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沙口路站》

沙口路站

李从献著

暴雨如瀑似注,无休无止,已经连下了两天。正是早高峰时段,阵风裹挟着暴雨肆意凌虐着行人,打着旋的专往伞里钻,伞下的人们遭了殃,浑身精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张又亮钻出雨幕,带着一身水冲进写字楼大堂,尖头的欧版皮鞋似乎成了果浆机,一踩就冒水,“噗唧”作响。白色的西裤本身就有些透明,被雨淋湿后就更一览无余了,男版丁字裤若隐若现,风情无限。

张又亮拿伞遮住裆部,对大堂值班的保安大叔抱怨道:“肯定是香没烧到位,龙王不高兴,瞧这雨下得,郑州快变成东海了。”

保安大叔舔了下嘴唇,盯着他光洁的臀部,答非所问:“你后面还没遮住!能加下微信吗,我也是咱同道中人,攻受都行。”

张又亮斜了一眼保安大叔如饥似渴的眼神,身上汗毛直竖,匆忙以手护臀,奔向电梯间。

一股熟悉的烟草型香水味飘入鼻腔,让他心尖一颤,抬头一看,公司新同事周丽霞正靠在角落里等电梯。

张又亮从人丛中挤过去,一脸幽怨地说:“昨晚我冒着被老婆发现的危险,给你发微信,你却一字不回,搞得我一夜失眠。”

周丽霞眼圈发黑,明显熬了夜,却捂嘴打个呵欠说:“昨晚我睡得早,今天早上才看到你和老刘、老杜发给我的一堆表白信息,还没来得及回复。我虽然离了婚,比较自由,但你们仨都有家室,且年龄差距很大,没有结果的,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感情。”

张又亮摇摇头,定定地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她极会装扮自己,一头半长不短的秀发遮住了半个面庞,显得妖媚神秘。加上腰身纤细,双胸傲挺,臀部圆润,肉感十足,尽显少妇成熟风韵。如一枚香香的诱饵,三个月不到,就把他和杜峻岭、刘采风同时诱入婚外恋的深渊,竞相对周丽霞展开疯狂追求。三个昔日的同事好友,一下变成不共戴天的情敌。

“恐怕晚了。我已经爱上你了,爱到深入骨髓,怎么可能放手这段爱情。”张又亮嘴里说着爱情,身体却很诚实,直接把裤子顶成了帐篷,慌得他赶紧拿伞遮住。

“巧了,老刘和老杜也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他俩可没撑伞。”周丽霞莞尔一笑,瞥了一眼被高高顶起的伞说:“生理学家说,男人的爱情,不过是性激素爆发期的幻觉,来得快,去的也快。爱情保鲜期的长短取决于上床时间,早上床早结束,不上床反而会铭心刻骨地爱上一辈子,就像梁山泊与祝英台。这就是你嘴里的爱情。如果你是我,又该怎样做呢?”

“我发誓——!”张又亮郑重地举起右手,还没来得及说完,电梯就到了。

周丽霞拉下他发誓的右手,摇摇头说“你们男人啊,看到稍有姿色的单身女人,就像猫看到了肉,不管能不能吃到,先挠两爪子再说,这是本性。誓就别发了,发多了遭雷劈。”

出了电梯,张又亮又殷勤得像哈巴狗,追着周丽霞忙前跑后,只恨没长出一根尾巴,可以摇上几摇。

“我有一个问题想不耻下问,”张又亮着实有满肚子的话说给周丽霞听,但时间不多,只能挑个最简单的话题问道:“最先吸引我的,就是你身上的香水味,与众不同,别具一格,散发着暧昧的气息。我就开始研究你使用男士香水的心理和意图,研究来研究去,成果没出来,我倒陷入单相思的深渊,无法自拔。你能告诉我答案吗,好让我死个瞑目。”

周丽霞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的研究,本身就是答案。说实话,我就是想让一个男人上钩,他有家室,即使和我在一起,也不会因为香水味被老婆发现,给他造成麻烦。”

张又亮心头一喜,连声发问:“你说的是我吗?我真的已经上钩了,我可以对天发誓——!”

话没说完,一头撞上端着茶杯在门口张望的杜峻岭。

张又亮吓了一跳,不满地看着杜峻岭说:“你整天跟个鬼似的,在门口瞎张望什么呢。”

杜峻岭冷哼一声,吹去茶杯里的泡沫说:“老张啊,你对一个单身女人指天发誓,意欲何为啊?再怎么发誓,能改变你已有老婆孩子的事实吗?你这是对小周赤裸裸的欺骗,岂止是欺骗,简直是诈骗,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道德败坏问题了,而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老张啊,作为多年的老同事,我有义务劝你及早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以免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回头已无岸,悬崖勒马晚。老同事,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彼此彼此。”张又亮用力戳了戳杜峻岭的肚子,扬长而去。

“张又亮,你这个轻贱之人,未经允许随意触碰他人身体,这不仅是性骚扰,更是人身伤害,我作为受害人,完全有权利报警抓你。”杜峻岭看着无端受辱的肚子,愤怒至极,扬起茶杯要摔,看了看又舍不得,只好恨声说道:“《金刚经》有云,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可惜我不是佛陀,我若是佛陀,必将你张又亮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刘采风殷勤地为周丽霞接了一杯水,笑着点评道:“老杜念经还可以,斗嘴却差点火候,没抓住重点,被老张怼翻眼也在意料之中。等下看我的,看我怎么舌战老张,把他收拾服帖的。”

老刘鼓了鼓腮帮子,清咳一声,堵住张又亮的去路:“老张啊,事关公司风气,有个意见我不得不提,对事不对人。这里是郑州,不是芭提雅,我们是在正规的公司工作,不是在人妖按摩店讨生活。你说你穿个丁字裤,漏个腚沟子,这算怎么回事?上个班有必要穿这么变态吗?”

张又亮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根本没把弱不赢风的老刘放在眼里,伸手一拨拉,就反剪双手把老刘押送回座位。老刘被压得抬不起头,斜眼看看周丽霞,面子上挂不住,红着脸喊道:“老张,灯不柭不亮,理不辩不明。文明社会靠的是智力取胜,乱用蛮力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想我老刘也练过跆拳道,却从未以技欺人——!”

周丽霞不胜其烦地摇摇头,双手捂耳以图清静。

办公室文员王炜炜走过来,拨开她捂耳朵的手说:“很享受三个男人为你争风吃醋的感觉吧?母羊不站稳,公羊对不准。你是不是对他仨暗示什么了,以至有了误会,看把公司闹腾的。”

周丽霞苦着脸说:“一个个都粘牙沾爪子的,我还有暗示的必要吗?唉,枉费我一片心机,王八没钓着,小鱼小虾倒招来一堆。”

王炜炜理解地一笑,说:“小鱼小虾抢着上钩,说明饵没有问题,还担心钓不到王八吗?别心急,慢慢来,我再去助你一臂之边,把王八招过来。事成之后,别忘记我这个媒人哦。”

王炜炜晃着大屁股走到张又亮工位前,双手抱臂趴在隔断上,把本已丰满的胸部挤出更深的乳沟。

张又亮从资料上抬起头,凝视着那道深深的乳沟,不由干咽了一口吐沫。他侧头瞄了一眼周丽霞,为表达对周丽霞情感的专一,决绝地不再看向乳沟,然而却没有成功。只好讪笑着望着乳沟说:“你老公和俩个孩子真有福,都饿不着。王大美人,你光临寒位有何指示啊?”

王炜炜对着张又亮的目光虚扇了一掌,调整下胸部笑骂道:“往哪看呢,老没正经。指示没有,生意倒有一个,你做不做?”

张又亮为难地挠着头说:“你是说咱俩之间的生意吗?说实话,你身材性感长像甜美,很难让人拒绝。只是我正在追求小周,咱俩再做这种事恐怕不合适吧?你包夜多少钱?都有哪些服务?容我再考虑考虑。”

王炜炜照着张又亮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这次是真打,压低嗓门道:“我是那种人吗?想哪去了。我是说,你和老刘老杜正在竞争周丽霞,你仗着人高马大,不把他俩当回事,表面上看是强者,实际上正遭受暗算,吃着大亏。眼下,你就落入一个圈套。咱俩晚合作一分钟,你就面临一分钟的危险,轻则挨罚,重则停职。怎么样,要不要合作?”

张又亮低头想了下说:“条件是什么?”

王炜炜朝张又亮的助手、新近入职实习的大学生林泽茂努了努嘴:“帮我照顾好他,不给他穿小鞋,不打他的小报告,包揽他的一切过错,让他顺利度过试用期,成为正式员工。”

“成交!”张又亮扬起右手刚要和王炜炜击掌,突然又收了回来,不无醋意地说:“老刘说得不错,咱们公司的风气坏了,不光风气坏了,就连风水也坏了,都搞起了婚外恋。我们男人搞搞也就罢了,只要不影响家庭,不和老婆离婚,家里家外,风花雪月,也算小雅。你说你一个女人,怎么也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呢?这样做对得起你老公,对得起俩个孩子吗?退一万步,你即使想找,我和老杜老刘哪个不比小林强,干嘛非要肥水外流呢?”

“再胡说嘴给你撕烂,找你们三个我就对得起老公了?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惦记着别人碗里的。”王炜炜掏出手机,刷出一张照片,递给张又亮看:“这是我车祸过世的弟弟,看见林泽茂,就像看见了我弟弟,俩人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我才求你关照他,我好歹也有个念想。”

“小林这孩子不错,勤快礼貌有眼色,我正想把他留下来,只要不出意外,转正的问题应该不大。”张又亮知道车祸的事,顿时释然了,看着泪光闪闪的王炜炜,为表示安慰,他不光击了掌,还朝地上吐了口水拉了勾,把王炜炜感动得直掉泪。

王炜炜俯下身子悄声说道:“不妨实话实说,也好让你趁早断了念想,全身而退。你和老杜老刘三个都不是周丽霞的菜,周丽霞要找的是一个能包养她的男人,你们仨光靠那点工资,还要养家,经济上不达标,她一个都没看上。”

提起经济,张又亮像泄了气的皮球,不似刚才那般自信了,心犹不甘地说:“你哪儿听说的消息,我看小周不像那种人,这个事老刘老杜知道吗?”

王炜炜冷笑一声道:“我和周丽霞既是老同学,又是好闺蜜,她这个工作都是我帮忙介绍的,你说我怎么知道的?至于老刘老杜,就让他俩头顶尿罐子,接着闷骚吧,反正也追不上。我刚才说到哪了?对,说到包养了。上一个包养周丽霞的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周丽霞失去生活来源,没办法才来咱们公司上班,借机寻找下一个包养人。”

“老刘老杜的钱包,比我的都干净。小周这趟来,没看好黄历。”张又亮摇着头说。

王炜炜呵呵一笑说:“黄历看得很准,可惜不是你们仨。你猜猜看,她看上的是谁?”

张又亮脑海里过了一遍公司的全体男员工,突然把目光定格在橛着屁股倒垃圾的保洁员李师傅身上,惊讶地说:“不会是他吧?听说他家里的房子快拆迁了。”

王炜炜忍住笑,又把胸部挤了挤,吸引回张又亮的目光,缓缓说道:“你做梦也想不到,她看上的是赵总。周丽霞是靠身材容貌生存的,专吃这一路,但是还没把赵总勾引上,倒先把老刘、老杜迷倒了。”

张又亮叹了口气说:“谢谢你给我面子,没有扯上我!”

王炜炜说:“你是后来的事,老刘、老杜跟发情的公猫一般,拚命追求周丽霞,追不上周丽霞,俩人就互相竞争,彼此挖坑使绊子,阴的阳的都来。俩人正斗得你死我活,没想你也插进来一脚。你人高马大的,比较强势,反而逼得老刘老杜联手对付你,暗地里给你下了绊子。”

张又亮吃了一惊,赶紧把耳朵凑上去:“愿闻其详!”

王炜炜低声说道:“据我所知,你主笔的《洞林湖旅游规划方案》,老杜在审核时动了手脚,这个手脚不太明显,却很致命,在市委主要领导的职务上加了个‘副’字。然后直接交给老刘付印,不知道赵总有没有递上去。”

张又亮惊出一脑门汗,一字之差,后果严重,这个责任他可担当不起。他急忙抓起电话,拨通赵总的手机号。

中午时分,赵总黑着脸从外面走进来,一进门就指着张又亮的鼻子说:“你电话再晚打一分钟,方案就递给市文旅局了。你都多少年的老编辑了,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资料部分是谁编撰的?”

“林泽茂。”

“谁?”

“林泽茂,新来的实习生。”

赵总看了一眼林泽茂,脸色更黑了,却沉吟不语,搓起了手指。按照惯例,这是赵总要人滚蛋的前奏。

远处,王炜炜向张又亮投来如刀似剑的目光。张又亮回望了一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修改时,这个字是我打错的,与林泽茂无关。”

赵总停止搓动手指,语气更加严厉地说:“这是个严重的政治性错误,不管涉及到谁,都要严肃处理。先开会,有个紧急事项宣布下。”

公司会议室有点名不符实,里面没有一桌一椅,更没有任何摆件装饰,空荡荡的倒像个操场。全体员工迅速在会议室里列成三排,自动看齐后立正稍息。

赵总大步走到正前方,声如洪钟:“同志们!”

全体员工“啪”地一声收回脚跟,立正站好。

“请稍息。”赵总点头说道:“今天不虚此行,市文旅局的老战友又给咱们争取了一项新任务,7月23日要在月季公园搞个非遗展。时间紧任务重,咱们要在两天内拿出策划方案并进行展台布置。好在各位都是富有经验的行家里手,这个项目应该难不倒大家,只是时间上有点紧,看来又要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了。具体任务时间段分配下:一、上午来不及了,下午吧,负责前期任务的老刘、老杜、老张、小周、小王、小林六人务必到月季公园现场勘测和事务对接,这个事项拖不得,一拖全乱套。二、21日策划方案出台后,二期人员跟进,进行材料配备和资源对接。三、22日展台布置完成,三期人员跟进,开放给参展单位。四、23日如期开展,全员到场服务。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有!”全体员工再次收拢脚跟立正,报以雷鸣般的回应。

赵总军人出身,对绿色情有独钟,整个公司刷得跟军营一般,到处都是绿中带点红。不仅如此,还要做员工装。员工装毕竟不是军服,这衣服设计成绿色的也还罢了,连帽子也要设计成绿色,被公司的员工们,特别是男员工们联合抵制多日,赵总这才同意更改设计。

除了环境,赵总还把部队上的作风习惯带到公司管理上。像令行禁止、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不怕困难迎难而上等优良作风,员工们还是乐意接受的,唯有“一切矛盾放在明面上解决,严禁背后搞阴谋打黑枪”这一条员工们无法接受,这与社会风气和职场生态格格不不入,员工们普遍阳奉阴违,拒绝认同。

散会后,张又亮心急火燎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向赵总汇报方案惨遭篡改的经过。

刘采风见状慌忙起身,悄悄溜过去贴着门缝朝里张望,又把耳朵贴上去,屏息静气凝神谛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正在这时,林泽茂抱着一摞A4纸恰好经过,不识时务地立正站好,像往常一样大声问道:“刘老师好,需要我的帮助吗?”

这冷不丁的一嗓子,把刘采风吓了个灵魂出窍,嘴歪眼斜往前便倒,撞开房门直跌进去。

眼前的一幕,把赵总气得不知说啥好,他招手把杜峻岭也叫进来,手指挨着点每个人的鼻子,点足三遍后,才憋出一句话:“你们一个个都是克格勃,一个背后打黑枪,一个背后告黑状,一个背后搞偷听,要搁战场上我早崩了你们。赶紧给老子写检讨,要5000字,一个字都不能少,写不好都给老子滚蛋。”

出了办公室走到僻静处,刘采风耷拉着眼皮,对着杜峻岭哼哼两声说:“你这哪是构陷老张,分明是一箭双雕,连老子也构陷进去了,害得老子也跟着倒霉。”

杜峻岭陪着笑说:“老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你我兄弟二人既已握手言和,我要再对你落井下石,岂不是自断羽翼?世上有两种事不能忍,一是杀父之仇,二是夺妻之恨。丽霞虽不是咱俩的妻子,但总算是咱俩共同所爱的人吧,老张横刀夺爱,等于剜了咱俩的心头肉,此仇不报,何以为人?老弟,不要灰心,一计不成,哥哥我还有一计,你把耳朵伸过来——!”

不远处的王炜炜密切注视着俩人的一举一动,眼瞅着俩人的脑袋又挤到了一起,赶紧端起茶杯,佯装路过。

中午吃完员工餐,赵总推开窗户,看了一眼依然如瀑布般的大雨,安排重点事项:“非遗展演这个项目,仍由老杜担任总负责人,策划文本由老张负责,其他人听从老杜的安排。今天务必完成前期现场勘测,绝不能拖延。这会雨大,没法出门,等雨小了,老杜就带队去现场。我先去办事,下午四点再去现场与大家会合。”

杜峻岭听完任命,瞬间像打了鸡血,扬起脑袋挺起胸脯迈起方步扯起嗓子,挨个派发任务。轮到周丽霞时却一反前态,犹如一只听话的小猫咪,腆着笑脸蹭到周丽霞跟前说:“小周啊,项目里的联络员你做不做?就数这个工作量最小,只需要陪着我到处转转就行了。有你陪着,我这心里才踏实!”

老杜借布置任务之机,不断拿语言挑逗周丽霞。周丽霞凭借个人魅力,获得了如此便宜实惠的好任务,自然十分开心,对老杜的挑逗也是欲拒还迎,百般配合。

看着俩人忘我地调情,一旁的刘采风气得双眼冒火,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拿自己的嗓子眼出气,拚命咳嗽。

王炜炜以送资料图作掩护,走过来悄声对张又亮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俩个又对你下手了,老杜动用数据管理权限,从云库里删除了非遗展演策划文本的模版,还清空了回收站,一点痕迹都没留。你私下保存的有这个模版吗?”

张又亮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一口茶噎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呛得他也剧烈咳嗽起来。

张又亮和刘采风一应一和、情景交融的咳嗽声终于惊醒了杜峻岭,他放下托腮的手,从周丽霞的办公桌上直起身子。由于蹲得太久双腿麻木,他竟一时站不起来。

看到老杜心有不甘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刘采风才停止咳嗽,并向张又亮投来感动的一瞥。

张又亮喝了一口水压住咳嗽,面如死灰地说:“都是云库里下载,非遗的模版很少用到,我没事保存那个干嘛。有这个模版,我能减轻90%的工作量,修修改改就能用,不影响明天出方案。没这个模版,最快也得十天才能完成。关键是,咱公司的模版都是前期花费巨大心血研制的,市场上买不到。我这次的任务铁定完不成了,这招太他妈损了!”

王炜炜眼见张又亮狠揪自己的头发,也很难过,便建议道:“能不能再找赵总反映下情况?”

张又亮对这个建议嗤之以鼻,没好气地说:“我可以反映,但模版已被彻底删除,赵总是会变戏法,把这个模版给我变出来,还是能做通市文旅局的工作,把活动推迟十天?既然都不能,我反映还有啥意义?再说,我们三个刚刚挨过训,赵总最忌恨这种背后打黑枪搞阴谋的事,不反映还好,一反映我们三个全得滚蛋,一个也跑不掉!”

王炜炜爱莫能助,只好摇摇头走了,留下张又亮一个人在愤恨中揪扯头发。

窗外的雨更急更大了,如天河决堤一般,窗户的密封条似乎也不起作用了,水流顺着缝隙直往里渗,地板上悄无声息地积满一滩滩水。保洁员李师傅仔细检查完所有的窗户,喃喃自语道:“奇了怪了,所有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密封条也都没有破损,这水是怎么进来的呢?”

“同志们,胡师傅回来了,准备出发!”杜峻岭守在大门口,庄严地挥起手臂,向大家下了命令。

被派去查看路况的公车司机胡师傅浑身精湿地跑进来,摇着手说:“杜老师,去不成了,地库给淹了,所有的车辆全泡水里了。我去大街上看了看,水到我腰这儿,这会水流湍急,别说车,船都过不去。我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不是有伞撑着,下面有点空气,真能淹死在雨里。”

老杜一听急了,问道:“是不是就咱这一带有积水,外面没有啊?”

胡师傅说:“你们没下楼,不知道外面的惨状。大街小巷全是洪水,浑黄浑黄的,像是黄河决了堤。大街上的车辆全都淹了,只露个车顶。这么大的洪水,不可能只有咱这一条街道被淹。”

正在这时,随着一声惊叫,停电了,整个写字楼像暴雨中的一座孤岛,陷入可怕的黑暗中。

惊叫的是周丽霞,她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顾盯着发黑的电脑屏,拍着键盘撒娇:“这可怎么办呐,我刚做的文档没有保存。”

这次的撒娇没能达到预期效果,老杜只顾一遍又一遍地拨打赵总手机,头都没抬。张又亮则醉心于薅头发,满头灰白的头发薅得跟鸽子窝似的。老刘永远慢人一拍,后知后觉,这都尖叫半天了,他还在那儿分析尖叫原因及研究应对措施。只有无所事事的王炜炜闻声而至,勾起周丽霞的下巴问道:“你知道妲己为什么得宠吗?”

周丽霞只顾痛惜丢失的文档,拨开王炜炜的手说:“关我吊事,我又不是纣王。”

王炜炜咯咯笑着说:“你虽不是纣王,却堪比妲己,善长抓男人的心。你这一声尖叫,比岛国生活片还淫荡销魂,我一介贤良淑女听了都小腹发热,想那个什么了,更何况男人?”

老刘终于打定了主意,决定赶过去献殷勤。开场白先拿王炜炜开涮,热下场子活跃下气氛,然后话题直接转到周丽霞身上。

按照设定的剧情,老刘木无表情地说道:“王炜炜,你想那个什么呀?”

不等王炜炜回答,便转向周丽霞背诵拟好的台词:“文档丢失怎么办?老刘帮你来解难。刘采风,国家一级数据恢复专家,全国妇女联合会最美巾帼奖获得者,专程前来帮忙。周丽霞同志,请你不要担心,有刘哥在,保证把你的文档完整恢复。”

老刘念完台词,周围一片静寂,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爆笑场景,一时不知如何进行,便僵在了那儿。

王炜炜、周丽霞瞪圆了眼睛看着刘采风,看他如何收场下台。

老刘是个好员工,却未必是个好演员,这次的献殷勤活动虽然提前设置了台词和情节,却忽略了节奏、表情和语气的运用,特别是像机器人一样的念台词,语速太快,开头就没留出和王炜炜互动的时间,所以一开场便演砸了。

还是周丽霞于心不忍,挤出笑容夸赞道:“哈哈,刘老师好幽默哦,昨天你自己的文档都没恢复过来,今天又专门过来逗我开心,谢谢刘老师。”

“是啊,刘老师还自称最美巾帼奖获得者,多幽默啊!”王炜炜也送个顺水人情,好让老刘下台。

老刘听了半天,才明白俩个女人是在同情自己,便哼了一声,悻悻而去。

此刻老杜心急如焚,无意看老刘的笑话。他不停拨打电话联系赵总,却始终没能出现奇迹,手机、座机依然无信号,通讯完全断绝。情急之下,他大手一挥说:“同志们,情况紧急,我提议开个临时党小组会议。”

张又亮在一旁冷冷地说:“老杜啊,包括你在内,咱们大家没一个是党员,恐怕这个会开不成了。”

老杜尴尬地笑笑说:“我以赵总为楷模,受其影响深刻,‘开临时党小组会议’是赵总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拿来引用并无不妥吧?同志们,我们的非遗展演项目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今天下午不去现场勘测,势必严重影响工期,也辜负了赵总对我们的信任。我提议,既然无法开车去,那我们就坐地铁去。这次现场勘测情况特殊,由我向赵总申请,一律享受出差待遇,除了出差补助外,我再额外申请一笔费用,用于今晚的消费。现场附近有个星级酒店不错,楼下还有个杭帮菜,味道很正统。旁边的足浴店,服务也很有特色。当然,这一切都是公款报销。大家就这个提议发表下意见吧。”

大家静默了片刻,关于占公司便宜这件事,立场出奇地一致,刷地一下举起手,全票通过。

这个结果让老杜有点意外,他向大家拱了一圈手,欣慰地说:“最近大家的思想觉悟提升很快,对我杜某人的工作十分支持,这里,我向大家表示诚挚的感谢!”

老刘还对老杜与周丽霞调情的事耿耿于怀,遂不顾盟友关系,揭穿真相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冒雨现场勘测,那是赵总给的钱到位,都是为了项目提成,跟支持你的工作有毛线关系?”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老杜,他掏出一个U盘,招手把老刘叫过来安排道:“我看老张的头发薅得差不多了,难为他一下算了。你到了酒店,赶紧把U盘里备份的非遗模版上传到云库里,晚了怕老张真拿不出文案,那咱大家的提成就全泡汤了。”

三十多层的写字楼迎来提前下班的高峰期,如旺季的旅游景区一般,人们摩肩接踵地向楼下转移。全城停电,电梯自然停运,安全通道里本就拥挤不堪,下方楼层突然又加入一位拄拐杖的老人,蹒跚而行。密集的队伍被严重堵塞,顺流而下的人群又无法退回,结果越塞越密实,不时传来女孩子被占了便宜的尖叫声。当然,占了便宜的还有张又亮,他紧贴着周丽霞向前移动,像跳起了贴身舞,如影随形,针插不进,俩人似乎要融为一体。

老杜和老刘愤愤地对视一眼,同声骂道“信球货”,然而却无能为力,他俩也面临着和周丽霞一样的惨状,不时有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在他俩的臀部上蹭来蹭去。

好不容易挤到楼下,众人却傻了眼,进退两难。

宽广的大街变成了奔腾的河流,浑黄浑黄的洪水拍打着街道两旁的楼宇,很多树木被连根拔起,随波逐流。

写字楼前的平台上,人群越聚越多,如一群刚出壳的小鸭子,轮番在水边探头探脑,却没有一个敢贸然下水。

老刘挤到台阶边,抓起一把水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看向老杜说:“不会是——!”

老杜坚定地摇摇头:“绝对不是!”

老刘又仔细观察下水势水色,疑惑地说:“不对啊,我有证明是,你有什么证明不是?”

老杜指着人群说:“没有官方组织疏散撤离,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旁的林泽茂听得似懂非懂,虚心请教道:“俩位老师说得好有禅机啊,既让人明白,又让人不明白,干嘛不把话说透呢,也省得人去琢磨了?”

老杜看了他一眼说:“孩子,等你长大了,就懂得说话留三分的好处了,特别是敏感事件,能不议论就不议论,即使议论,也要掐头去尾剔除重要的关键词,免得祸从口出。万一戴上了造谣的帽子,要负法律责任的,祖孙三代都受影响。”

正当大家一鼓作气涉水出发时,老杜却拦住了大家,掏出讲稿说:“同志们,在这个艰难险阻的时刻,耽误大家两分钟,请允许我做个战前动员。”

老杜打开讲稿,共有三页,他核对下页码顺序,找出第一页,酝酿下情绪,读起开头的互动部分:“红旗不倒,信念永存!同志们,现在到了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了,地铁站离我们只有区区1200米,跨过这段距离,我们就成功了一半,大家有没有信心走过去?”

在老杜热切的期待下,张又亮使劲抠出牙缝里的菜渣,吐了一口说:“去球吧,反正老子的文案也赶不出来,不干这玩命的事。走了,回公司去。”

张又亮的表态动摇了军心,剩下的四个人看着老杜手里写得密密麻麻的讲稿,犹豫起来,也跟着张又亮往回走。

老刘同情地看了一眼老杜说:“一鼓作气,二鼓泄气。你这个战前动员,纯粹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不是你拦住大家,现在应该全都下水了。形式主义可以搞,但不能常搞,更不能在这个头顶暴雨、脚踩洪水的时候搞。我也回公司了,你自己去吧。”

老杜后悔得直掐大腿,他把讲稿折叠好放进裤兜里,拦住大家说:“同志们,你们的激情斗志哪里去了?现在回去就是临阵退缩,是一生的道德污点。再说回公司还得走楼梯,你们还想挤来挤去被人家白白占便宜吗?”

老刘拨开老杜的手,朝张又亮努努嘴说:“擒贼擒王,你先把他拿下再说。”

老杜没办法,只得咬咬牙,急步上前拉住张又亮的手,又是轻拍又是重打,亲热得像久别的老战友,附着张又亮的耳朵轻声说道:“张贤弟,你可不能不去,我这还有用你之处呢。你看小周,身单体薄,让她一个女同志趟水太不安全,还要劳烦你背她一段距离呢。我听说你正为非遗模版的事犯愁?你看你这个同志,怎么不来找我呢,我这有备份,比云库里的还全。”

一听模版的问题解决了,张又亮瞬间转忧为喜,停下了脚步。又看了一眼诱人的周丽霞,马上转过身子,拦住跟随而来的同事们,赶鸭子似的就往大街上轰,边轰边说:“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出发了。小周啊,你不是怕水吗?我来背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拖了大家的后腿。”

按照分工顺序,老杜打头阵,他找来一根长竹竿,边探路边摸索前行。张又亮背起娇羞满面的周丽霞,紧随其后。

王炜炜刚要下水,被林泽茂一把拦住,这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吭吭哧哧地说:“炜姐,我有一个错觉,老感觉小时候你背过我,让我也背你一次吧?”

王炜炜眼泪刷地一下溢出眼眶,幸亏雨大,掩住了她的失态。她听话地趴在林泽茂背上,时光似乎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做小生意,家里只有她和弟弟相依为命。长姐如母,弟弟是她一手带大的,不管到哪,她都背着弟弟,可以说,弟弟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弟弟长大后,角色便换了位,碰到个泥地水坑或是有高兴的事,弟弟总是背起她就走。这个世上,弟弟是她最亲的亲人,只是自从车祸离世后,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背她,和她背的亲人了。林泽茂的那句话,正好触动了她的痛点,以致让她泪流满面。

老刘负责断后,为安全起见,防止自己落水后无人搭救,便像鸭妈妈一样围着平台打转,不停鼓励平台上的小鸭子们跳下来。在老刘的鼓动下,不少人跳入水中,组成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艰难地向地铁站行进。

在残暴的大自然面前,不管爱情还是亲情,都显得不堪一击。刚出发不久,张又亮就被洪水冲倒,被扔出去的周丽霞像一片树叶,打着漩的往深水区漂去。后面的老刘眼疾手快,和几个小伙子连游带跑地赶过去,拚死相救,周丽霞这才捡回一条命。

周丽霞被灌了不少水,吓得脸色惨白,腿脚发抖,走不成路。尽管是七月酷暑,但水里异常冰冷,稍停留片刻身体就冻得麻木。

这边惊魂未定,那边又出了大事,只见林泽茂一个趔趄,一脚踏进深坑里,俩个人同时没入水中。

老刘已有了搜救经验,立刻和几个人手拉手组成人网,向深坑围去。好在深坑不大,是城市绿化挖的树坑,很快摸到俩人的衣服,拉了上来。

王炜炜和林泽茂被捞出来时,俩人还紧紧地抱在一起。出水后,王炜炜抱着林泽茂说:“弟弟,这次姐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了!”

好在俩人也无大碍,吐了一阵子也就没事了,只是林泽茂的右脚严重扭伤,寸步难行。

老刘连救俩人,威望大升,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脾气,气急败坏地喊道:“都不准再背了,各人走各人的,谁出的骚主意让背的,一出事就是死一对。老杜,你咋领的路,尽往水深的地方领,就不能贴着路边台阶走吗?不行咱就原路返回吧,别冒这个险了。”

老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来路让众人看,摇摇头说:“回不去了!”

不知何时水势已大涨,来时的地方本身就是低洼区,这会更是激流翻滚黄涛咆哮,被暴雨砸弯的柳树低低地伏在水面上,不知水有多深,归路已断绝。

沿街店铺全部进水关门,满屋子货品逐水而荡,一片狼藉。有的木地板被连根泡断,载着货物升腾而起,悬在半空中,如科技大片一般恐怖。

一路上,别说宾馆酒店,众人连个落脚喘息的地方也找不到。

回头无路,落脚无门,只能前行。众人重新集结队形,相互搀扶,沿着路边的台阶向地铁站进发。

林泽茂的右脚伤得不轻,一动就疼得一呲牙,王炜炜不知哪来的力气,几乎是半抱着他往前走。老刘在左边使不上力气,索性转到后面,推火车一般,推着俩人顶水逆流而行。

只有老杜比较悠闲,手机保护得好,没有进水,电量又足,到处拍视频,边拍边和尚念经一般,不停重复一个词:“如此异象,毕生未见!”

张又亮不满地发作道:“我说老杜,你跟个娘们似的瞎拍啥呢,来干点正事,帮我扶下你周大娘。”

老杜摇摇头,撇着半生不熟的美国腔道:“No way,我滴工作比你滴重要,这些视频将来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更是咱们团队迎难而上、拼搏进取的证据,我还指望这些视频让赵总给咱们发奖金,你滴明白?”

平时不足半小时的路程,在洪水逆流中跋涉了近两个小时,大家才走到七里河桥上,地铁口遥遥在望,群情顿时激奋起来,决定稍事休息。老杜乐颠颠地跑到桥边,想拍摄河水泛滥的景象。但河水实在太凶猛了,如长龙巨兽般裹挟着泥沙滚滚而来,紧贴着桥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尽管桥栏足够安全,老杜还是不敢独自行动,便让老刘在后拽着腰带,他则在离桥栏一步之遥的地方,探出身子伸长双臂,小心翼翼地向桥下取景拍摄。

老刘回首看向众人,一一点头示意后,高高地伸出三根手指,开始进入倒计时。最后一根手指落下时,老刘猛地一松腰带,众人使尽丹田之气一齐大喊:“啊!”

老杜吓得魂飞魄散,应声而出直扑桥栏,一把抱住再也不肯松开,手机也不知所踪。

周丽霞走过去,轻轻合上老杜瞪得圆鼓鼓的眼睛。

老杜推开她的手说:“我还没死呢,不用这么隆重!”

周丽霞嗔怪道:“不识好人歹,你吓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不帮你,你的眼皮能复位吗?你说他们几个,也真是的,有这么吓人的嘛。人啊,就是这么个动物,不患贫而患不均。大家的手机全都进了水,就你的能用,你还拿着拍呀照呀的臭显摆,他们不整你整谁?这下好了,你的手机也丢了,大家都平衡了,你又能和大家团结一致了。”

老杜摇摇头,从手腕上摸出魔术手机套绳,慢慢把手机从桥下拉上来。

手机还在工作,老杜急忙查看拍摄内容,越看嘴咧得越大,最后竟然情不自禁地抱住周丽霞狂吻起来,边吻边说:“我杜某人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不是在座各位的相助,我杜某人岂能拍到如此经典绝伦的旷世奇作?手机下坠的高度、角度乃至旋转频率无不刚刚好,完美纪录了洪水撞击桥面的震撼画面。将来这个作品获了奖,成为传世之作,各位出力不小,都是有功之臣,就连吓我的这个小插曲,也将成为作品的最好注释。”

张又亮眼见老杜的手机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失望至极,上前一把拉开老杜,指着自己的右脸说:“都是我们喊的,你周大娘一声没喊,你要感谢就感谢我们,一直亲你周大娘算怎么回事?来,亲我!”

进入幽峭深邃的地铁站,手机多少有了点信号,老杜赶紧向赵总请示汇报。通话时断时续,模糊不清,老杜像战场上的通讯兵,抱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反复呼叫:“赵总请你再说一遍,赵总请你再说一遍,我这听不清,我这听不清!”

老刘摇头叹息道:“听不清活该,谁让你为了邀功请赏先发视频的,还连发好几个。总共就这么点带宽,你一发视频带宽全占了,电话语音都得断线。你发文字汇报吧,文字兴许还能发过去。”

张又亮边走边回头张望,跟见了鬼似的,脸露恐惧之色。

周丽霞推了他一把说:“看把你的裆勒的,就那一根绳,一走路就跟拉锯似的,看着都替你难受。你穿啥不好,非穿丁字裤配白裤子,被水一泡多抢眼。赶紧走前面,我帮你挡着点,被警察发现了非拘留你不可,枪毙都是轻的。”

张又亮不安地说:“不知咋回事,我这左眼皮跳得按不住,腿也迈不动,不想往里走,眼前老出现洪水倒灌地铁口的幻觉——!”

“哈哈哈。”老杜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手机让大家看:“赵总真铁血男儿也,此生能跟赵总搭班工作,实属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我杜某人申请的因公损失补助赵总批复了,鉴于咱们六人的手机因公外出泡水,每人补助两千,用于购买新机。为保障经费充足,赵总额外又转来六千,让大家暂停执行任务,找个地方安顿好,大吃一顿,所有的一切开支均实报实销。”

老杜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做动员,完全忘记了上次动员的失败教训:“同志们,现在外面雨大水深,咱们都有家难回。同时为了回报赵总的支持和关爱,我提议,咱们仍照原计划行动,直奔预定的酒店,方便明天一早开展工作,不至于耽误工期。当然,作为奖励,这六千块钱,今晚将全部消费掉,不花完绝不收兵,同志们能不能做到?”

“能!”在占公司便宜这件事上,六人的立场出奇地一致,响亮的回答把周围的乘客吓了一跳,还以为现场组织入党宣誓活动。

周丽霞掐了一把张又亮说:“死鬼,你刚才还神神叨叨的,差点把老娘吓死。左眼跳财,右眼才跳灾呢,下次你预报准了再往外说。”

张又亮顿时释然了,想了想不对,一把抓住老杜说:“你这个偷占公司便宜的罪人,明明手机没进水,还冒领手机补贴,我们五名正义之士绝不答应,也绝不让你的阴谋得逞,赶紧把那两千元分给我们。”

老杜甩掉手扭头便走,边走边说:“吃饱饭就砸锅,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不是我杜某人据理申请,又拿视频作证,何来补贴?你们哪个是正义之士,都是见利忘义之徒,我杜某人耻与你们为伍。”

恰好地铁到了,老杜挥着手说:“同志们跟我来,坐最后一节车厢,那儿人少。”

等上了地铁,才发现老杜的乘车理论是错误的,乘客都抱着同样的想法挤到两头,中间的车厢反而比较宽松。众人对老杜怒目而视,要求给个解释。

老杜突然像变了个人,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摆着手说:“我犯错不止一次了,记得小时候偷看三婶子洗澡,有一次不幸被三叔抓住了,我拒不承认。地铁刚开通时,由于缺乏经验,我第一次逃票就被工作人员发现了,我拒不承认。这个,我追求小周写的情书被你们嫂子发现了,我拒不承认——!”

林泽茂在一旁急得直咳嗽,打断话头提醒道:“杜老师,您刚才路上还教育我,说话留三分,不可一吐而尽,您这是?”

周丽霞赶紧上前去摸老杜的额头,边摸边说:“这脸红扑扑的,跟喝了酒似的,不会是发烧,烧糊涂了吧?”

张又亮来了兴致,悄悄对王炜炜说:“帮我记下要点,这都是黑材料,将来都能用上。”

老刘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循循善诱道:“三婶子洗澡那段,比如先搓的哪儿,你慢慢讲,不要急。”

老杜拿开周丽霞的手说:“我杜某人道貌岸然了一辈子,从没说过真话实话,今天你就让我诚实一次吧。刚才我说到哪了?”

地铁在海滩寺街站停了下来,张又亮捂住裆部哆嗦了一下,开始征求大家的意见:“有想上洗手间的吗?”

周丽霞摇摇头说:“我不去,还得帮你挡住丁字裤,这个技术活我可不想干了。”

老刘一把抓起张又亮的手,照着手腕又拍又打,直到打出一条青筋,才把手搭上去,号起脉来,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脉沉主肾,观这脉象沉细绵软,老张啊,你这是肾出了问题。最近有没有尿频尿急、失眠多梦呢?肾为男人立世之本,也是征服世界的源动力。回头我推荐你一款新药,这个药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床受不了。”

张又亮想把手抽回去,却没有成功,仍被老刘死死地纂住,便疑惑地问道:“号脉都是这么死乞白赖地抓住不放吗?你这姿势也不对啊,跟护士扎针似的,又拍又打的,把我血管都拍出来了。我说老刘,你到底会不会号脉,不是讲究男左女右吗,你号我的右手算怎么回事?我日,老子上当了,老刘你个狗日的——”

张又亮猛地抽出手冲向地铁门,然而已经晚了,地铁门晃了几晃终于关严了。

张又亮指了指笑成一团的老刘,气得不知说啥好,只好捂住小腹晃来晃去。

老杜掏出手机,张又亮每晃一圈,他便报一次时,报完了还不忘吹声口哨。突然他面色凝重起来,拉住张又亮问道:“老张啊,最近你有没有做过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之事?比如打家劫舍、逼良为娼、占人妻女等非法之事?”

张又亮举手作了个揖道:“杜哥,求您放小的一马,别再讲笑话了好不好?小的真不能笑,一笑膀胱就要炸了。”

老杜低头沉吟道:“既然你没做过非法之事,老天为何这般惩罚你呢?平常地铁靠站时间也不过一分钟左右,现在停了将近20分钟还没发车,你不觉得有异常吗?”

张又亮只顾咬牙坚忍,集中意念减轻生理上的痛苦,倒真没注意超时停车这个反常现象。但他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转头媚笑着对周丽霞说:“小周,咱们都是文明之人,不能随地大小便。再不发车,我恐怕得借你的手提包一用了,回头我给你买个新的。”

周丽霞把包往怀里捂了捂,说:“这包是LV限量版的,你一泡尿能值两万多?你还是尿到车厢里吧,最多也就罚五百。”

张又亮急得没法,正要拍打车门求助,列车动了一下,随即加速驶出站台。

张又亮拍额庆幸道:“吉人自有天相,想我张又亮一生光明磊落,岂会被尿憋死——!”

话音未落,就听“咣”地一声,地铁紧急制动,停了下来。张又亮向外望了一眼,顿时脸皱得如苦瓜一般,抱头蹲下来,连声叹息:“我这是上辈子作了啥孽。”

地铁紧急停在了巷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外面黑乎乎一片。

周丽霞用脚踢了踢张又亮问:“你是不是尿车里了?”

张又亮抬头反问道:“我正准备尿,还没开始,你怎么知道的?”

周丽霞抬起下巴指了指地板。车厢里不知何时漫进来一股浑浊的黄水,且越漫越多,瞬间就淹没了脚踝。

车厢里顿时一片慌乱,乘客们都扒着窗户向外张望。

趁着无人注意,张又亮蹲在地板上悄悄尿了起来,一泡尿没撒完,水势已升到臀部。这下连掩饰都不用了,张又亮大尿特尿,畅快淋漓,恨不得连膀胱也排出去。大约没有蹲着小便的习惯,他还放了一个屁,巨大的水泡贴着脊梁直往上窜,这才发现,水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往上升。

解决完生理问题,张又亮才有心思跟着众人一道恐慌起来,也挤到窗前向外张望。

巷道里洪水汹涌,贴着车窗滚滚而过。老刘吓得脸色煞白,不停祈祷:“神灵保佑,赶紧倒车,赶紧倒车!”

老刘的祈祷终于有了回应,只见地铁一震,向后倒去。

老刘长吁一口气,对大家说:“人要有信仰,遇到困难的时候,神灵才会保佑你。”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地铁应声而止,灯光全部熄灭,四周一片黑暗。

王炜炜紧紧抱住单脚独立的林泽茂,防止他跌入水中,扭头对老刘说:“得,你的神灵也不保佑你了,连个灯也没了,赶紧再祈祷点别的,看还灵不灵?”

张又亮打量完车门,又打量车窗,嘟囔着说:“连个趁手的工具都没有,咱得想法出去,不能坐以待毙。”

周丽霞指着漫过车窗的洪水说:“出去找死啊,即使砸开门窗,咱们出得去吗?”

正在这时,车厢“吱扭”一声,在水中发出巨大的震响。众人开始心惊肉跳起来,有人转身就往前跑。羊群效应下,一个人的恐慌影响到了大家,全都拚命跑了起来。就连单脚独立的林泽茂,也在王炜炜的搀扶下一跳一跳地往前跑。

周丽霞边跑边点人数,突然停下来,喘着气大喊道:“咱们把老杜忘里面了。”

车厢在水底又发出一声巨大的震响,像轮船一样慢慢摇晃起来。张又亮咬着嘴唇说:“坏了,地铁脱轨了,看样子要翻,老杜看来是救不回来了。”

老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念声阿弥陀佛说:“我没有具体的信仰,东方西方的教全信,我相信总会有神灵保佑咱们的。老杜不在,按资历该我顶上去。同志们,今天我也做个动员,赵总常教导我们,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能扔下自己的战友。后面的车厢快翻了,我命令大家赶紧撤离,你们照顾好小林,我去救老杜。”

在应急灯的微光下,列车就像即将崩塌的海底观光隧道。巷道里的洪水已漫过车窗,夹杂着泥沙枯枝呼啸而过。车内的水位也已涨到胸口。尾车正处坡下,地势最低,越往后走,水位越深,行走越艰难。老刘借助上方的吊环横杆,拚命往前游。无意中一回头,老刘呆住了,眼泪刷地一下溢出眼眶。四名同事正紧跟他的行进路线,奋力追来。

张又亮追上来,抬头笑笑说:“老杜是你的战友,也是我们的战友。要死,大家一块死,咱们到阴间再接着斗。”

林泽茂从后面攀到前面,依旧恭维道:“刘老师,您发明的这个办法真好,我不用再跳着脚跑了。”

车厢摇晃得越来越厉害,随时会倾覆。老刘顾不上说话,带领大家抓紧前行,直到看到尾车里的一抹手机亮光,大家才放下心来。

尽管水位已涨到脖子,老杜却依然波澜不惊,完全沉浸于拍摄创作之中,边拍摄边摇头晃脑地吐着他的八字真言:“如此异象,毕生未见!”

看到众人前来搜救,老杜才回过神来,向大家表功道:“如此异象,毕生未见!这些画面弥足珍贵,同时作为证据,我已发给赵总,报告了险情,打算再为大家申请些补助。”

老刘顾不上训斥,拖起老杜就走。刚走出尾车,就听水底传来钢板扭曲的巨大“吱吱”声,随着一声巨响,尾车连接部断裂,如击倒的巨兽般,轰然倾覆,淹没于洪水之中。

尾车的毁损倾覆,导致倒数第二节车厢出现巨大的密封缺口,洪水疯狂涌入,眨眼间,水位就升至车窗以上。

六人从水中冒出头,老刘清点完人数,扯起嗓子大喊:“前方车厢地势高,赶紧转移,抓紧扶手,防止倒吸出去!”

老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刚才发给赵总的视频,不禁为之汗颜。

市应急管理局局长办公室,赵总端坐在沙发上,缩回只剩半只袜子的左脚,又放了一遍老杜发来的求救视频。

这是个自拍视频,洪水在老杜颌下打旋,四周漆黑一片,空无一人。老杜声嘶力竭地解说道:“如此异象,毕生未见!目前洪水已漫到下巴,并且还在继续上涨。为发扬风格,传承美德,贯彻‘不等不靠’的公司宗旨,我公司六名员工置生死于度外,帮助多名乘客脱离危险区域。为搜救落单乘客,我孤身一人再次返回危险区域,目前已完成对最后一节车厢的搜索,确认所有乘客均已撤离。我是杜峻岭,请广为传发,救救我们五线号的全体乘客吧!”

赵总眼眶再次湿润了,握紧拳头说:“老子手下的兵没一个是孬种,都是英雄。国家不管他们,老子管。”

局长从最新灾情险情简报上抬起头,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啷个说国家不管他们了?人命比天大,莫说一车乘客,就是一个乘客,也要倾全市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地进行救援。老战友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救援需要时间,你在这干等于事无补,先回去吧,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赵总仍坐着不动说:“我要去现场。”

局长脸色一展,赶紧放下刚拿起的电话,连声催促道:“那赶紧去,事不宜迟,我等会陪省市领导也要去现场,咱俩在那儿还能碰面呢。”

赵总高高扬起左脚说:“给你电话打不通,交通完全断绝,我趟水跑过来的,鞋跑丢一只,袜子磨烂了,脚也受伤了,你让我怎么去?”

局长拍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不走,原来因为这个。老赵啊老赵,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有话还不直说,净耽误事,给。”

隔着桌子,局长脱下左脚的鞋和袜子扔过来,自己金鸡独立地站在地板上。

“我的意思是,现在水势太大,只有救援车辆才过得去,你得想法把我送过去。”赵总捡起鞋和袜子刚要扔回去,突然又改变主意,穿了起来,边穿边抱怨:“这一只皮鞋一只运动鞋也不搭啊,唉,凑合穿吧。”

局长摇摇头,抓起对讲机问道:“陈队长,增援沙口路地铁站的车辆出发了吗?正要出发是吧?那你们把我的一位老战友带上,他公司的六名员工也困在地铁里了。这六名员工表现很勇敢,在地铁里帮助了多名乘客脱险。如情况允许,尽量给我的老战友提供必要的帮助。”

巷道内的形势越发危急,水势越来越大,水位越升越高,后部的两节车厢已完全淹没,只有前部的四节车厢正处于坡上,还露出部分车体。但在洪水巨大的冲击下,列车如轮船一般不停摇晃,终于不堪重负,随着一阵沉闷的巨响,列车被冲出轨道,歪在一侧。

漆黑一团的车厢内,正借助攀扶物奋力前游的周丽霞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头重重地磕在车体上,失去知觉,沉入水中。

紧随其后的老刘发现不妙,赶紧叫住老杜老张,三人手拉手组成人网包过去。

“我摸到了,赶紧过来帮忙。”老刘朝众人喊道。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头的老杜也喊了起来:“我也摸到了,大家赶紧过来帮忙。”

一下子捞出俩个周丽霞,黑暗中也看不清面容,众人都傻眼了,后背直冒冷气。

还是王炜炜反应快,边赶过去帮忙边喊道:“先摸摸鼻息,看有气没有,要没气赶紧掐人中。”

一语提醒梦中人,老刘和老杜顾不上害怕,各自探完鼻息赶紧掐人中。

老刘掐了一阵毫无动静,正好王炜炜赶到,伸出尖尖的指甲就死命按上去。

只听“啊”的一声,被老刘救的人苏醒过来,剧烈咳嗽起来。

听到声音,老刘冲老杜喊道:“我这个是真的周丽霞,你那个是啥东西?”

张又亮正要接手老杜,一听此话吓得又缩回手来。

借着微弱的光线,老杜趴在被救的人脸上仔细辨认,突然呜呜哭着说:“我这个也是女孩,小王你走快点,你的指甲灵,赶紧救救她,我掐得不顶用,掐破皮了都没用。”

王炜炜赶过去掐了一阵人中,毫无反应,摸摸四肢,已经冰凉僵硬了。她哽咽着对老杜说:“放手吧,晚了。”

“不能把孩子扔这儿,万一醒了呢。”老杜呜呜直哭,不肯放手,坚持要带到前方进行抢救。

“情势危急,晚一步大家全都闷在车厢里,一个都出不去,放手吧老杜。”张又亮掰开老杜的手,轻轻接过女孩,估摸出座椅的位置放了上去。女孩缓缓沉入水中,一袭洁白的连衣裙泛着亮光,如水中飞翔的天使。

周丽霞受伤不轻,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五人当中只有张又亮高大壮实,洪水只到他胸口,由他背负周丽霞前行,其他人继续借助攀扶物向前游进。

终于到了4号车厢,一眼望去,1-4号车厢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闪动的手机屏,车厢里终于不再黑暗如漆。六人像从地狱重回人间,但还没来得及庆幸,周围的景象又让他们陷入更大的绝望。几乎所有人都在通过手机向家人交待后事。

六人缓缓而行,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繁星般闪烁的手机屏,每个手机屏都是一场生离死别。

有多少手机屏,就有多少泪流满面、哽咽难言的脸孔,强忍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望的折磨向家人交待后事,并不忘叮嘱家人照顾好身体。而手机的那端,又有多少肝肠寸断、心碎至绝的父母孩子、妻子丈夫,眼睁睁地看着至爱亲人一点点滑进死亡的深渊却无能为力。世上最诛心的事莫过于此。

张又亮抹了一把眼泪说:“即使有手机,我也不会向家人交待后事,与其让家人跟着痛苦绝望,不如自己默默承受。”

老杜摇摇头说:“与亲人作最后的告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让亲人产生更大的痛苦和绝望。”

列车前端,地铁司机正努力安抚大家的情绪。

老刘打断他说:“咱们不能坐等救援,你是这里最高的领导者,得组织大家想办法自救。”

“此前组织了两次自救行动,一次失败了,一次等同于失败,刚逃出去几个,洪水就涨上来,封死了逃生通道。”司机望了一眼巷道两侧,沉吟着说:“还有第三个办法,就是风险太大,一步不慎就可能被洪水卷走,不太提倡。”

老刘赶紧看向巷道一侧的应急通道,脸色顿时暗淡下来。由于列车被冲出轨道,车门离应急通道至少三米多宽,便摇头叹息道:“司机同志担心得有道理,咱身上没长毛,不可能像猴子一样一跃而过。”

老杜明白了司机的意图,一把扳过老刘的脸,对准巷道的另一侧。上面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线缆,且看起来很结实。

“对,咱们虽然不能像猴子,但可以像蜘蛛,攀爬着这些线缆往前走,往前几百米就是站台。”司机不等老刘说话,就肯定了他的想法。

老刘点点头,上下打量起王炜炜,看得王炜炜心里直发毛,脱口而出道:“你想干嘛?都啥时候了还有这心思,我可是俩个孩子的妈妈了。”

“正因如此,我才第一个带你走。任何时候,孩子和孩子的妈妈都排在优先第一位。”老刘把大家招到一块,说出他的逃生计划:“我打头阵,小王体重较轻,紧随其后,其他人原地待命。等我确认通道安全,把小王送到站台后,再返回来接大家。”

司机看大家意见一致,且态度坚决,便打开车门。老刘一步跨上线缆,向前攀爬而去。王炜炜紧随其后,也攀爬得轻松自如。

俩人的破冰之行重新点燃大家的求生欲望,引起几乎所有乘客的密切关注,就连交待后事的也停止了通话,唯恐干扰到俩人的行动。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剩洪水的咆哮声。

老杜也恢复了意气风发,扫视一圈,没发现中意的美女,只好退而求其次,向司机卖弄他的学识:“在攀爬方面,我们人类有着先天性的基因优势,毕竟人类的祖先是猿猴。所以婴儿学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爬行——!”

老杜话没说完,就听“扑通扑通”两声,承载老刘和王炜炜体重的一根电缆突然崩脱,刮带着俩人直跌入水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张又亮瞪了老杜一眼说:“郑州地邪,一夸准出事,我看你是存心的。”

“姐!”林泽茂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金鸡独立地跳到司机面前,要求打开车门实施救援。

司机懊悔地揪掉一把头发,眼睛里噙满泪水,哑着嗓子喃喃自语道:“怪我,怪我,不该实施第三次行动,是我害了他们啊。”

“快看快看——!”老杜一把抬起司机的脸,指着前方兴奋地叫起来。

浪头过后,老刘和王炜炜又被电缆拉出水面,飘浮于洪水之上。

“我脚被卡住了!”王炜炜仰脸大叫。

“我来救你!”老刘一边大声回应,一边紧急救援。然而坠落之处光秃秃一片,离上方的线缆较远,手边没有任何可借力的攀扶之物。老刘只得双手交替,借助这条唯一的电缆,奋力向前游去。在洪水巨大的冲击力下,加上电缆沾水即滑,老刘每前进一步,实际则向后滑落得更远,就像跳起了太空霹雳舞。

老刘陷入绝望之中,停止救援,眼睁睁地看着王炜炜将被洪水淹没。

地铁门再度打开,老杜一脸悲壮地向大家决别:“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去救援,凶多吉少,料难返回。那我杜某人就先行一步,黄泉路上再相逢。老张,小周就拜托你照顾了。”

张又亮伸手把老杜拨拉到一边,伸长脖子道:“别挡我视线。等你告完别,人都救出来了,你一边呆着吧,不用去了。”

在老杜告别的同时,林泽茂已钻出车门,拖着受伤的右脚攀爬到王炜炜正上方。三人简单商量一番,按照计划,林泽茂抱紧一簇线缆,借全身之力猛地向外一拉,固定物随之崩脱,整个人随线缆跌入洪水之中。老刘和王炜炜早已等待多时,顺势紧紧抱住,三人随线缆被弹出水面。

“我还是不行,脚出不来。”王炜炜疼得脸色腊黄,身体如橡皮筋一般,被绷得直直的。

林泽茂爬过去,紧贴王炜炜慢慢滑入水中,在俩人脑门贴脑门的那一刻,林泽茂凝视着王炜炜说:“姐,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你亲弟弟。”

王炜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声嘶力竭地喊道:“弟弟不要——!”

然而林泽茂已经一头扎进水中,10秒,20秒,30秒,一分钟,两分钟。林泽茂一直没出来,王炜炜腾出一只手,拚命向水中抓去,却怎么也够不到。

突然,王炜炜脚下一松,那簇线缆如弹出的弓弦般,将王炜炜和老刘高高地托出水面。林泽茂紧抱王炜炜的小腿也浮出水面,然而却如激流中的一叶小舟,无力地摇晃着。

王炜炜越想收回小腿抓住林泽茂,林泽茂越是滑落下沉,脑袋无力地耷拉在水中,忽沉忽浮。

“小林,挺住。”老刘一边喊叫,一边拚命往前爬。然而已经晚了,一股更猛的激流涌来,林泽茂脱手而去,眼睛看着他们俩,嘴巴一张一合,瞬间消失在洪水中。

王炜炜伸着抓空的手,眼泪横流,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

俩人攀爬回车厢,第三次自救行动失败,所有乘客再度陷入绝望之中。

巷道里迎来洪水高峰期,剩下的四节车厢完全被淹没,整部列车如罐头般被封闭于水下。

车厢内尚未被洪水完全灌满,车顶还留有一些空间。乘客们被迫站到座椅上,高高地扬起脖子,尽量拖延死亡的时间。然而死神仍在步步紧逼,并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氧气稀少!”

随着氧气越来越稀薄,车厢里也越来越安静,只剩粗重的呼吸声,偶尔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唤:“你醒醒,睁开眼,千万别睡着——!”

“老刘,帮我录段视频发给赵总呗,这一刻特别有纪念意义,也是珍贵的历史素材,肯定会被媒体采用。”老杜站在座椅上,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孩子,一手搀扶着随时会跌入水中的老太太,喘着粗气向老刘请求道。

老刘站在右排的座椅上,向他微微侧转身子,露出俩个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嘶哑着嗓子说:“给你拍个鸡巴毛,我一撒手,这俩女人全玩完。”

老杜不甘心放弃这个英雄的高光镜头,便尝试着自拍。然而老太太身材太矮小,一撒手就沉入水中。他又把孩子换到右膀上,伸出左手去摸右裤兜里的防水袋和手机,结果失去平衡,三人差点一起跌入座椅下的深水区,吓得他只好打消自拍的念头。

“老张,你让小王扶着小周,过来帮我拍下视频呗。”老杜的脑袋又转向左侧,向张又亮发出请求。

张又亮往这边瞟了一眼,匆匆把周丽霞塞给王炜炜,抓着攀扶物就游了过来。

老杜欣喜不已,连连夸赞道:“老张啊,还是你有新闻眼光,像我创造的这种镜头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经拍摄,必定被媒体采用,必定获奖。你放心,版权和收益全是你的,我不和你争,你只需要把我拍全面就行了。”

张又亮游到老杜面前,照着老杜的座椅用力一蹬,借势扑向对面的一排座椅。他爬上座椅,扶住一位半睁双眼、昏昏欲倒的年青母亲,从她肩膀上接过孩子。

“老师,求求你——!”耳边又传来一个虚弱得听不清字语、如蚊虫一般的声音,张又亮扭头一看,一名瘦弱矮小的母亲,被洪水淹得只剩一张仰起的脸,她就伸高手臂,用仅仅露出水面的这张脸顶起小胖墩儿子。

张又亮鼻子一酸,一把抱起小胖墩。他一边抱一个孩子,又让这位母亲搂住自己的腰,踩在自己脚上,以增加身体高度。

“叔叔,我头晕站不住,光想摔倒,也可以抱你的腰吗?”一名身穿校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摇晃着身体,强睁着眼皮,向他询问。尽管已到如此地步,小女孩说话仍是那么礼貌。

“当然可以。”张又亮靠过去一点,让女孩搂住腰。

氧气的快速消耗,很快让小女孩陷入半昏迷状态,张又亮急得大叫:“赶紧把手插我腰带里,防止掉下去。”

女孩吃了一惊,睁开了眼睛,摸了下说:“叔叔,我找不到腰带。”

张又亮这才想起穿的是带纽扣的西裤,没有腰带,懊悔得咬破了嘴唇,只得想方设法和女孩说话,防止她昏迷过去。

“我爸爸在沙口路站等着接我。爸爸说,下雨天全穿着雨衣,全戴着口罩,怕我认不出来,找不到他,就专门穿着蓝色的雨衣,戴蓝色的口罩,身边会放一辆老式的大架自行车。这辆自行车与众不同,看到自行车,就能找到他。”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突然又半睁开眼睛说:“你看见了我爸爸,就说我永远爱他!”

女孩终于没能支撑住,顺着张又亮的腰向下滑去,跌落座椅,从水中冒出一串气泡。

张又亮看着怀中的俩个孩子,又看了一眼紧抱自己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年青母亲,更重要的是,他的体力已到极限,意识也开始出现模糊,即使跳下去,也救不来女孩。

他张大嘴哭着向老刘发出求救:“老刘,老刘——!”

老刘抱着俩个半昏迷的女人向他摇了摇头,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跳下去,都得死。”

“老刘,你妈个逼——!”张又亮见老刘拒绝施救,绝望得涕泪横流,咧开大嘴边哭边骂,却虚弱得发不出声音。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陷入昏迷,老杜刚闭上眼睛,就感觉老太太又在挣扎,以为又把她丢入了水中,赶紧抬起胳膊往上拉。却发现老太太正在奋力挣脱,她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别管我,求你腾出手救救我孙子,他妈妈快不行了,不能让他娘俩都死。”

老太太说完,决绝地抽出胳膊,沉入了水底。

老杜顾不上悲伤,扭头一看,老太太的儿媳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抱着婴儿在水中左摇右晃,危险万分,随时会跌落水中。

老杜急忙去接婴儿,一拉不动,再拉还不动,婴儿被母亲死死地抱在怀中,难以拉开。老杜急了,拚尽力气大声说:“把孩子给我,你抱着太危险。”

这位母亲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眼皮动了动,眯开一条缝,松开手交出婴儿,随后如释重负一般,一头栽入了水中。

老杜哆嗦着身躯抱着俩个孩子,体力耗尽,加上极度缺氧,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俩个孩子差点失手滑脱。他吓得一激灵,强睁开眼睛喊道“小王,小王。”王炜炜艰难地抬起头,朝老杜看了一眼,便扯下自己的胸罩,把周丽霞的两只手绑到旁边的吊杆上,抓着攀扶物向老杜游去。

“不,别说接走一个,你就是把俩个孩子都接走,我也照样撑不过去,不如把我像小周那样绑起来,我们三个就都安全了。”老杜谢绝了王炜炜接走一个孩子的提议,把俩个孩子往肩膀上靠了靠,揽紧在怀中,伸出双手搭在柱子上。

“可是,我只戴了一个胸罩。”王炜炜为难地说。

“不一定非用胸罩,腰带也可以。”老杜尽量说着话,这样才能保持清醒。

王炜炜解下自己的腰带,把老杜的两个手腕牢牢地绑在柱子上。

老杜试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行,昏迷的时候手会滑脱,你会绑猪蹄扣吗?把我的腰带也解下来,我教你。”

王炜炜伸手去解老杜的腰带,不小心碰到他敏感部位。老杜受到刺激,原本无力低垂着眼皮,却猛地睁圆了眼睛,大吸了一口空气,倒把王炜炜吓了一跳。

王炜炜明白了怎么回事,照那上面就是一巴掌,有气无力地笑骂道:“你们男人啊,就是到死的那一刻,都不忘记这事。”

“把我的腰带穿过手腕,对你绑紧的腰带竖着再箍几道,对,就是这样——!”老杜疼得一咧嘴,再也说不出话来,豆大的汗粒从脑门上渗出来。

王炜炜看着老杜如蒲扇一般张开的手掌,摇头停了下来:“这样绑,你手就废了!”

老杜突然呜呜哭着说:“求求你绑上吧,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不绑我们仨都得完蛋,一个都跑不掉。不能再死人了,一个都不能再死了。”

王炜炜强忍眼泪,把脸别到一边,用力收紧腰带,打了个死结。

“我也算赎罪了,一报还一报。原来我杀过猪,怕猪逃脱伤人,就用这种办法捆猪,猪就是把骨头蹬断,都逃脱不开。这就是猪蹄扣。”老杜疼得不停抽搐,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眼睛睁了几睁,终于放心地闭上了。

眼看周丽霞的脑袋要浸入水中,王炜炜紧咬嘴唇强忍泪水,游回原位。

“丽霞,你睁开眼睛抬起头,除了咱这节车厢,你再往左右两边的车厢看,没有一个男人是孬种,全是英雄。每个男人都像老刘、老杜、老张那样,身上都趴满了老幼妇孺。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生在中国,嫁给中国的男人,为我的英雄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王炜炜轻轻托起周丽霞的头,脸贴着脸,引导她看向每一节车厢。

五龙口地铁停车场挡水墙决口处,赵总跟随抢险人员一道,趟着齐腰深的洪水,冒着随时被冲入巷道的危险,疯了一般抢运沙袋等堵漏器材,就连手指甲被夹爆都没察觉。

决口终于堵上了,陈队长趟水过来,看了一眼赵总的手说:“我先带你包扎下,包扎完就去现场。咱们这边全力堵决口,那边马力全开排积水,双管齐下,水势已被控制住,先头部队已经下去救援了。”

赵总一咬牙,揪掉张开的指甲,脱下袜子往手指上一缠,哑着嗓子说:“赶紧带老子去救人。”

与此同时,车厢内的乘客也察觉到了水位的变化,有人喊道:“水位下降了,快,砸窗。”

驾驶室的干粉灭火器被分发下去,男人们忍着极度缺氧造成的身体损伤,轮流冒死潜入水中砸窗。列车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呯呯”声,这些声音像一记又一记的重拳,向死神发起最后的反击。随着第一缕新鲜空气的涌入,死神终于收起狰狞,落败而逃。

“先把昏迷的抬出去,然后是小孩妇女,其他没有任务的老爷们要坚持到最后。”车厢里传来男人们雄壮的吼叫,全体乘客在救援人员的帮助下,展开有序撤离。

赵总随救援人员进入第三节车厢,见到了剩下的五名部下。老张老刘正拚命解绑老杜的猪蹄扣,却怎么也解不开。

老杜身体已经僵硬,裤子褪到了脚下,如受难的耶稣一般吊在柱子上,他怀里的俩个孩子安然无恙。

7月26日,按民间风俗,是7.20地铁5号线事故遇难者的“头七”,公司全体人员不约而同地前往沙口路站悼念默哀。默哀结束后,赵总叫住张又亮、刘采风、王炜炜、周丽霞四人说:“老杜和小林死得太壮烈了,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和最光荣的死法。不能让英雄在九泉之下寒心,公司除了在抚恤标准上进行优待外,还计划满足俩人生前的两个愿望,好让英雄瞑目。老杜我了解,一辈子爱占公司便宜,最大的愿望是把老婆和孩子都弄进公司,这个事我正在办理,让老杜占便宜占个痛快。就是小林我不太了解,生前我还差点开掉他,对他尤其愧疚。你们四位和小林比较亲近,所以我想了解下小林生前都有哪些愿望?”

王炜炜哭红的眼睛里再次溢满泪水,痛苦地蹲在地上,抽泣着说:“说出来赵总可能不相信,小林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做我亲弟弟,更希望我升职加薪,养育好两个孩子。”

赵总一脸尴尬,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动情地说道:“小王啊,你的样子又让我想起老杜,你们俩占公司便宜的样子一脉相承,如出一辙,都有些夸张,又都不失时机。我不反对占便宜,但英雄的便宜不能占,尤其不能往英雄家属的身份上靠。当然,这也怪我事先没向大家解释清楚,以致小王演了这一出。四位同志勇于救人,弘扬社会正气,发扬公司风格,公司已经决定按照相关标准进行奖励,职务薪酬待遇也会相应调整。”

老刘上前一步说:“虽然有点尴尬,也确实有点老杜不要脸的风格,但小王说的是事实,我们三个可以作证,就看公司履不履行承诺了。至于小林的另一个愿望,恐怕你得问他父母了。”

地铁站出口前,一位身穿蓝色雨衣,戴着蓝色口罩的中年男人盘腿而坐,痴痴地望着地铁出口,身边停着一辆破旧的大架自行车。整整一周了,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始终穿着当天接女儿的那身装束,任烈日炙烤,任汗流成河,不离地铁口半步。

车架上插着一块牌子,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十个大字:妞妞,爸爸还想接你回家。

张又亮像往常一样,给这位父亲买来一份盒饭两瓶水,把车架上的牌子扶正,蹲下身子说:“对不起,我们没能救回她。你女儿很有礼貌,她托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她永远爱你!”

离开这位父亲,张又亮快步跑到僻静处,仰天嚎啕大哭,任凭泪如雨下。

谨以此文纪念7.20地铁5号线事故全体遇难者,天堂里再也没有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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