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闷喝过后,早有一黑衫虬髯客已仗剑敌住涌上的群魔。他剑势如虹,动若海上蛟龙、空中飞凤,静似崖间苍松、擎天玉柱。仗剑的便是追风神剑李阳晋。他深知花伯符寡不敌众,断无胜算,于是将花涧影安顿妥当,方返回茉花村助拳
这时,花伯符也渐摸透了头陀路数——但凡头陀手上招式一出,盘旋的弯刀也随之夹击,招式如出一辙。此一来,心里已有了计较。
且说头陀左掌齐腰斩至,花伯符料定背后飞刀定要拦腰横扫,即探左手架住头陀一掌,右手玉笛由下而上向后反刺,“当啷”一声,玉笛挑住魔刀。
不待魔刀被制,和尚低啸一声——“开!”刀圈应声斗然而分,一左一右便斩花伯符腰腹。变生突然,哪容花伯符多虑,陡地跃起三尺有余,双脚分别踏住半空双刀,不料头陀双手一分,双刀旋即相向飞出,花伯符顺势凌空踩刀横跨一字马,仍死死点住弯刀不放,继而双腿一并,硬是将双弯刀拉了回来,凌空而立,同时将掌中玉笛激发。
西域头陀本已占尽先机,岂料魔刀受制,正竭力设法摆脱,不防花伯符玉箫破空而至,此际再也无暇闪避,玉笛刺穿左肩,然势力未竭,飞出丈余,至在一柳树枝干上寻了栖所,方才歇了。
李阳晋剑走轻灵,如虎入羊群,一阵游走,已将十余人毙于剑下,黄鹰旗虽好手如云,但一见他出手奇绝,所到之处尸骨横飞,恐惧迅速的通过眼耳鼻传播,少时,群魔戾气泄尽,胆小惜命者抽身就逃,又是一阵传染的恐慌,群魔潮水决堤般作鸟兽散。
李阳晋也不追赶,收剑狂笑,山鸣谷应,回声悠悠。
忽地,“潮水”不知何故,尽数调头,去而复返,但闻人群中哭爹喊娘,惨呼不止。李阳晋敛住笑声,定睛看时,却见八个丑陋汉子一字排开,如犬牧羊,悠闲地圈赶着落荒的羊羔,不论敌友,逢人举剑就砍,放翻教丁已逾半百,杀生仿佛取乐。
李阳晋盯视八条恶棍,深疑缘何独来独往的冥阴八煞甘愿入万圣教为鹰犬?他知八煞身手不凡,丝毫不敢托大,横剑于胸,只待一战。
八煞觅得李阳晋,便不再理会逃丁,踱至切近,不由分说便下杀手。八煞出手凌厉,八柄长剑织成剑网,纵横交错,互依互补,配合之妙令人咋舌。这四煞专攻上三路,那四煞只取下三盘,长剑连环进击,四面呼应,八面玲珑。斗了数十回合,李阳晋虽无败象,却也丝毫占不得半点上风。但他毕竟久历江湖,经验老道,以一敌八也气定神闲,毫无惧色,好似游鱼一般穿梭于剑网之中。掌中宝剑进退趋避,挺剑进击,收剑回防,所及之处寒光凛凛,冥阴剑阵虽妙,却也受制于神剑,难以尽数施展开来。
这厢里久战未果,那厢竟有一顽童蹑手蹑脚地潜回战场,他机警地四下打量了一番,惊见花伯符徒手斗头陀,心下焦躁不已,无意瞥见插在树上的玉笛,猫腰凑到跟前,熟练的爬上树身,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玉箫拔出。手挥玉笛喊道:“爹,给你”花伯符和李阳晋闻声俱是一凛。各自偷眼观看,果见是花涧影手持玉箫挥舞喊叫。花伯符稍一走神,动作稍慢衣襟已被头陀掌风划破一道口子。
头陀察言观色,已知其中干系。稍卖破绽,腾手在囊中取了巴掌大小一只令旗,不打花伯符,抖手甩向花涧影,令旗速度不快,飘飘悠悠往花涧影的面门打去。
花大侠瞧得明白,失声喊道:“影儿!闪开!”同时竭尽平生所能纵身去截那令旗,终于花涧影身前抄了旗杆。花大侠刚才舒了口气,忽觉手掌剧痛钻心,举手观之。一看之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旗杆不知何时炸裂开来,从中钻出无数米粒儿大小的冰色肉虫,此际肉虫刺破掌心,已深入皮肉。
花伯符竭力一甩,旗子却如同在手上生了根,甩动数次竟始终不能得脱,大有越贴越紧之势。
“嗜血虫!”花伯符暗吸一口凉气。
头陀奸计得逞,仿佛观音院主得了三藏法师的宝贝袈裟:“着了嗜血虫的道,就是大罗神仙也得死!”
花大侠至此方知头陀飞旗偷袭爱子是假,鬼计算计自己是真,而那令旗暗藏嗜血魔虫,此虫生于天山冰雪之中,遇热而醒,遇寒而昏。昏睡之时魔虫聚拢一处坚如磐石。一旦遇热转醒即觅血而嗜,并迅速繁殖,直至嗜尽血肉,方化水而亡。此刻魔虫被掌温唤醒,花伯符对此等妖物虽有耳闻,却不曾得见,束手但无良策。
和尚此时变了铁匠,生了趁热打铁的心,借机偷袭,花伯符左手抢过玉笛招架,连发狠招,趁和尚眼花缭乱之际,夹爱子夹于腋下,纵身便退。
李阳晋遥见变生,情急之下,宝剑一摆,霎时抖出八朵剑花,逼得冥阴八煞慌忙退避。李阳晋看准时机,冒险向上窜出突围,眼看就要摆脱八煞纠缠,可八煞也是莫等闲之辈,竟同时跃起直追,身形后发而先至。以上势下,压宝剑猛向下劈。
“当”的一阵脆响,李阳晋仰仗宝剑锋刃断了八煞长剑,竟飞身而去。八煞折了兵刃,一时手握残剑,相顾而怔。
李阳晋来时正逢头大侠落荒而头陀发足,不用多说便是岂由分说的一场缠斗。
话分两边,花大侠右臂疼痛难挨,扯衣袖查看,竟见整条手臂已枯如干老树皮,隐隐可见皮下千万米粒大小白色肉虫迅速蠕动,向肩膀蔓延。花伯符咬了咬牙,此际若不仿壮士断腕,恐祸不可测,移目扫视,由地上胡乱捉柄单刀,挥刀将右臂齐肩斩下。
他忍痛封了周身大穴,暂止涌血,额头上的冷汗早已走珠般的滚落。不想片刻之后,前胸竟也剧痛不止,花伯符心知不妙,颤手扯开衣襟,胸口皮肤上下起伏蠕动,显是那嗜血妖虫已随着血液走至胸口,料来此番命是休了!
花伯符思潮翻滚,忽觉脑后生了一阵恶风,大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断定有人偷袭,赶紧探掌将花涧影送出,随即身形侧倒,接着一招“就地十八滚”,逃开三丈有余,鱼跃而起,侧目观之,方知施手袭击的是冥阴八煞。
八煞都是趁你病要你命的主,飞身便追,花伯符没奈何,只得强忍重创与八人斗厮杀。奈何如何打叠将神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花伯符头脑清爽,深晓自己只剩一时三刻的狼性,唯有速战方是上册,思量着便暗暗发狠,先以凶招逼退八煞拉出空当,接着腾手扣了一把柳叶镖,真比那财神老爷还要阔绰,扬手散了,八煞刚刚站定身形,见险象又生,忙挥残剑拨打。不待八人喘息,花伯符以匪夷所思的迅捷抓一把飞蝗石铺天盖地洒出,但闻一阵闷哼,八煞周身大穴尽数被封,似贴了符的僵尸般,不动了。
花伯符破釜沉舟一搏过后,气息渐衰,瘫倒在地,气若游丝。花涧影先还痴茫茫地看着,后来终于回过神来起身奔向父亲。
花伯符厉声喝止:“影儿,不要过来!快走!”
花涧影“哇”地哭出了声:“我不走,爹,我听你话了……咱们回家!”说着试试探探的往花伯符跟前凑。
花伯符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冷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顿觉天旋地转,浑身瑟缩。数丈外,李阳晋被头陀连击数掌,身子画了道弧飞出丈外,重重摔在地上。
花伯符积聚着最后的气力,回光返照似的挣扎起身,眼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口中发出嘶哑狼嚎一样的笑声,花涧影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可怖的面容,竟不由自主的栗栗颤抖。
花伯符踉跄着起身向前奔出数步,倏然将断膀对准西域头陀,真气送到断肢,旋即射出,一条腾蛇般的血柱,嘶鸣着飞向头陀后脑。
那头陀连胜两阵,正自得意的如开了五荤三厌,如何也没料到花伯符这将死之人会有这么绝户的一手,只觉后脖颈一凉,接着一阵灼痛钻心,血中杂的噬血妖虫刺破头陀脖颈皮肉,深入肌肤。头陀惨叫一声,仓皇逃窜,行至八煞切近,顺手解了八人被封的穴道,一行九人慌忙败走。
李阳晋仗剑一脚高一脚低的来到花伯符近前,迟钝地将他负在肩上,一步三摇的开步就走。花涧影仿佛刚做过一场噩梦,怔怔道:“叔叔,你要到哪去?”李阳晋不答话,自顾自的向前走着,娃娃不敢再问,麻木的远远跟着。
李阳晋在漫无人烟的柳林中穿行,穿过一段乱葬岗,绕到一处长满芦苇的池塘切近,忽闻背后蒿草错乱地响动,紧接着身子一抖,再也动弹不得。花涧影步子小,被远远的甩在后面,拨草而出之际正见八煞之首文丑悄声追至,趁李阳晋不备,一把便扣住其后心。
李阳晋心烦意乱,体内真力似乎不断外流。花伯符浑身一颤,也觉内力返走,更加眩晕难止。
“潜移物换!”
李阳晋凛然转头,怒目而视。文丑也不避讳,嬉皮笑脸一副怪相:“二位大侠,临死做善事,总也积阴德,把内力留了给我,我一定好好发送了你们!”
那潜移物换乃冥府八煞独门绝技,是一门“吸彼家内力,为吾身所用”的邪门功夫。八煞习武历来重形轻气,细究其内力所来,大多仰仗此邪术所夺。花、李二人为当世绝豪侠,内功修为深不可测,若得之十一,已属幸事,如能尽数占为己有,平步武林自然不在话下。念此,文丑岂有不垂涎之理。
花涧影虽不知何谓“潜移物换”,但见父亲与李阳晋被制,终是不能善罢。也不言声,从草丛中摸了一块带尖的石头,悄默声地猫腰来至文丑背后,乘其不备,举石猛砸其后腰,石头尖锐锋利,噗地一声刺入文丑后背两寸有余,登时鲜血四溅。
文丑正自偷功,不防被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算计,登时经脉错乱,半边身子一麻,四肢已不听使唤。
一砸得手,花涧影先是窃喜,继而面色死灰,自己的手竟被文丑后腰吸住,任是如何奋力挣扎,竟丝毫动弹不得。花涧影不晓潜移物换的奥妙,竟误打误撞一石砸在文丑的罩门上,如此一来,李阳晋、花伯符及文丑三人的内力同时反向花涧影体内流转。
三股气流由手臂不断涌入,花涧影顿感五脏胀痛,几欲爆炸,四肢如焚,如临丹炉,屡屡水汽自天庭而出,罩的四下影影绰绰。良久,花涧影忽感手上一松,口中吐出一阵白烟,僵直跌倒在地,顺着湖前陡坡滚入了水中。
花伯符目光浑浊地盯着李阳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李阳晋说道:“想我一生光明磊落,不愿死于贼人手下做鬼,求兄弟送我一程!”说罢便大口呕血。李阳晋深知他无望再生,多活一刻,便要多受一刻折磨,英雄惜英雄,纵是如此又如何下的了手。
黑沉沉的乌云峥嵘而起,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李阳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呼”地斗然起身,目中泛着青幽幽的光,与花伯符相视而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狂。他手中的长剑凭空癫狂地挥舞着,似乎要与天地一搏。笑声,刺穿翻江倒海的雷声,搅得天地一片混沌。李阳晋笑声倏止,一道明闪,好像要将天际撕成两半。花伯符双目微闭,安然而去,嘴角犹存一丝浅浅的笑意。
黄豆大的雨点零星滴落,打的苇丛沙沙作响,李阳晋如发了疯一般仰天狂笑,满眼是泪,却滚动着不肯落下,笑声倏止,宝剑向喉咙一抹,仍以剑仗地,死而不倒。
青光一闪,电照长空,滂沱的大雨终于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