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碎语(第五章)

作者:梁昆峰  电话:15916860388

第五章  高价与平价

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火辣辣的太阳,不知疲倦地烘烤着大地。干渴的土地冒烟了。一阵狂风刮过,扬起一阵混浊的黄尘。偶尔一个小龙卷风,灰黄色的尘柱直撑在天地之间,晃悠悠地向远方走去。返青的小麦,萎靡地耷拉了头,在一阵阵旱风中挣扎。刚刚披上绿装的树木,被荡起的尘土染上一层灰黄色,在风的摇撼下,发出阵阵喘息。平日流淌的河水,早已不知去向,弯弯曲曲的小河中只留下河水冲刷过的痕迹,干涸的河底龟裂得如同鳞片。为了保住口中的粮食,不让小麦旱死,人们开始尽自己的力量向大自然抗争。卫校周围的麦田里,柴油机不分昼夜地抽水,响着令人心焦的突突声。没有柴油机的农户,则牛拉肩挑,往自己的麦田里运水。加上正是棉花的播种季节,勤劳的庄稼人,除了抗旱,还劈劈啪啪地打起了营养钵。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农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没日没夜地挥洒着汗水,勤勤恳恳地建设着自己的家园。

护训班放假了,校园里一片寂静。

孙伟南准备整理完杂务后,就回家帮忙。孙伟志从家里风风火火地跑来,说:“地里的麦子快要旱死了,咱们家和有柴油机的另外几家一块浇地,需要对上四十斤柴油。”问孙伟南能不能弄来四十斤平价柴油。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户来说,这可不算个小问题。大大小小当官的,不知道以什么名目都发有油票。凭油票购买的柴油每斤只需几角钱,这就是“平价柴油”。而一般购买的柴油则要两块钱一斤,这就是老百姓所说的“高价柴油”。这么大的差距,对于有权有钱的人来说,是高岗添土;对无权无钱的普通农民则是雪上加霜。现在孙伟南刚参加工作,跟什么人都没有关系。卫校是一个“清水衙门”,是春风吹不到的角落,所以包括校长在内,卫校能搞到油票的人寥寥无几。四十斤平价柴油,往哪去弄啊?如果买高价柴油,需要八十多块钱,就是孙伟南不吃不喝两个多月的全部工资。弄不到柴油,家里十多亩地小麦怎么办?孙伟南第一次遇到难题了。

孙伟南让孙伟志先等一下,他跑着找一找看有没有眉目。在门诊,孙伟南看到郑汉强正给其亲戚朋友分送油票;李志明、霍世福等人也找到很多油票。他没有向他们张嘴。他宁肯买高价油也不求他们。他只好问唐景元了。唐景元答应帮他找一下,但也不一定能找得来。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上官运道。孙伟南想,官老师跟自己也是好朋友了,兴许能帮他找到油票。一听孙伟南说找油票,官运道皱了一下眉头,说确实不好找,他现在也急着浇麦,找不到油票。孙伟南失望地回来了。他让孙伟志吃饭后就回去,等找到油他就回家。

孙伟志说:“咱舅来了。”

“那个舅舅?”

“就那个新胜舅。”

“在哪儿?”

“就在屋后坐着呢。”

“怎么坐在那儿,不过来呀?”

“他说让你去叫他。”

“你去叫他过来。”

“我叫过了,他一定叫你去叫他。”

孙伟南不由地生气了。什么时候了,舅舅还来添油加醋?原来孙大妈只有一个亲妹妹,——就是孙伟南的姨,叔伯哥倒有一大群,这个新胜舅就是其中的一个。孙伟南知道新胜舅的脾气,古古怪怪的。在农村不是个窝囊人,炒得一手好菜,就是脾气暴躁。能当着丈母娘的面骂老婆。来了就来了,偏偏要搞一点小名堂。

孙伟南打开窗户向外看,只见屋后的白杨树下,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老头。这老头背向孙伟南的屋,席地坐在杨树根上,怔怔地盯着门诊一动不动,像石雕似的。孙伟南越发生气了:

“摆什么谱啊?你去叫他过来。”

孙伟志很难为情:“我都叫过了,他不来。还是你去叫吧。”

“这样啊,我偏不去!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只管再去叫,不来拉倒!”孙伟南脸涨得通红,非常气愤。

孙伟志只好又去叫舅舅了。

一会儿,舅舅在孙伟志的带领下进了屋。

孙伟南按下心头的怨气,让舅舅坐下,打了水让他洗脸。“洗什么脸啊,不用洗了。”舅舅说。孙伟南又递水给他喝,问舅舅家中的情况。一阵沉默,舅舅黑着脸,半晌不说一句话。孙伟南觉得闷得慌,就让孙伟志陪舅舅坐,自己先出去办点事。舅舅突然打破沉默,艮艮地说:

“我也不长坐。有点病,想找你看看。”

“啊,您不舒服啊?舅。”孙伟南恐慌地问。

“可有些日子了。老觉得头晕,吃药也不济事,我也不管它了。”

“让我看一下。”孙伟南马上给舅舅详细检查。心肺挺好,血压也正常。到底是什么问题呢?孙伟南去门诊请来了朱医生。朱医生检查后也说没什么大问题,开点药吃一下就行了。

舅舅一听没大毛病:“没病开什么药吃啊?”

孙伟南送走了朱医生,请孙伟志和舅舅吃饭。

舅舅很坚决地说不在这吃饭:“很快就到城里了,我到城里还有事。”

孙伟南说有事吃完饭再办。舅舅硬梆梆地说:“说不在这吃饭,就不在这吃饭。”说完,头也不回,不顾孙伟南和孙伟志的挽留,硬着脖子倔倔地向外走。

孙伟南心里不禁一阵打鼓:看吧,这个怪脾气的舅舅不知道又怎样骂自己呢。唉,随他的便,哪管得了那么多啊!

吃饭时间到了。孙伟南想,一个多月了,太想家了。孙伟志来了,他觉得无比亲热。他想让孙伟志在这吃饱吃好,就从食堂打来最好的饭菜,又从外边的酒馆里买来了牛肉。看孙伟志吃得很香,他心里感到宽慰很多。

吃完饭,孙伟志说家里也正打棉花钵,要赶快回去。可是一推自行车,发现车胎没有气了。孙伟南知道官老师那儿有气筒,就去找官运道。官运道吃过午饭,正想睡午觉,极不情愿地开了门。孙伟南拿气筒时不经意看了一下官运道的桌面,猛然间发现四、五张油票正散乱着丢在桌子上。他顾不得想那么多,拿了气筒就走。

送走了孙伟志,孙伟南想着要找油、赶快浇麦,心情很沉重。他只能责怪自己:怪什么?怪自己没本事、窝囊!同在卫校工作,人家都像模像样,神通广大,自己却一事无成,不是太窝囊了吗?想当年在学校放假期间,曾拍着胸脯向父母保证:“大学毕业后,一定不让父母再受苦受累,一定让父母享享福。”可如今,已经堂堂正正地工作了,非但没让父母享上福,反而连自己的温饱都不能维持,现在连那些临时工都光光彩彩地找到平价油票了,自己却找不到马虾在哪头放屁!他开始感到自己失败了。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工作好像都不重要了,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为了温饱而挣扎才是活生生的现实,才是他生活的全部!但他没有失望,他想,也许,这只是开始,万事开头难嘛。等到将来他的工作做出了成绩,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希望还是有的:“面包会有的。”面对现实,他需要振作起来。一切都刚刚开始。是工作和学习的开始,是漫漫人生路的开始,也是磨难的开始。

他又想到父母。父母亲直到现在,还在为了弟弟们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里刨食。半辈子的风吹雨打、半辈子的饥寒交迫。现在的生活是比以前好多了,能吃上白面馍了,但还要没日没夜的苦干,还要付出常人难以承受的辛苦,稍一松懈,这些辛苦的代价可能因预想不到的天灾而付诸东流。减轻父母的负担,他孙伟南责无旁贷。为了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只好汗颜地求人了。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借钱买高价油,说什么也不能让麦子旱死!

孙伟南找了好多人,都说无能为力。官运道是说都不能再说了。尽管他知道官运道至少有八十斤的油票。他理解官运道,他知道官运道找油票也不容易,即使找到了,他家也急等着用,不可能再给别人找。再则,好像讨饭讨到门口被拒一样,人家不施舍那一口饭,你也只能离开了。

没办法了,借钱!

孙伟南找到李志明。李志明佝偻着腰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叭啦叭啦打着算盘算帐。对孙伟南进门视而不见。

孙伟南气短地和李志明打招呼。李志明“嗯”了一声,仍在聚精会神地打算盘。看李志明正忙,孙伟南怕莽撞说话碰钉子,只好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约莫半个小时过去,李志明打了写,写了打,似乎告一段落,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顺手把烟盒掷在桌上,抓起火机“啪”一声点燃,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吐着浓浓的烟雾:“有什么事,说吧。”

孙伟南忐忑不安地说:“家里的麦子旱得厉害,现急需用钱买柴油,能不能在你这借点钱?”

李志明低头望着桌面,抬眼看了一下孙伟南:“借钱,借多少?”

“一百块,行吗?”孙伟南的心在狂跳。

李志明瞪大了眼睛盯着孙伟南,嘿嘿一笑:“一百块?口气不小啊!卫校没有这个先例。我做不了这个主。你找校长说去,校长如果答应,借多少给多少。”

孙伟南退出了会计室。“找校长就找校长。”就急匆匆闯进校长室。洪校长正在洗脸,见孙伟南急切地进来,有点吃惊地问:“什么事啊,这么急?”

“借钱,买柴油。”孙伟南心急火燎,顾不得其他,从嘴里蹦出几个简单的字。

洪校长略一思索:“需要多少?”

“一百块。”

“啊?那么多,你要干什么啊?”洪校长满脸狐疑。

“买高价柴油啊!地里的麦都快旱死了,咱不是太窝囊了吗,找不到平价油,为了抗旱,只好买高价油了。”孙伟南觉得喉咙堵塞。

洪校长松了一口气,慈祥地说:“原来如此啊。不用急,需要多少油,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说着,用手抚摸着孙伟南的肩头。

“二十公斤。”

“好,你先去忙吧,最迟明天早上,如果找不到油,我就借钱给你,耽误不耽误?”

孙伟南真是感动极了:“谢谢校长,不耽误。不是我老找您麻烦,我没有办法呀!”孙伟南感到鼻子发酸。

洪校长拍着孙伟南的肩头说:“常言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活在世上,谁还没有三长两短。解决职工生活中的困难,也是做领导的责任那。对于你,我一定尽力相助。”

孙伟南放下心来。学生虽然离校了,他还要把那些表现突出的学生和缺课多、病假多、学习差的学生情况用《通知书》的形式寄往学生所在单位。这在管理上叫抓两头带中间。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洪校长就给他送来了三张油票。六十斤那!孙伟南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不自觉地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油票。连声说:“谢谢!”

洪校长笑了。说:“不用那么客气。你那么卖力地工作,我得谢谢你才对。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言一声。能帮,我一定帮。不过,恐怕以后还是我用你的时候多,请千万不要推辞哟。”

孙伟南仔细地端详着珍贵的油票:灰黄的硬纸上,工整醒目地印着“鲁河县石油公司柴油供应券”,下面是更加醒目的大字:“拾公斤”,再下面是一行小字:“凭券供应,过期作废。有效期:1981年12月”,在“拾公斤”处,盖着鲁河县石油公司的鲜红大印。这种带有某种权利象征的油票,惊奇地落在孙伟南这样一个近乎一无所有的穷百姓手中,真是受宠若惊啊!


孙伟南带着油票回到家中。

孙村,是一个只有几十户的小村子。在孙伟南的印象中,这个村子太小了。小得鲜为人知,小得地图上没有。可有一次,已经上高中的孙伟南,在《鲁河县地图》上竟然找到了孙村!他高兴得跑到家里给父亲说,县地图上就有孙村!几个爷们儿也惊奇得不得了:这么小的庄儿,县地图上能有?小小的村子除几家姓杨和姓袁的以外,都姓孙。孙伟南家是一个大家族,曾祖父弟兄四人,烟火旺盛,人口繁衍得很快,现在几乎占全村的一半。光爷爷的叔伯弟兄就有七八个,伯伯叔叔几十个,孙伟南的小弟兄们就更多了。家族大了,人口多了,就嫌得不亲了。叔伯弟兄们之间、叔侄之间磕磕碰碰、摩擦、吵嘴甚至打架经常发生。有些不谙世事的小孩一骂几辈,连老祖宗都搭上了。

住在这黄沙窝里,土地瘠薄,常常是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连年歉收,过去连红薯干都难以糊口。东西两岗的姑娘都不愿嫁到这穷地方。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后,大家尽力操持自己的土地,庄稼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丰收,现在已经不吃那又黑又硬的红薯干面窝窝头了,家家户户吃上了从前过年时才能吃上的麦子面。每当端出新蒸好的白大松软的馒头时,孙伟南的父亲孙振兴总要发一番感慨:“人那,得知足哇,人老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咱不啃红薯根了,天天都在过年啊!”可是,有谁知道,在沙土窝里种庄稼,要保丰收,多不容易呀!老百姓得没日没夜的拼命干哪。这不,这年一开头,就遇上了大旱。人们开始了虎口夺粮的拼搏。若在过去,这样的大旱麦子的收成恐怕没指望了。这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要想有一分收获,至少要付出一分的辛苦。

田野里,一派忙碌。柴油机在突突地欢叫着抽水,清凉的井水哗哗地流向干渴的麦田。喝饱了水的小麦绿油油的,挺直了身子向上窜,在阳光的照耀下,随风得意地摇晃着。在一片一片麦田的空间,人们在紧张地打棉花钵。叭嗒叭嗒的打钵声和柴油机的突突声,合唱着一曲田间交响曲。有的人家也把收音机和录音机放在身边田头,一边劳动一边欣赏流行曲,嘣嘣喳喳的现代音乐也加入了田间交响曲的行列。

在孙村西南地,孙伟南找到了自家的地。父母和三弟孙伟汉在打钵,孙伟南的姐姐孙瑶也来帮忙了。打好的钵在挖好规则的方槽中排着整齐划一的方队。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只穿着汗衫,更有甚者,已是赤膊上阵了。旁边的收音机,正唱着戏曲《抬花娇》。见孙伟南回来,很多人都热情地打招呼。孙伟南将油票掏给孙振兴。父亲见儿子拿回这么多油票,喜欢得不得了:“这下好了,连打场的油都有了。”说完,就叫孙伟汉给负责浇地的叔叔送去。

孙伟南脱掉外衣,卷起袖子,抄起铁锨就干了起来。

这些年来,这儿种棉花一直是打营养钵育苗。就是把种子种钵里,在用塑料薄膜覆盖的温室里育苗。等棉花苗长到尺把高的时候,再把它带钵移出温室,栽到地里。这种播种方法,确实能使棉花产量大大增加,所以尽管比直接把棉籽种到地里(又叫直播)费了两三倍人力物力,这一带的人还是喜欢打钵种棉。

打钵种棉,分挖槽、拌料、打钵和下种四部分。挖槽就是按尺寸挖好规则的槽子,将底平好。拌料就是将粪、粘土和沙土按比例混合,加入适当的水翻动几遍,和好就行了。所谓适当,就是水加的不能多,也不能少。水加多了,打出的钵不能站立,易变形,变得像腰鼓似的;水加少了,一不容易打钵,二打出的钵易碎。土和水掺的不匀也不行。所以,看似简单的庄稼活,里面的学问还不少呢。

孙伟南帮助拌料。虽然是大学生,他更是农家子弟,干农活他一点不外行。所以不用指点,他拌的料很好,土和泥和得匀匀称称,用他拌的料打出的钵结结实实、光光滑滑。孙振兴咧嘴笑了:“还没忘了做庄稼呀!”

“怎么会呀,什么时候也不能忘本哪。”孙伟南笑着说。

但是,到底是缺乏劳动锻炼,孙伟南卖力地干着活,不大一会儿就全身热汗淋漓。他索性只穿一件背心和秋裤。种庄稼还管什么形象不形象,孙伟南想。凉风吹来,孙伟南感到身上很舒服。因为打钵打得慢,所以孙伟南很快拌好了很多的料。孙大妈说:“先歇一会儿吧,干恁猛,别累着了。”孙伟南就坐下来休息。他坐在田埂上,田间空气特别新鲜,全身也感到酸酸软软的。干活累了之后坐下来休息真是格外舒服。

孙伟南休息了一会儿,就接着孙伟汉打钵。孙瑶和孙振兴在方槽的另一头打钵。很快,两头“会师”了。孙伟南就和父亲一起挖槽。妈妈总怕孙伟南累坏了,要孙伟汉替孙伟南。

“我哪有那么娇气!”孙伟南说。他让妈妈和孙瑶、孙伟汉先休息一下。孙瑶和孙伟汉歇了一会儿,也帮助挖槽。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了。

下午,孙大妈将大家分成两组:孙伟南和孙伟汉负责浇麦,其余人继续打钵。吃过饭,孙伟南就和孙伟汉一起,帮助把抽水机和柴油机整理好。柴油机愉快地叫起来了。清清的水哗哗地流向自家的麦田。久旱逢甘霖。孙伟南仿佛看到渴极了的小麦在痛饮这清凉的甘泉。浇得真快,一个下午就浇了七亩多地。预计明天就能浇完他家的地。

可不要小看浇地看水这活。孙伟南正出神地看着水流淌着进入麦地,孙伟汉在那边大叫:“哥哥,这边跑水了,快过来。”孙伟南一看,可不,在靠近地头的垄沟那边,水从沟底钻出一个洞,又从距离垄沟一米多的地方冒出来。洞越来越大,沟里的水打着旋涡往洞里钻。后来,全部沟里的水都从这流跑了。孙伟南脱掉鞋和袜,高卷起裤腿,与孙伟汉一起把洞堵上了。刚堵好,后面的垄沟也溃堤了,水哗哗地流到路上。他们就赶忙去补沟堤。沟堤才补好,进入麦田的一段又决口,兄弟俩又去填决口,……就这样,兄弟两人在垄沟边、在地里,跑来跑去的补堤、堵水,不知道往返了多少次,一身汗水和着一身泥水。两个人的身上都湿透了。傍晚时分,他们浇完了村西的全部土地,剩下村东的地,明天一个上午就解决了。

太阳落山了。孙伟南拖着散了架似的身体,和孙伟汉少气无力地回家。浑身被汗水、泥水浸渍得火辣辣地痛,腿和胳膊酸痛酸痛的,抬都抬不起来了。孙伟南对种地的辛苦又一次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他问孙伟汉:“你累不累?”

孙伟汉软绵绵地说:“累死了。”

回到家,孙伟南往板凳上一坐,再也不想动了。妈妈看到弟兄俩满身满脸的泥水,笑着说:“看这俩大花脸,还不快些洗洗。”勤快的孙伟汉洗了脸,又帮哥哥端来了洗脸水。孙伟南关照孙伟汉说:“放那吧,你也累坏了。”

吃过晚饭,孙伟汉说要去学校看书。孙伟南说晚上正好在那里休息,就跟孙伟汉一块去学校。

因为临近毕业,紧张的复习功课使孙伟志没有空回来帮忙,他只在家一天就走了。孙伟汉现在本村村东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农忙时,学校就放假了。小弟孙伟成还小,家里干活不指望他。孙伟南读大学前曾在这个学校教书,有几个很要好的同事,对孙伟汉特别关照,让他和教师住在一起,并经常单独给他补课。现在孙伟汉就住在语文教师的宿舍里。

孙伟南弟兄俩披着星光,顺着往东的大道,走过池塘,到了学校。孙伟汉打开了学校的大铁门,兄弟俩进入校园。因为放假,整个校园空无一人,满园繁茂的杨树、槐树、桐树密密匝匝,排列整齐的教室分列在正中一条南北大道的两边。大道直通最后的一排高大的出厦房。孙伟南以前就住这排房的正中三间办公室里,西边的两间是校长室,东边的两间是女教师宿舍。好多年过去了,学校仍然保持原样。

孙伟汉走到语文教师的宿舍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五个语文教师的床中间,靠窗放着孙伟汉的床。孙伟南满身的汗已经干了,全身粘乎乎的,汗味酸酸臭臭的直冲鼻子,衣服湿冷的粘在身上。虽然很疲倦,但还是不能睡觉。孙伟南问孙伟汉有没有水?孙伟汉说伙房那边有压杆井。孙伟南跑到伙房,压了满满一缸水。他脱去湿衣服,先把衣服洗了,又痛痛快快的冲了个冷水澡。虽然冲后冻得全身发抖,但他感觉舒服多了。回到宿舍,孙伟汉已经在看书了。孙伟南告诉孙伟汉,洗澡之后很舒服,问他洗不洗澡。孙伟汉说怕冷,不洗了。孙伟南擦干身上的水,就钻入了被窝。

孙伟南躺在床上,听着孙伟汉老是翻书的声音,便静静地观察起来。他见孙伟汉看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你学习感到很困难吗?”

孙伟汉说:“不困难。”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许我能帮点忙。”

“没有。”

“想不想上大学呢?”

“当然想了。”

“想上大学就要刻苦读书。读书学习最忌讳的是浮躁、钻不进去。像蜻蜓点水一样,是学不到东西的,即使学到一点,也掌握不牢。不管学哪门功课,都要做到三勤:笔勤、嘴勤、脑子勤。所谓笔勤,就是要多作题,多记东西,多写;所谓嘴勤,就是要多问,不懂就问,决不能满足于一知半解;所谓脑子勤,就是多想,学习时多想几个为什么?这道题为什么要这样作?有没有其它解题的途径?我不怀疑,学习是一项很艰苦的劳动。但为了将来跳出农门,结束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为了掌握更多的科学知识,就应该养成不怕艰苦、刻苦钻研的精神。不是有一句名言吗:人生能有几回搏。千万要珍惜这瞬间即逝的大好时光啊。”孙伟汉一声不响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孙伟南看着孙伟汉,接着说:“也许,有些人认为现在读书是为了考大学。但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到,读书不光是为了考大学。当然,考上大学最好,即使考不上大学,一个有知识的人总会有一些创造的。如果一点知识没有,那将来就一点事都办不成,愚昧无知将随着科学的发展受到越来越重的惩罚。像咱们村的袁耀三,这样活一世你不觉得太窝囊了吗?”最后,孙伟南关切地打量了一下孙伟汉,良言苦口地说:“钻不进去的读书十天,也赶不上集中精力学习半天的效果。学习也得讲究效率。干了一天活,够累了,早点休息也好。学习好坏,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孙伟汉笑笑:“是。”就熄灯睡觉了。

因为太累了,孙伟南这一觉睡得很香、很沉、很舒服,连身都没翻一下,他睁开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孙伟汉已经起床了。他们匆忙洗过脸就回家了。

吃过早饭,东院的八奶奶和几个叔叔伯伯就来了。他们听说孙伟南回来,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想让孙伟南看一下。看完了病,八奶奶就说孙伟南这么大了,该找一个对象了。河西村有一个姑娘很漂亮,城南能赶上她的不多。她爹在县里什么机关当官,两个哥也都有工作。还说已经跟对方说了,对方绝对没有意见云云。

孙伟南满脸通红,放肆地大笑起来。孙大妈有点着急地说:“你只顾笑什么呀?快说话呀。”

孙伟南止住了笑。不相信地盯着八奶奶说:“对方真的没有一点意见?真的愿意屈尊下嫁我一个穷百姓?啊?”

八奶奶也乐喝喝地笑着说:“这个傻孩子,有你这样的穷百姓么?”

孙伟南又笑了:“哈哈,我的奶啊,你以为我是什么?大学生?过去是一个穷得丁当响的穷学生,现在是一个窝窝囊囊的穷百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虽然比别人多读了几年书,混了一个文凭,可我要钱没钱,要模样没模样,一个无用之人,咱配得上那么漂亮的姑娘么?”这个家伙,你瞧他,这个时候,说出来一串一串的,可一碰到事,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半天竟连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

八奶奶和众人都笑了。八奶奶指着孙伟南说:“你看他把自己作贱的!”接着,八奶奶提高了嗓门说:“你让你妈问问东西两庄,十里八村,看看谁不知道咱庄的孙伟南啊。多少大闺女想攀这门亲事,那相貌不出众、不贤惠的,我还不提呢。你是不是……”

孙伟南着急地说:“哎呀,八奶奶,您可说到哪去了?您老帮我这么大的忙,我是求之不得。您放心,我一定给您买一个二十斤的大鲤鱼。人家跟咱一般大的,早已是那戏上说的什么‘秋葫芦晚瓜——一嘟噜俩仨’,是几个孩子的爸爸了。您说,我能不急么?”

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孙大妈也笑了,嗔怪地说孙伟南:“您看这孩子脸皮有多厚?”

孙伟南苦笑着说:“不是我脸皮厚,事实是这样嘛!”

在一旁一直不吭声的孙振兴严肃地问:“那你到底要求什么条件呀?”

“我还敢要求条件啊?”孙伟南瞅着父亲。

孙振兴赌气似地笑着说:“那就随便跟你说一个了。”

“爸爸妈妈,让我冷静地想一想好吗?再说俺奶那么热情地帮忙,我从内心感谢还来不及呢。请您们都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能不好好想一想、好好考虑考虑吗?求您不要为我太费心了。”孙伟南耐心地劝父母说。

大伙又说了一些别的话题,见时候不早了,众人就离开孙伟南家,准备下地干活了。�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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