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几何

对于一些人来说，傲慢是斑斓的面具，是俯视众生的慧眼，是高高的城墙上飘扬的大王旗，是斜照大地的红日。时间久了，就把涂满全身的绚烂的色彩当作了固有的内在品质。结果自己欺骗了自己。他自以为为他人带来了温暖，实际却是再冰冷不过的无情。

有些傲慢是错解了先天的幸运。比如A。含着金汤匙出生，物质丰裕，不知稼穑。读国际学校，出国归国，高薪职位，随心所欲。他丝毫不认为有幸运的成分，这顺风顺水的一切，被他归结为刻苦奋斗结出的硕果。“我有资格享受。”A带着成功者的表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营养得当的脸在柔和的灯光里闪闪发亮，“我没有依靠过父母，自己打拼到今天。对那些底层的人，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能说，奋斗和成功成正比。”

A试图将先天的幸运与自己分割，从疏离中获得独立的肯定。然而由于消解了对偶然性的敬畏和谦卑，于是在一切都理所应当的自我迷醉中练就出一副傲视众生的表情。

有些傲慢是权力的幻觉。比如B。生在普通家庭，埋头苦读，踏实肯干，领导提携，终成掌门人。他的人生划出一条上扬的曲线。B数年里时时牢记莫入了长傲、多言的樊笼，曾交集的同僚谈起往昔都赞他谦光可掬。等到渐行渐高，B某一天发觉从口中随意吐露出的言语，竟丝毫不爽如盖棺论定。眼见众人诺诺，他禁不住春风得意，于是一言九鼎、无事不通。可惜英雄迟暮，退休后B才惊觉，曾经言听事行的众人眼里除了怜悯和虚与委蛇，连丁点的耐心都不见了。

忆起往事时，B在某个时刻一定会闪现那些让他羞愧的场景：多么像骑着大象向观众挥手致意的小丑，人们惊叹的是那头庞然大物，小丑却把自己当作了巨人。那曾经的职位，恐怕比大象还让人畏惧。

有些傲慢是自我的高估。比如C。在村村办有“育红班”的年代读上了书，扩大招生的年代考上了大学，鼓励扶持创新创业的年代几个同学合伙开了公司，民富国强激励消费的年代赚得盆满钵满。他深信不能辜负这不世出的才华，一面雄心勃勃要建举世无双的商业帝国，在财富上一骑绝尘；一面通过乐善好施济困赈灾觅求名声地位。这棵大树没等到枝繁叶茂，就在一场狂风暴雨中折断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C凭着出众的才能，超越了同时代的无数人。然而他恰恰忘记了时代的赠予。人与时代相论，不啻芥子与须弥。脚步越出了时代铺就的红毯，理想即成妄想，雄心即是野心。

有些傲慢是纯粹的无知。比如D。打架斗殴，小学辍学。干过建筑工，开过卡车，被传销骗尽积蓄，因盗窃财物进过牢房。后来老房拆迁，手里有了几十万元，成了小城市的新市民。D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为傲，在他眼里，“文化人”只会生搬硬套，是最没用的。夏秋饭余、春冬午后，在回迁房楼下，总见他与一群老头天南海北地聊天，细细听几句，述说的却还是数年前的经历。

D的傲慢没有任何虚幻的成分。他对自我的肯定是深植内心的信仰。他在时光里消磨着生命，幸运的是对此并不自知。对于他，左也是一样地活，右也是一样地活。             

有些傲慢是孤寂的清醒。比如E。在书本里窥见生命的真相，在思考中洞察千古的流变。深居简出，衣着朴素，像秋日银杏树下的一片黄叶，又似荒漠中的一泓清泉。既泯然如众生，又乖张如另类。有一天，E的妻子看到E望着斑驳的古城门潸然泪下。她禁不住哀叹起不幸的命运。她对E说，你要是真有本事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哪怕你今天站在这儿哭瞎眼，我也觉得很幸福。

古人推崇君子之行。“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但那“中庸”似乎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当天平的砝码写满名利双收时，中庸的刻度也随之偏转。在这样的境况中，E连君子也不是，遑论遵奉中正大道。于是，E的言行被称作清高，E的谦逊被当作卖弄。

阳明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然而首要的当厘清这“真傲”与“非傲”，又当厘清这千百种“傲慢”的根本的不同，才能有破傲相、去傲气、存傲骨的确切的方向和行动，真真切切做一场保有人格、卑以自牧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