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茶与做文

    老家在山区,产茶。祖上世代做茶,耳濡目染,我自少年起,便对做茶工序精通。

    想做好的茶,必须得有好的鲜茶叶。好的鲜茶叶标准很多,首先必须是当天釆摘的鲜叶,而且最好是晴天,在谷雨节气以前,没有经过长途运输;其次要能识别鲜茶叶产于何种土地上:向阳的山坡产的茶没有背阴山坡产的茶质量好,因为前者阳光充足生长快,茶叶薄而营养物质积累少,后者生长缓而有益物质积累多,叶片肥厚;海拔相对高的地上生长的茶叶比海拔低的地上的好,沙质壤土的比粘性质土的好,山区的比平原丘陵的好,中耕施农家肥的比不中耕施化肥的好。如此种种,诸如内行的我,一眼就能辩识。倘若囫囵吞枣,加工出的茶,喝起来味道绝对有差别。

    有了好的鲜茶叶,只是基本条件,做成好茶,加工过程最关键。古老传统的做法是,用一口大铁锅垒成四十五度倾角,下面用木柴将锅温烧至三百度左右,加鲜茶叶翻炒到水分失去百分之三十,再出锅冷凉后在另一口平锅内人工揉捻,成型后放在用竹篾编制的茶烘篮上,下面放一盆点燃的木炭烘烤,待茶叶水分完全烘干即成。如此制成的茶叶,优点是香味醇厚,缺点是揉捻力度不到,茶条疏散,外观欠佳且易吸收潮湿空气中的水分,不耐保存。现在的制茶工艺,已经抛弃了传统做法,高温杀青、揉、捻、成型干制,全部用机器替代,节省了大量人工,且制出的茶外型美观易包装易贮存,不过有一个缺点,就是没有人工木炭火的烘焙,泡出来的茶,香味会逊色不少,这一点,是没有任何一个茶商会外泄的秘密。

    做出的好茶,如何沏制品饮,亦有一番学问。首先得有好水,山区的泉水最佳,城市售卖的纯净水稍次,平原地区的井水和城市自来水最次。烧开后再稍冷却至八十度左右的水,泡出来的茶最好,因为水温过高,茶中多酚及维生素很容易损失,而水温过低则茶中营养物质难以溶解。茶汁不宜过浓,也不宜过淡,浓则伤脾胃,淡则无味。茶具以陶瓷为佳,玻璃次之,有机塑钢之类最次。只有懂得了这些,才能品味到真正好茶。

    我也时常接触到一些所谓专业的品茶师,还有一些专业售茶的商家,他们都能侃谈,理论一套一套的。我暗地里耻笑他们真的在班门弄斧了,因为他们常侃得漏洞百出,把我也给当成平常的茶客糊弄了,可是我不得不佩服,做茶,他们是成功的。

    我自高中毕业起,每年春季都在家做茶。我们家的一片茶园得天独厚,背阴、高海抜、沙质,这些优点全具备。仲夏比较农闲的季节,便用一种特制的大锄,将茶园全部翻挖一遍,来年清明节气前后,一排排的茶丛端面便萌发出嫩油油的茶芽来,淡淡的黄象铺了层鹅绒,甚是喜人,采摘下来,便是最好的鲜茶草。我的做工也是最精致的,我常要求我把每一道工序做到最好。

      可是我的茶总卖不上好价。我没有商业的头脑,我没有能力去做广告创名牌,我没有人脉和关系网,我不屑于那种夸大其词的宣传,我不善于那种勾心斗角的玩弄,更不忍于近乎欺骗的推销;除了手里有好茶,别的什么都没有。商场如战场,弱势者的结局就是失败。

      做茶,我懂得茶道,可是我不懂商道,我失败了。

    一个人,如果他什么都没有了,想生存下去,那就只有靠原始的体力了,没有了做茶的生意,我就面临如此的情况。于是我东西南北,四处谋生;春夏秋冬,不分四季。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亲历了许许多多的世事沧桑,每一天都是一页记录,如此的积累,简直就是一个包罗万象、精采纷呈的世界。

    突然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来了灵感,我想到了做文,我那年少时所学到的不多的知识、读过的不多的书,总在灵魂深处躁动。我想,三十年的阅历,无论从哪个角度拈来一点,都能写出一部大书,于是我忘掉了天高地厚,拿起久违的笔,开始从那三十年的庞大库存里挑拣。自媒体时代,没有人来审核我的文章,唯有网络上的阅读量能证明你的水平,可我的文章阅读量总是那么寥寥无几,我一度灰心懈气,缀笔伤感。

    忽然想到了做茶。这做茶和做文不是一样的道理吗,我即然能将茶做到精致,我为什么不能将文章做到精致?这三十年丰富多采的人生经历,一万多页林林总总的日志记录,不正是象我做茶前采到的优质鲜茶叶吗?我为什么不能象做茶一样,精湛我的每一道加工工序,用心的把这些优质的“鲜草"提炼成一篇篇可口的“香茗"?于是我又从这些想法中鼓足了勇气。我大量的阅读,以提高我的“技艺",我冷静的思考以调整我的心态,于是我的文又一篇篇写下去。

    我知道,要做出茗香好茶,火工必须得到,同样,这做文章,“火工"不到,也做不出优质好文的。我的写文章历史刚有两年,“火候"不到,也是必然,可是真的,我在网上做的文,阅读量一点都没有增加!

    犹豫徬徨,疑问自审。我突然又想到了我做的好茶为什么没有市场。也难怪,商业的大潮彻底淹没了这个世界,人们都生活在高度忙碌、高度压力的环境下,还有几人能够静下心来去品读别人的文章?文字大家们尚且忧此多多,如我之名不见经传者,能不惨乎?

    清明前夕,我又回到了老家。正是最早的春茶上巿的季节,山区的各个茶场,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已经好些年没去我的那片茶园了,空闲时便去转了一下,唉呀,已经惨不忍睹了:那些霸王草、荊刺、小乔木已生得密密麻麻,可怜的茶丛全被遮蔽在了脚下。茶是自然植物界最弱势者,凭自身的能力,根本不能与其它植物竟争,感觉有如我的生命力,我不觉怜惜起来。拨开草丛,发现那些茶仍顽强的生存着,承接着罅隙间漏下的一些阳光,在这温喛的春天,倒也绽开许多嫩油油的芽茶;我发誓,我一定要刨尽这些荊棘乱草,还我茶园重见天日,尽管那十几斤的大刨锄,我挥起来已经有些吃力。我怕辜负了它们的努力,采摘了许多的鲜嫩茶叶回去。

    晴天的芽茶,含水量是很低的,加工起来很容易,不大的工夫,我便制出许多毛烘干茶。上午的时光,竹林小院里摆上一个小茶桌,一把椅子,沏上一杯刚做好的新茶,嗅看那飘出来的浓浓香味,听着竹林间蝉声如海,我陶醉了,许多逝去的时光,便在脑海闪过,所有的记忆,差不多都汇成了我断断絮絮的文章,一章一节,一词一句,我都把它当着了精华。细细品着那春茶的芬芳,慢慢回忆那熟悉的文章,我时而亢奋,时而感动。是啊,我做的茶没有顾客,我可以用这份甘醇来陶醉自己;我写的文章少有读者,我可以用它来感动自己,人,何必非要活在某种希望的格局里呢。我忽然觉得,似这种自我陶醉的活法,倒不失为一种生活的境界。于是口占一七律而歌曰:

好事多磨未可轻,

俗言功到自然成。

天赐尤物勿暴殄,

史遗辞赋当惜珍。

年少多贪名和利,

而今独品诗与茗。

谁说茶园文章老?

挥锄弄笔犹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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