六终于再也无法坚持,他终于失声痛哭。
许久,他已抽泣的乏力,他看着眼前的人,慢慢开了口,他说:
“阿春,你还不知道,我流浪多年,你是头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以前我就是个粗汉子,家里人都说我笨,直到遇到了你,我发觉我不是,我又重新认识了自己。”
“阿春,在关中的时候,他们都说我不吉利,黑黑的眼珠子让人瘆得发麻,却只有你说它好看。”
“若是初遇你那日,我没有留宿。若是留宿了第二日我走了不再回来。若是我不打扰你的生活,那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阿春,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活着。”
“我好后悔,如果那日我再留你一日,你定会同意,也就不会赶上暴雨天,也就不会被埋没在那厚厚的黄土之下,对不起阿春。”
“阿春,你回来吧,你答应等我完工回来做我的新娘,我说了我会娶你,我一定兑现承诺,我不想做失信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竟看不清她的样子了,心痛的让他呼吸困难,胸口感觉在翻腾,他猛吸一口气,却反冲回来,血啧喷在床沿上,他想再看看她,但实在是抬不动头。
深夜
老六迷迷糊糊中醒来,头疼得厉害,他摸索着屋里头的灯,听见外面喧哗的声音,想起了什么,顾不上漆黑就往外跑,他想,阿春回来了吗?阿春,回不来了。
只有一瞬间,泪水奔涌而出,他从模糊的视线中找到阿春的屋子,她已经躺在棺里了,他倚着棺而坐,像无助的乞者,失智的老人。
大伙儿都来劝他,除了沉默,别无其他。胡姐告诉他明日早上阿春就得上山了,他别过头,望了一眼安静的人,终于开口说:“葬在何处?”
“村南梯地。”
“胡姐,村南坡上吧!”
村南坡上,乔升所葬之处。胡姐没有多问,她意会的点头,便默默离去。
胡姐见过多少生离死别,多少情爱难割,她只是心疼,阿春和老六这一生真的太苦,可是人终有命数,她做不得任何,只能默默做当下事,惜当下人。
老六守着阿春一整晚,自阿春出事起,他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亲自送她上山。
不过他总算为她做了一件事,让她和乔升在一起,一定比和他在一起更好,所以如果有来生,他想她和乔升一定要幸福,至于他,他愿再等下个轮回。
第二日老六始终没有送阿春上山,因为过度悲痛,伤了心脉,便又不知何时在阿春的棺前昏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胡姐的大哥是个大夫,这两天都是胡大哥在照顾老六,老六从床上撑起来,许是睡了太久,眼睛还很模糊,胡大哥进来连忙过来扶他。
“阿春呢?”
“上山了。”
“我要送她。”
“上山两日了。”
老六停住准备下床的动作,便呆呆的坐在床沿上。
“你的眼睛,看的清吗?”胡大哥看着他,明明就在手边的衣服却摸索了半天,心中的担心总是来了。
“怕是昏的太久了。”
怕是昏的太久了,久的都没能送送她。
“你不能再哭了……”
胡大哥见他两眼泛红,生怕他再哭。
“你可晓得你的眸子天生暗黑,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它是盲症啊,最忌讳的就是日夜被泪水浸泡,你昏睡的这两日,都流了不下百次泪了,再生泪水,就看不见了。”
老六想起他那时在阿春床前,难怪会突然看不清她的样子,上一次昏死后醒来,他以为是没有灯,原来是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也不是不吉利,而是盲症。他确实很少哭,很小的时候头一次体会到爹娘的唾弃他哭过一次,那时就觉得眼睛生疼,不曾想是这个缘故,这大概是老六第二次流泪吧。
他叹息。
“也好,她已经不在了,看不见看得见都不再重要。”
罢了,胡大哥不再多言,留他一人再屋里头坐着。
玖
两个村,一条路,这路一修就是一年,从年头到年末,从上个春到下个春。
今天是个吉日,上头庆祝新路完工,鞭炮沿着新路从村头响到村尾。
老六回来了,他住在阿春的家里,今天,也是阿春的忌日。
一年了,还是阿春走之前的样子,他不在,胡姐就会过来打扫,他还是决定修完那条路,因为它关系着阿春太多太多,除去阿春,村里的人也帮了他很多,这恩情是要还的,他能出的力,他一定做到。
老六捧着阿春的照片,满脸笑容。
“阿春,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照片里同样微笑的女子。
泪水模糊了视线,胸口在翻腾,他赶紧掏出一块帕子,这一年来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不要多久,他就会失去视觉,看不清任何东西,近两个月来,吐血的次数也变多了,他实在做不到满面春风,只要想起阿春,泪水就会不自觉的流淌。他越难受,就越想念。
那晚,老六在村里放起了烟花,那是老六偶然有一天在工区瞧见的,他想给阿春看,那美丽的东西冲上云霄又消散在漫漫长空中,只是显得有些落寞凄凉。
那晚,大伙儿在村头架起火篝子,哼着调子为逝者祈福一整晚。
那晚,老六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阿春一身红罗绸缎,俏丽可人。
老六看着眼前的人,乐呵呵的笑,他有妻子了,他有家了,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陪在她身边了,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一定不会让她吃半点苦,一定保护好她,他就那样看着,真的好知足,好欢喜。
她也说,要同他长相厮守。
许久,新郎横抱起新娘走向里屋,眼中满含温柔。
他说:
“阿春,你终于,是属于我的了。”
“阿春,你真美。”
拾
人已走,茶已凉,梦终醒。
后来老六日日来到阿春的坟前,唤她新娘,与她长谈,有时候谈到忘了时间,一坐就是一两夜。
日复一日,胡大哥劝他回去,告诉他阿春回不来了,他却说他还有话没有对阿春说完。
胡大哥见不得,把他背了回去,老六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递给他水,他只看了她一眼,一眼就沦陷。
他在那人背上没有出声,强忍着抽泣的身体,任眼泪悄无声气的往下流。
不是他忘了时间,只是他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那晚梦见阿春后,他醒来,枕头已经湿透,周围漆黑一片,从此,便不见天亮。
而此后,他的眼里也再无光芒,只剩脑海里初见她时,她动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