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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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这个叫做铁火尖的隧道,就会有一股明显的咸腥味挤进车窗的缝隙。我曾经在车里放过一款蓝风铃小苍兰的香薰,卖家号称其能旋转散香高效持久,但是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两种气味杂糅,更让我难以适应。

原本以为店铺拆迁的事情,回来签个字就能办妥,前几天却接到社区王主任的电话,说租客一直不肯配合,导致他们没法估算店铺的赔付款项。这件事让我挺好奇。二十年前,孙叔从我爸手里租下铺子,开了全镇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小时候我放了学常常会去店里玩,每次他都会给我准备一点小零食,眯着眼睛,叫我小瓶子,印象里一直是一个很好说话的大叔,至少比我爸要好说话得多。

我从车上下来,海鲜加工厂的碎鱼粉在燥热的暑气里蒸腾出浓郁的味道,使我打了好几个喷嚏。天气很热,蝉鸣极盛,街上没有多少人,能认出我来的更少。

临街的这一排铺面应该在几年前修整过,招牌是清一色的灰底白字。一路走过去,早餐店、理发店、牙医诊所、服装店,各式都有,算是镇上最繁华的一处。小地方就有这一点好,时间的流逝对它的影响极小,外面的装修再怎么变,店还是那些店,好像它们不单单是店主人开的,而是被全镇的人一起供养着,好歹帮扶着,决计不让任何一家落了脸面。

照相馆开在一家租书店的旁边。从还不识字开始,我就喜欢钻到这家书店里看小人书。老板是个女的,我们都喊她钟姨,齐耳短发,很瘦,讲话像是提不上来气,柔声细语的。因为住得比较远,钟姨每天骑一辆簇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来上班,车把上挂着一只精细的竹制车筐,据说是钟姨自己编成的,我因此对那辆车印象极深。差不多到了开店的时间,就会候在照相馆门口,专等着钟姨打着铃叮叮叮地过来。

当时租一本书是一毛钱,通常是孙叔帮我付的,但是钟姨并不十分在意我到底看了几本,有时候就连一毛钱也不肯收。我正打算往店里看一看,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拿着电线插排走出来,她瞧了我一眼,脸上挂上了一抹面对陌生人的客套的笑,把电瓶车的充电线接上后,又坐回柜台去了。我看着眉眼像,不知道是不是钟姨的女儿。店里已经没有多少书了,旁边放着几个纸箱,店外面挂着块塑料白板,用黑色的记号笔写着:所有书折价处理,价格随喜。随喜,不知道随的是主人的喜,还是客人的喜。

再继续往前走,就是孙叔的照相馆。照相馆的招牌分了两种字号,“鎏金岁月”四个字要大一些,而“照相馆”三个字因为挤不下的缘故则要小很多。小时候的关注点没在这个上面,现在再看这名字就觉着土气,十个照相馆里大概有六七个都叫鎏金岁月,要么就是流金岁月。鎏这个字这么复杂,也不知道镇上有几个人能真的认得。

走进去的时候,柜台里,一个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正在低头写什么东西,头发浓密,但鬓角附近有几捋带白。

“稍微等下”,他没抬头,拿笔尖在嘴巴里哈了一下,用力甩了甩,继续写字。我只好像个寻常的客人一样四处看看。墙上面敲了几排架子,凌乱地摆着几张他去西藏或者其他一些地方骑行的照片,然后是一本很大的关于飞机的画册。之前没见过,我想把画册拿下来,结果不小心碰到旁边的一个亚克力奖杯,想要去捡已经来不及,啪一声砸在地上。

这才吸引了孙叔的目光,“当心……”话还没说完,他愣怔了一下,语气有点疑惑,“小瓶子?”

其实只是我的名字里有个平而已。我站在那里有点尴尬,毕竟快十年没见面,离开之前又是那样的场景。他却像是忘了,从桌子后面跑出来,拉着我坐下,问了一大堆事,比如现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孩子多大了。

墙上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头,吹到哪里,哪里就配合着也发出什么声音。后面半屋是拍照的地方,隔几秒钟帘布就被吹起来,透过缝隙,我看到靠墙那里仍然是各色的背景幕布,这会儿拉下来的是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凯旋门,其他的都被收在顶部的卷轴里。

我一面回答孙叔的问题,一面就有点恍惚起来,好像看到幼年时的自己,躲在幕布后面,专门等着来拍照的人摆好动作、孙叔说完一二三的瞬间,拉动卷轴旁边的细绳,哗啦一下,把凯旋门换成万里长城,或者把雷峰塔换成东方明珠。然后听到孙叔跟拍照的人道歉,看到拍照的人又重新摆好一个僵硬的动作,我假装要伸手,同时收到两人警告的眼神,再不敢造次,搬个小凳仍然盯着卷轴里的大千世界看,咔嚓,听到人们的梦想被定格的声音。

寒暄过后,我记起这次回来的目的,当然试着说得婉转一些,提到镇子这几年发展挺快,要在这一片重新铺设排污管道的事。孙叔顿了几秒,手里摩挲着刚才掉在地下的亚克力奖杯:“也没什么,就是想把放在店里的照片都还回去之后再处理,要不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照片,那些挂在对外的橱窗里,或者走进店里一眼就能看到的宣传照片,我记得原先有不少,这时候只剩下两张,一张是比较古朴的男女合照,男的穿着中山装,女的穿着旗袍,一站一坐,笑意像是蝴蝶,快要从各自的嘴角里飞出来。右下角的水印写着时间:2002年7月25日。真巧,刚好二十年了。另一张则是一只狗,确切地说是狼狗,冷峻的脸,锐利的眼神,蹲坐在一片草地的背景幕墙前。

“我们镇也就一两万的人,即使不认得,通过一两个人,也能摸到关系,总能联系上。你钟姨,记得吧,就隔壁书店的老板娘,她前两天来书店,顺便来我这里转了转,居然认得这家人,说是她娘家边上一个村的,前两天带了消息过去,还真是找到了,我今天就专门候在店里等着。”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摩挲着亚克力奖杯,我侧过头看上面的字,民间艺术家?落款是市里的某个文化单位,挺奇怪的。

孙叔有点讪讪,转身把奖杯放回原位,说是两年前有一个民间的展览,他把这几年在朱家尖飞机场上拍下来的照片拿过去,得了奖,那个单位还出钱给做了几本画册。

他把画册拿下来,很重的一本,没有书号,大概就是内部传阅的。打开来,都是同一个航班的飞机,同一个角度,同一个时间,视角大概是在机场边上,那里有一片长满野草的区域。一页页翻过去,照片大同小异,越到后面,就连飞机在整张构图中的比例都相差无几,只有日日的云不同、霞不同。

孙叔蹲坐在那片野草地上,不知名的虫子飞落,虫子的脚在汗涔涔的皮肤上快速交替,有点窸窸窣窣的痒,可是这时候轰鸣声响起来,他无暇顾及小虫,该做好准备了。呼吸压得很低,手必须要稳,抬头的角度要刚刚好。镜头里还没有飞机,但声音正在越来越近,当它的头进入镜头以后,他好像连呼吸也不敢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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